秉才徐徐吐出一句话来:“萤儿,可不要乱说,这要杀头的。”
“若是连父母之仇都尚不能报,哪里能算得上是大丈夫呢?”柳萤反驳道。高堂秉闷声不语,只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柳萤看见高堂秉的反应,感觉在他坚固的外壳逐渐产生了龟裂。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实话跟您说,逃跑的那几名五斗米教教徒,全部都藏在我家中。”
听到柳萤突然这么说,高堂秉大吃一惊,酒杯咣当一声被碰翻在地。“萤儿你在胡说什么?”
“萤儿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光他们,就连萤儿和爹爹,也都是五斗米教的教徒,和您的父母一样。”柳萤镇静地扶起酒杯,神情严肃地对高堂秉说,“高堂将军您现在就可以把我们抓去见官了。”
“……怎么会这样。”高堂秉把头低下喃喃自语,似乎完全不相信这是真的。柳萤见高堂秉留在原地没动,知道自己这一次赌赢了。
“我和爹爹一直都是五斗米教在南郑城中的秘密成员。昨天靖安司突袭了我们在辽阳的据点,黄祭酒和魏国来的糜先生侥幸逃脱,躲来了我们家。现在蜀军满城在找的,就是他们。”
“还有魏国人?”高堂秉对此早就知道,但听到柳萤亲口说出,还是难免有些吃惊。
“是的,张富——您知道,就是继承了张鲁大人师尊的人——委派我们配合糜先生的行动,设法弄到蜀国最新型弩机的相关资料。”柳萤索性将事情和盘托出,她相信要说服高堂秉,必须要主动出击。
“高堂将军,加入我们吧,这也是为了你的父母。”
柳萤最后提出了要求,高堂秉闻言猛然抬头,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叫我叛国?”
“不是叛国,而是离开一个与你有父母之仇的国家。”柳萤急切地说道,“我们现在需要你在军中的配合,如果你肯加入,我们就能顺利获取弩机资料,带着它前往魏国。糜先生已经承诺会给我们优厚的酬劳与栖身之地。我们可以在师尊身边开始新的生活。”
说到“我们”时,柳萤面色发红,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终于把心事说了出来。她相信,除了“父母之仇”以外,这也是一个说服高堂秉相当重要的砝码。听完柳萤的说辞,高堂秉一言不发,表情凝重。他的犹豫被柳萤视为一个动心的征兆。而高堂秉的心里却在思考着截然不同的东西。
现在如果通知靖安司的人来围捕,显然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但从柳萤的话里,似乎他们仍旧在策划什么计划,且与弩机技术密切相关,这一点必须要弄清楚才行。现在荀诩和裴绪都不在身边,他只能自己做出判断了。
“萤儿……”高堂秉下了决心,“我知道了,我考虑一下……”
柳萤听到他这么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的后襟已经快被冷汗溻透,背握着匕首的左手手心一片潮湿。
高堂秉的脚底接触到地窖的地面时,他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一股冰冷的空气冲入肺部,让整个人精神为之一凛。现在,让整个靖安司寝食难安十几天的敌人们即将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叫他下颌的肌肉有些异样地紧绷。高堂秉没有余裕去通知荀诩目前情势的变化,只能祈祷尾随着他做支援工作的阿社尔与廖会能够有些默契。如果他们误判了局面,贸然冲进柳吉酒肆搜捕,那么深入敌人阵地的他将会被第一个干掉。
柳萤在旁边牵住了他的手,高堂秉的眼睛还没适应地窖的黑暗环境,但他能感受到少女绵软温润的玉手。不过他现在内心翻腾的不是喜悦,而是歉疚——虽然这并不妨害他履行职责。
“这个人就是高堂秉?”
一个粗壮的中年人用食指指着高堂秉说,语气里满含着不信任。高堂秉同时觉得有两个人夹在了自己左右。
“正是在下。”高堂秉挺直身体,不卑不亢地回答。黄预走上前去,凑到高堂秉面前像猎狗一样上下仔细打量,仿佛要嗅出他身上每一丝可疑的气味。柳敏和柳萤在一旁不安地看着,糜冲则把自己隐藏在地窖角落的黑暗中。黄预转了几圈,盯住高堂秉的眼睛忽然问道:“何谓‘三业六通诀’?”
“在下不知。”
“那么何谓‘黄书合气’?”
听到这个问题,柳萤面颊有些发烫。“黄书合气”是五斗米教中男女双修的秘要,她心已有所属,于是怀疑黄预是否意有所指。
高堂秉这时候回答说:“在下也不知道。”黄预仰面干笑了几声,突然目光一凛,厉声道:“连这些教义都不知!还敢说你不是混入我教的奸细?!”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指责,高堂秉不动声色,把双手背到背后,以平常的语调回答:“在下父母是五斗米教教徒,在下却不是,又怎么会了解这些东西。”
“你在撒谎!”黄预大喝,“蜀汉镇压五斗米教是在章武二年才正式开始的,距今不过九年。就算你的父母在那时被处死,你也那之前也早就懂事成人,又怎能不了解?”
高堂秉抬起右手捏捏太阳穴,仿佛对黄预的指责觉得很无奈:“黄祭酒,我想有一件事你有所误解。我从来不曾是五斗米教教徒,对它也没有兴趣。”
黄预从鼻孔里冷冷哼出一声。
“也许萤儿对你们的解释和我的动机有所偏差。”高堂秉镇定地回答,“我之所以决定加入你们,不是因为我对张天师的忠诚,而是为了我父母的死亡……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柳萤,后者羞涩地低下头。
“为了女人?”黄预枯黄的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情,“今天你会为女人加入我们,我怎么知道明天你不会因为另外一个女人背叛我们。”
高堂秉指指天花板:“如果我是为了抓到你们,我在地面上时就已经示警了。这地窖再大也终究是个地窖,一旦被包围,你们怎么也逃不掉的。”柳敏听到这番话,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柳萤捏了捏爹爹的手,让他不必如此紧张。
“花言巧语!我告诉你,我根本不会信任一个蜀汉的军人!”
“我也是。”高堂秉简短地回答。
黄预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威胁声,自从辽阳五斗米教几乎全军覆没以后,他一直处于一种不太安定的精神状态。高堂秉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黄预感觉到自己就像是碣石前的海浪,尽管每一次都汹涌地扑过去,但对方仍旧屹然不动。
这时隐藏在黑暗中的糜冲发话了:“黄祭酒,不要如此冲动。孟子曾经说过: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我看高堂将军的眼神明亮,专注不移,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那可不一定,万一他是靖安司派来的间谍呢?”黄预仍旧不甘心地辩解道,“那些家伙是受过专业训练,撒谎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黄祭酒,如果高堂将军主动提出加入,那您的怀疑是可以理解的。但事实上人是我找来的,要求是我主动提出来的,靖安司再神通广大,怎么会算到这一步?”
柳萤见心上人受到了怀疑,禁不住发言辩驳。她的话也没错,荀诩在一开始设计“凤求凰”计划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演变到今天这个形势。高堂秉给她送过去一个眼神,右手朝下摆了摆,叫她稍安勿躁。
这时糜冲站起身来,踱着步走到高堂秉跟前,眯起眼睛端详起他来。高堂秉比他高出一头,不得不低下头去与这个略显瘦小的精悍男子对视,同时心里在想:这个人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魏国间谍。他比想象中要矮,长相极平凡,五官比一般的农民还要“农民”,混杂在人群里绝不会引人注目,也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唯一醒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仿佛一把被泥土裹住的青铜剑偶尔露出的锋芒。
不知道为什么,高堂秉觉得糜冲锐利的眼神背后还隐藏着其他一些东西。这时糜冲忽然开口,象私塾里循循善诱的讲经博士一样问道:“我很想听听,高堂将军,你对我们有什么好的建议?”
“最起码,你们现在该派一个人上去守着酒肆,而不是所有人都挤在地窖里。”
高堂秉立刻回答,糜冲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转头对柳萤说:“我觉得高堂将军可以信任,和柳姑娘你一样。”
柳萤喜出望外,跳到高堂秉面前拉住他的手,心里充满无限喜悦。得到糜冲的首肯,这就等于是承认了高堂秉的加入。只有黄预恶狠狠地横了一眼高堂秉,悻悻退到一旁,从怀里掏出一本粗黄封皮的《老子想尔注》,恭敬地放至高处,并在两侧各摆了一支香烛。
“师尊,希望是我错了。”他默默想着,同时两只手掌与额头平贴在土地上,向着那本书大声祈祷道:“愿师尊与我们同在,保佑我们诸事亨通。”随着他的声音,柳敏、柳萤和其他教徒也都纷纷伏在地上,加入到祈祷中来。
只有两个人没有加入祈祷的行列,他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各自怀着心事。
次日,也就是三月六日。第六弩机作坊一大早就通知全体工匠中止工作,集中前往安疫馆进行身体检查。安疫馆的通知是三月四日下达的,第六作坊的主管黄袭虽然觉得这多少有些突然,但也没有往别的地方联想。这几天弩机的产量指标基本达成,而工匠们也几乎快达到极限了,黄袭觉得趁这个机会给他们一天休息也好。
安疫馆位于南郑城北部梁山山区的一处盆地之中,四周为半土半石质地的荒僻山岭所环绕,只有一条崎岖小路与外界联络——这个选址是为了隔离可能出现的传染疫病。建兴三年,诸葛丞相在蜀汉南部地区采取了一系列针对南蛮边境民族的军事行动,结果汉军在进攻南中四郡时遭遇了传染性很强的疟疾,许多野战部队几乎丧失了战斗力。这一事件给蜀汉军方留下了深刻印象,诸葛丞相返回成都后立刻指示在各大军区设立安疫馆,以免疫病再度流行。
第六弩机作坊一共有两百三十七名工匠,加上护卫的人数一共接近三百人。安疫馆虽然地处偏远,但毕竟还是在蜀军控制范围之内,因此黄袭也没有派遣过多的护卫部队。这一支长长的队伍从第六弩机作坊出发后,先沿着官道到达南郑城郊区,然后转头折上北边,渡过汉水后进入梁山。
队伍进入梁山以后,视野一下子变窄变陡,坡度起伏极大,随处可见土岭天坑,而通往安疫馆的小路就在沟壑断崖之间崎岖而上,颇为险峻。原本骑马的护卫兵们都不得不在山麓下马,和工匠们一样徒步朝山上走去。
两百多名工匠排成纵队,三人一排,低着头朝山上走去,相对数量较少的护卫们则稀疏地走在工匠队伍两侧。押队的军官拖在队伍的最后面,他是唯一骑马上山的人。不过现在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这项特权,因为马蹄经常踩到松动的石头,石头发着巨大的隆隆声滚下山去,他几乎不敢往下看。
队伍在半山腰行进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了一处被称为“参商桥”的地方。这里名字叫做桥,实际上却是两个相对而峙的断崖,左边叫参崖、右边叫商崖。两边崖面相距约有五、六丈宽。行人必须沿着参崖旁一处木制栈道下去,然后沿着下方峭壁绕一大圈才能爬到商崖。
带路的副将谨慎地喝令整个队伍停止前进,然后先派了两名士兵下去探路。过了一会儿,那两名士兵出现在对面的商崖,做了个一切平安的手势。副将松了一口气,看来栈道目前的工作状况良好。于是他命令队伍变成两人一排,然后每排间隔两尺,一排一排地慢慢扶着栈道内壁走下去。护卫兵们也被编成几个小队,将短刀收入鞘中——这是为了防止在狭窄空间里造成意外伤害——夹在工匠的队伍中慢慢朝前走去。
忽然,队伍中的一名工匠痛苦地叫了一声,然后弯下了腰。
“怎么了?”一名护卫兵走过来问道,这个工匠他认识,叫老何。
老何抱住右边小腿,一脸难受地说道:“刚才一下子没小心,被石头绊到了。”
“能站起来走吗?”
“能是能,不过伤到筋,半条腿全麻了,得停一下。”
护卫兵抬起头看看后面被迫停顿的队伍,皱了皱眉头。他把老何搀扶到路旁的砂地上搁下,让队伍继续前进,然后对老何说:“你先在这里歇着,一会跟着队伍尾巴走。”
“多谢多谢。”老何忙不迭地点点头,躺在地上继续揉小腿肚子。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后,队伍继续通过参商崖的栈道。大约用了四分之一个时辰,大部分工匠和护卫都已经顺利抵达了商崖,最后在参崖的只剩下押队军官、两名护卫兵与老何。
押队军官此时正牵着马战战栗栗地迈上栈道,这可是一件危险的工作,如果马匹忽然发起性子来,那恐怕这个用木桩和藤条搭建起的栈道就会连人带马掉到山涧里去了。押队军官走了几步,然后又退了回来,将缰绳交给其中一名护卫兵。那个倒霉的卫兵没办法,只好极端小心地牵着马匹再次走进栈道。
“喂,你现在能走了吧?”剩在参崖的卫兵对老何喝道。老何一边含糊不清地继续揉着小腿,一边紧张地左右来回地看。
就在这时,押队军官忽然看到旁边的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以为是野兔或者山鸡,于是走过去张望。忽然,一团黑影从草丛里一下子冲出来,扑到军官身上对准太阳穴就是三拳,军官登时晕倒在地。旁边的护卫兵一时间竟然呆在原地没反应。这一短暂的迟疑要了他的命;另外一个人从他背后出现,用手臂扼住他的咽喉,抽出了他的短刀从背后刺了进去。
“老何?”
黄预松开护卫兵的尸体,捏着滴着血的短刀朝老何走过去。老何有些害怕地朝后缩了缩,胆怯地问道:“是于程兄弟的人吗?”
“是的,快走吧。”黄袭把老何从地上拽起来,斜眼瞥了瞥高堂秉,后者抬腿将晕倒的军官踢到了一边。
已经抵达商崖的士兵们看到这一幕,全都大吃一惊。他们能清楚地看到这边的情形,但是却鞭长莫及,参、商两崖之间隔着五、六丈宽的山涧。急疯了的副将大吼着命令全体回转赶回参崖,但这根本无济于事;栈道上现在全是人,在这种狭窄的地方,无论是继续前进还是立刻回转,都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事。
最麻烦的是,栈道上最靠近参崖的是那个牵着马匹的护卫兵,他心里不管多急也只能慢慢移动,否则就会连人带马一起掉下去。前面的人即使想回头折返到参崖,也必须得跟在他后面蹭————这时候又有三、四个匪徒出现在栈道口,谁想过来都少不得要挨上一刀。
黄预看了看乱成一锅粥的对面,冷冷说道:“任务完成了,我们快走!”
于是黄预、高堂秉、老何以及其他几名配合的五斗米教徒迅速消失在参崖旁边的山谷中,只留下一个晕倒的军官、一具尸体、一个牵着马匹满头大汗的士兵和其他一大群不知所措的人。
顺利救出老何的队伍轻车熟路地沿着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来到一处山坳中。在那里,柳敏、柳萤父女和其他人已经焦急地等候多时了。当他们看到队伍里多出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已经事情成了。
“成了吗?”柳敏还是想问上一句。
“成了。”黄预点点头,看了一眼仍旧有点惶惑不安的老何。柳敏喜不自胜地牵着高堂秉的手说:“若不是高堂将军你暗中出力,我们怕是连南郑城都出不来呀。这一次你算是立下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