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小吏被荀诩训得唯唯诺诺,马岱在一旁听见,总算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这种事岂能不慎重,把那份记录交给我,我来亲自处理,你们回去吧!”
荀诩说完话,伸手从他们腰间取出那份监视记录,挥手让他们离开,然后回头冲马岱安慰一笑。马岱赶紧把他迎进屋去,将门重新闩好。
马岱的屋里摆设与外面风格一样,都是能多朴素就有多朴素。唯一醒目的是挂在厅堂正中的两幅画像,一幅是马腾、另外一幅是马超,两个人胯下骏马,手中长枪,英姿勃发。在画像下面是一尊香炉和两块牌位。
马岱特意取出一块茵毯搁到上位,请荀诩坐下,搓着双手问道:
“荀大人怎么会忽然想到来造访我这里?”
“噢,我是成蕃马大人引荐来的,上次军技司承蒙照顾,一直想找阁下好好畅谈一下。”荀诩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将成蕃的信递给马岱。马岱看罢了信,心稍微安定了一些。能认识一个靖安司的朋友,总比不认识的好。
两个人又寒暄了一阵,荀诩巧妙地利用谈话间隙切入正题:
“不过马大人怎么会和五斗米教信徒扯上关系?”
“这……并没有任何关系。”马岱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上来了。荀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监视记录,轻轻叹了一口气。
荀诩这种慢慢施加压力的策略显然奏效了,马岱属于极为敏感的人,爱从细节动作来判断对方的暗示,因此只要用一系列细微的动作就可以把压力不露痕迹地传递到马岱身上。
“马将军,您知道我的职责,如果没有令各方都满意的解释,这件事我很难把它掩盖过去……尤其是最近司闻曹和军方又发生了一点误会,我的上司对这方面的东西似乎更感兴趣了。”
这一番半真半假、半软半硬的话把马岱的心理防线冲的七零八落。马岱不知道,这条监视记录早就被标记为“不转档”;他也不知道荀诩是背着冯膺与整个靖安司来搞这件事的。假如稍有不慎,首先倒霉的不是马岱,而是荀诩。荀诩就像是一个西域的杂耍艺人,利用马岱的恐慌在心理钢丝上走着平衡。
马岱拘谨地把茶杯与果碟朝荀诩挪了挪,小声说道:
“荀大人……咳……其实,事情不是你们想象那样的。”
荀诩知道对方已经松动,这一次冒险他成功了。
“那么,真相是如何呢?”
“是这样……”马岱跪回到案几之后,用一种干瘪枯涩的语调说道,“去年九月初的时候,我有一天在家门之前发现有人搁了一片传单,上面写着五斗米教的符文,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吓了一跳,就把那东西烧掉了,谁也没说,后来几天,这些东西每天都出现,我就有点害怕,你知道的……到了九月二十六日,忽然有两个人来拜访我,一男一女。”
“唔,和记录符合。”荀诩心想。
“他们自称是五斗米教的鬼卒,宣称身上带有我当年的同僚庞德的书信。”
“庞德早在建安二十四年就战死在荆州了。”
“是这样的,我也很清楚,于是根本就没相信。那两个人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够暗通曹魏,为他们充当内线,并许诺以凉州刺史与乡侯的职爵。我深受先主与诸葛丞相大恩,怎么可能会听从他们的话,当然是一口回绝。他们就离开了,就这些。”
“你当时怎么没有立即上报?”
马岱露出苦笑:“荀大人,我跟您说实话,我是怕上报以后,就无时无刻不被你们靖安司的人审查,就算查不出什么,也会被怀疑。我是害怕呀。”
“唉,马兄你真是多虑了。”荀诩一边安慰他,一边心里想:“五斗米教的人眼光还真毒,他们算准了马岱不会举报,这才大摇大摆地前来,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看来魏国利用五斗米教的余党在汉中建立情报网的事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我可是全跟荀大人您说了。”
“哦……”荀诩慢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我说马兄,还缺点什么吧?”
“没,真的没有了啊?”
“他们离开的时候,就没给你留什么秘密联络方式吗?”
谍报工作的基本常识之一就是保持情报通道的畅通。象马岱这种优柔寡断又不敢公开秘密的人,负责拉拢的间谍即使这一次不成功,也一定会留一个单向的联络方式,以便日后当目标回心转意时可以重新接上线。马岱在荀诩这种资深情报官员面前想隐瞒这些东西是不可能的,光凭他游离的眼神荀诩就能判断出他还没倒干净。
“哦,对,对,我倒忘记了。”马岱尴尬地笑起来,“他们说如果哪天有这方面的意愿,就去南郑城西区驻马店旁边那个玄武池旁的梧桐树下用红布条缠住石碑旁的树根。自会有人跟我联络。”
说完这些,马岱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道:“荀大人,我这回可是真的都说了。”
“哦……”
荀诩知道这一次马岱确实是都交代了,但从技术上来说,他却仍旧要表现得将信将疑,以保持压力。荀诩在马岱忐忑不安的目光下悠悠喝完了茶,用袖口抹了抹嘴,闭目养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说道:
“马兄,我们靖安司知道您忠贞不贰。只是众议未定,你也知道流言的厉害,三人能成虎,到时候演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从我个人来说,也不愿见马兄你背上这些污名。”
“所言极是,极是。”
“所以呢,我想了一个好办法。马兄你不妨与我们靖安司合作,只要你引出那两名五斗米教的信徒,我以靖安司司长的名义担保,您的档案将会是干干净净,一个污点也没有。”
马岱这时候已经是对荀诩言听计从,只是一味点头“是”、“是”。荀诩不无自嘲地想:“现在在我擅自行动的罪名以外,恐怕又可以加一条恐吓高级军官了,若是被魏延知道,非把我脑袋砍掉不可。”
马岱这时候又支支吾吾地说:“不过……荀大人,我有个要求,我和您合作这件事,绝对不能公开,谁也不可以说。”
“这是当然的,只要我们合作愉快,这件事就不会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荀诩拿着架子点头,心里却暗笑:“就算你不说这点,我也会让你保密的。若是公开出去,我比你死的更早。”
“那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呢?”马岱问,对他来说,越早完成越好,这样他就无须担惊受怕了。
“具体的行动细节,我稍后会派人来通知你……放心,都是内部可靠的人,嘴牢得很。”说完这些,荀诩起身表示差不多要走了,目的已经完全达到,浑然不知内情的马岱忙不迭地在后面恭送。
走出大门以后,荀诩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一次的赌博看来是他胜了。不过这只是第一把,赌博游戏仍旧没有结束。他从马岱这根线可以找到五斗米教的余党,那么那些余党是否真的与曹魏派过来的间谍有勾结呢?如果没有,那荀诩就在一个毫无结果的方向上做无用功。
“不过没所谓,反正现在做所有的事都是无用功。”
荀诩对自己说,然后就释然了,情报部门像他这样的乐天派是很少见的。
在同一天,荀诩派遣的两名军谋司调查员抵达了第六弩机作坊,但他们不得不策马站在路边捂住鼻子耐心等待,因为一队运载生猪、野鸡、野鸭以及它们腥臭粪便的马车正在热热闹闹地开进作坊营地。这是定期为作坊运送补给食品的车队,车夫和杂役都是应差本届徭役的附近村镇农民。
车队在作坊的校场停稳以后,头扎布巾的农民们纷纷跳下车,按照随车官员的指示开始搬运食品。为了增加效率,作坊的负责人也派了一部分工匠去帮忙。这些工匠有很多是汉中籍的,跟应差的农民们是老乡,有些人甚至是亲戚,于是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兴奋地互相交谈、喊叫,或者托对方给家里人带个话;在他们背后,被人从舒服的圈栏中驱赶出来的生猪们大声嘶叫,拱成一团;大嗓门的野鸭无法拍动被绳索缚住的翅膀,于是把一腔愤怒也嘎嘎地吼了出来;辕马厌恶地打起响鼻,想尽快离开。一时间整个校场各种声音响成一片,既热闹又混乱。
其中有十几个农夫负责搬运蔬菜,他们每人扛着一袋干菜,排成一列纵队鱼贯朝粮仓走去。忽然,队伍中的一个穿着破烂黑衫的家伙一脚踏上一泡猪屎,“哎呀”一声整个身体重重地滑倒在地,滚到了旁边一辆大车的底下。过了一小会儿,这个倒霉鬼才从大车底下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从地上捡起干菜袋子继续搬运,但他的衣服却比摔倒前干净了许多。又过了一会,从同一辆大车的另外一侧,一名满身泥污的农夫也慢慢爬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加入到劳动中来。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这个细节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卫兵们光是看猪与鸭子就已经眼花缭乱了。
装卸工作持续了足足半天,最后这场混乱总算在中午饭开始前结束了。精疲力尽的农民们几口吃掉分发的粗食,然后纷纷爬到车上去呼呼大睡。得不着休息的车夫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搁在大车底下的饲料槽抬起来装回车上,准备出发。这些只比薄棺材小一号的灰色木槽原本是放在车后放饲料的,车夫在出发前把它们都吊到了大车底部以便腾出空间给货物,空车返回时才重新将这些笨重的家伙放回车后。
其中一辆大车的饲料槽里面的草料只有三分之一,明显比别的车要少。早已有疲惫的农夫相中了这块好地方,一上车就爬进去躺在松软的草里打起鼾来。车队离开作坊的时候,尽责的卫兵仔细清点了进入和离开的人数,前后相符,然后挥挥手拉开木栅栏,让他们离开。
在第六弩机作坊的粮仓里,穿着黑色衣衫的糜冲安静地藏在堆积如山的干菜与粟米袋子之间,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第八章 三月一日
马岱忐忑不安地在人群中穿行,为了掩人耳目,他穿着一套粗布衣服,还用一块揭布蒙住面部。在他周围十分喧闹,满载货物的双辕大车隆隆地碾过黄土街面,街道两侧小贩在叫卖着烤红薯、白水腌鱼和混了姜片与盐的开水,还不时有小孩子举着风筝跑过。
他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低着头匆匆地朝着“玄武池”走去。
“玄武池”实际上只是一个二里见方的小池塘,池塘里的水面经常泛起稻草、布片、食物残渣和污物,偶尔还会有女人的月经带。池塘旁的大梧桐树下煞有其事地立了一块石碑,上面用隶书写着“玄武池”三个字。这个小池塘是哪朝哪代挖建而成的已经无史可考,究竟是谁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也无据可查。不过驻马店附近的居民不会在意这些事,汉中这地方水源稀少,他们能有这么一个池塘用来洗澡、洗衣服、甚至烧饭就已经很幸运了,至于池塘究竟该叫什么名字他们并不关心。
马岱来到池塘边的槐树下,四下看看。左边两个平民蹲在树根上聊天,右边一群小孩子兴高采烈地挖着蚯蚓;远处一家酒肆的姑娘正在为酒客们舀酒,邻近的铁匠铺打铁声不绝于耳。树上的乌鸦哑哑地叫着。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绸锻,弯下腰装作系鞋带,将那绸缎系在了槐树下最靠近石碑的树根上。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就消耗掉了马岱全部的体力,他匆忙直起腰,略显慌张地按原路返回。当他离开池塘边回到街道上时,忽然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马将军终于想通了吗?”
马岱急忙回过头去,看到一位少女站在背后笑盈盈地看着他。这名女子二十岁上下,梳着百合髻,身穿素绢襦裙,还有一条绿绸带系扎腰间,典型的酒肆女打扮。
“是……是你啊……”
“去年一别,马将军别来无恙?”少女问道,笑容明艳,谁也不会想到她竟是五斗米教的鬼卒。马岱讪讪点头,也不敢多做回答,拿眼光朝侧面瞄去。两名靖安司的人站在远处看着他,其中一个人是裴绪。
“这里说话不太方便,且去我家酒肆一坐吧。”少女说。
“你家的酒肆?”
“就在边上,大人如不嫌弃,可到那里一坐,与我爹爹慢谈。”少女说到这里,袖手一指,“那里没什么人,大人尽可放心。”
马岱随少女的指头望去,恰好看到池塘边的酒铺子“柳吉”招牌,才意识到她就是刚才那个酒肆女子。酒肆柜台与池塘之间只有几棵稀疏的小树,她只消端坐在柜台上就能轻易监视玄武池的动静,难怪可以这么快就觉察到马岱的出现。
“哦,怎么说呢,是这样,我只是想警告你们不要再接近我,否则我会把你们都举报。”马岱按照事先荀诩的交代装出严厉的样子说道,然后不等少女有什么回应,就迅速转身离开了。少女没料到他一下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一愣。她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敷着白粉的俏脸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表情。
站在远远街角的裴绪看到这一切,挥了挥手,对另外一名部下说:“走吧,目标已经确认,今天的任务就到此为止。”
“可是……马岱将军就这么走了?难道不该让他装作与他们合作的样子,进一步获取情报吗?”那名部下迷惑不解地问,他是被裴绪征召进第五台的一个人,名字叫廖会,年纪同裴绪差不多大。
裴绪最后瞄了一眼那家柳吉酒肆,回答说:“马岱毕竟是军方的人,迫于荀大人的威吓才与我们合作。如果被其他人知道这层合作关系,我们就有大麻烦了。所以他只要能引诱出潜伏的鬼卒就足够了。”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嘿嘿,那就要看荀大人的口味如何了。”裴绪笑着说,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腹案。
裴绪与廖会回到“道观”,立刻秘报给荀诩。荀诩接到裴绪的报告后,指示立刻查明一切关于柳吉酒肆的资料,然后自己动身去见马岱。在马岱家里,荀诩向他保证靖安司会对这件事保持完全的缄默,后者千恩万谢,浑然没有觉察到自己被骗了。
等到荀诩从马岱家返回“道观”,裴绪率领的第五台已经整理好了柳吉酒肆的背景资料。根据资料,酒肆的主人叫柳敏,五十二岁,男性,原籍汉中南乡,户籍种类为军户。他妻子早亡,有两个儿子与一个女儿。大儿子柳成在建安二十三年被曹操军征召,次年战死于定军山;小儿子柳药目前隶属陈式将军的直属部队,任屯长,在阳平关北秦岭南麓的赤岸屯田。柳敏的女儿叫柳萤,今年十九岁,未婚,随父亲在柳吉酒肆做接待工作。
裴绪还弄到了一些官方档案上找不到的东西:柳萤在当地颇有声望,很受欢迎。不少士兵和将领为了排遣服役期间的乏味生活,经常跑去柳吉酒肆看她,引发过不止一次争风吃醋的斗殴事件。
“可是按规定,军户籍的女子十六岁就必须嫁给军人,怎么她现在还未婚?”荀诩问。
“有谣言说一位身份颇高的官员也很仰慕她。她曾经上书说自己要侍奉老父,希望能延缓出嫁的时间。那名官员乐于见到她保持单身,于是就对民官施加影响,让她的申请得到通过,还得了个孝女的荣誉称号。”
荀诩啧啧两声,感叹道:“你们连这种东西都打听得到?”裴绪回头看了看站在后面的第五台成员,笑着回答:“因为我们台内也有她的仰慕者,每个月都会为了她而去柳吉喝酒。”其中一大半人脸色发红,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只有一个人昂着头一动未动。
“今天是三月一日,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