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莎士比亚好象没那么惨,为了听他的下文,我故意做了个惋惜的表情。
杨远叹口气,做悲天悯人状,感慨地说:“所以呀,干什么事情都需要钱,你说他如果有钱的话,还卖什么破剧本?那才能赚几个银子?不过他说过的一句话倒是挺有道理的,他说,金钱是一个好战士,有了他可以使人勇气百倍。当年我对这话理解不深,为了钱几乎把脑袋都拴在腰上了,以为有了钱就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可是现在呢?你看看,赤条条啥也没有,有的就是扛在脖子上的这个葫芦……完喽,连这个葫芦也快要保不住啦。我真羡慕那些正正经经上班或者做生意的人,他们很辛苦,但是他们活得塌实,没人想去搬他们的脑袋……对了,基督山伯爵你看过吧?是个法国人写的,叫什么来着?”
“是大仲马吧?”我想了想,不敢肯定,“你看过,楞不知道作者是谁?”
“我管作者是谁干什么?我只知道好看,”杨远似乎也想不起来谁是作者,强辩道,“你小子这不是多此一举?哦,和着你看书还非得研究人家作者不成?那你告诉我,三侠五义、小八义的作者是谁?书好就得了,管他是谁写的呢……基督山伯爵上面写了一个人,那伙计的情况跟我差不多,遭人陷害,最后一一报了仇,很痛快。他比我可强多了,害他的人一个都没有逃过,全让他给收拾了……我就拉鸡巴倒啦,心太软,太爱面子,现在想报仇也晚了,够不着人家啦。可话又说回来了,没劲!我就是报了仇又能怎么样?多活几年?我爹和我弟弟还能再回到我的身边?拉倒吧,恩与仇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儿罢了。”
“那也不能让别人欺负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嘛。”
“出了,没出我能再进来?想想真不值得……”
“为了修理孙朝阳?”
“没有机会啦,他当年就死了。”
“那是因为修理谁?阎坤?小广?反正我觉得李俊海应该别跟他客气。”
“我连胡四都没客气,他算个鸡巴算个蛋?修的就是他。”
“对,他害过你,你应该用更快的刀子宰他。”
杨远停了一下,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他的刀子比我的快,我没宰得过他,哈哈哈哈!李俊海,这真来了凤三的那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躺在沙滩上,他才是真正的后起之秀啊,到现在我还没跟他干在明处呢……兄弟,以后出去有志向在社会上‘滚战’,记着我这句话,害你的人永远都是你身边的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慎之又慎,要相信直觉,直觉是天生的,是上帝送给你的礼物,相信直觉就是相信上帝,我有过直觉,可是我放弃了……说远了?说远了。反正你得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让身边的人知道,那样容易死人,就像在海里淹死的大都是会游泳的人一样,千万不能太实在。”
这番话听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感觉身处黑道的人,就如同行走在一个黑暗的迷宫里,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光明的彼岸。我不禁庆幸自己以前所走过的路程,我庆幸自己没有走得太远,我庆幸自己还能够在黑暗中找到一条光明的路。
阎坤在隔壁像吆喝牲口那样嗷嗷了几声,扑腾扑腾地用身子撞墙。
杨远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你看看,你看看,那屋的又‘皮紧’了,他经常挨揍。”
阎坤好象听见了杨远在说他,尖声喊道:“又吹上了?你来打我呀,哈哈哈。”
窗口灌进来的一阵风让杨远刚张开的嘴巴又闭紧了,这嘴巴闭得很无聊。
2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医院,大夫告诉我,你弟弟和你爹下午就回家了,烧退了,人显得很精神,是一个叫金高的交的医药费,然后背着你弟弟走的。我放心了,开着车去了市场。夜晚的市场依旧很热闹,人们在忙碌着采购年货。我跟那五他们打了声招呼,直接进了铁皮房,屋子里开着灯,没人。我倚在门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踉跄两步,一下子倒在沙发上,感觉像是被人从屁股上猛踹了一脚,又像是一瓢凉水忽然泼到了地上……我太虚弱了,半小时以前的经历,让我的神经如同拉到极限的猴皮筋,此刻猛地断了。我趴在沙发上大口地喘气,被枪筒顶过的眉心还在隐隐发凉,齐老道那只苍白的手仿佛长在了我的眼睛上,一刻不停地在眼前摇晃,似乎是在跟我告别,兄弟,我走了,别着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我不敢去想以后的事情了,忽地坐了起来,大声喊:“花子,花子!”
花子提着裤子闯了进来:“远哥回来了?这泡尿还没撒完呢。”
我稳稳精神,沉声问:“下午有没有人来找我?”
“有啊,还来了不少呢,”花子的语速快得像是在锅里炒豆子,“先是刘所长来要管理费,我给他了,后来就热闹啦,阎八顶着个血葫芦头来找你,说是让你给他主持公道,他让兔子给拿砖头拍了。我刚要去找你,兔子他们就进来了,你看看,这儿还有血呢,全是阎八流的……我操,还真没看出来,兔子这小子跟他妈街上的小混混差不多,二话不说,拿棍子就抡,把个阎八爷砸得嗷嗷叫,就差给兔子下跪了。他们砸完了,又回去把阎八的铺子也掀了,掀完了回来还想砸阎八,阎八早跑了。兔子也不含糊,带着人就去追,怕阎八去报案。你想想阎八能不报案?兔子他们还没出大门呢,就被派出所的撵散了。”
“哈哈,兔子让派出所的给‘捂’起来了?”我忍不住笑了,这事好玩儿。
“没有,兔子总归是兔子,跑得比真兔子还快,只抓了俩跟班的。”
“阎八呢?”我有点幸灾乐祸,“直接去了急救室?”
“没有,他用一块破布包着脑袋回来了,让我告诉你,抽空去他家看看。”
“去他妈的,我是他儿子?他说什么我就得听什么?”我挥挥手,“不去,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呢。花子,我可告诉你,他们之间的事情千万别搀和,这帮兔崽子起了内讧,将来还不知道出什么事儿呢,别把咱哥们儿也搅和进去。还有,我不经常来这里,你帮我看着那五他们,一个也不许跟他们来往,再没有人来?”见花子摇了摇头,我接着问,“小杰没来电话?”
花子想了想,搓着头皮说:“他们打架的时候好象有电话,我没顾得上接。”
我估计是小杰的电话,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递给花子:“忙去吧,完了给弟兄们发点辛苦费。”
花子一出门,我连忙拨通了小杰的传呼,嘱咐传呼小姐多呼两遍,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话。那晚的风很柔和,一点也不像冬天里的风,它们似乎很懂礼貌,先是在窗口询问似的转悠,然后一缕一缕地往里飘,飘到我的身边时,轻柔地在我的脸上摸两把,不好意思地转个圈儿又飘走了,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爹趁我睡觉的时候亲吻我的感觉。我爹可真有耐心啊,他经常在夜里一遍一遍地拉那段忧伤的曲子,拉得月亮都害羞了,明一阵暗一阵。风也不会打搅他,就那么轻柔地停在半空,听我爹拉二胡。有时候,我爹还能把雨给拉出来,小雨淅淅沥沥地下,我爹就躲在雨声里看我和我弟弟,瞪着那只明亮的眼睛。
我爹辛苦了半辈子,我不能再让他操心了,我一定要让他过上好日子,前半生受的苦我要让他在后半生里找补回来。我看见我爹留着老先生那样的花白胡须,穿着白得像云彩的长衫,牵着我弟弟的手,迈着戏剧老生那样的方步,优雅地行走在开满鲜花的大路上。四周翩翩飞舞着一群一群的彩蝶和蜜蜂,天空瓦蓝瓦蓝的,又深又远,一行行的大雁唱着歌,飘然远去。
我笑了,爹,你满意了吧?你儿子行,后半生你就靠他了。
电话铃响了,小杰!我一把按住电话,深吸一口气,抓起了话筒:“小杰?”
“操,你就知道小杰小杰,我,金高。”
“你在哪里?刚才我还找你呢,BB机买齐了吗?”
“买齐了,全是吉利号码,除了八就是六,花钱多,咱也得买好的。”
“那行,明天你给弟兄们分分,我弟弟好了吗?”
“好了,”金高在那头吃吃地笑,“二子有点儿意思,刚才跟老爷子下棋,耍赖呢,老爷子消灭了他两个炮,他楞是又变出了两个,让老爷子抓了个现行,好一顿‘熊’,这小子哭得一塌糊涂。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接班,我要出去喝点儿。”
我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你小子也应该出点儿力了,老爷子平常对你最好,抽空多陪陪他正是你表现孝心的好机会,不瞒你说,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如果别人想干这活儿我还不一定答应呢。老实在那儿给我呆着,我有事回不去……什么事儿?我能随便告诉你吗?”我灵机一动,“婚姻大事,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外地的,我得赶紧去赴约,明天,最晚后天回来。这两天你哪里也不用去,就在家里陪我爹……不相信?呵呵,没办法,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吧,冷库那边让林武先去看着。”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这次是小杰,我直接问:“那边怎么样?”
小杰笑得沙沙的:“还他妈怎么样,绑了个爷爷,好喝酒,非茅台不喝,难伺候着呢。”
我也笑了:“那就让他喝,只要他配合‘工作’,他开口了吗?”
小杰不笑了:“还那样,非见你不可,这样吧,这不差几天过年了吗?你就不用来了……”
“不行,我必须去,”我打断他,“年前必须把这事儿处理了,大家都得过年。”
“那好,你来吧,我去火车站接你,别招呼人,你自己来就可以了。”
“我知道,三个小时以后见。”
挂了小杰的电话,我顺手打了林武的电话,林武好象醒了酒,在电话里直嚷嚷让我去胡四饭店再喝点儿。我开玩笑说,几个光棍喝起来没意思,你把芳子喊过去我就去,不喝“膘”了不是好汉。林武一听,更来劲了,吵吵着要去找芳子,被胡四拉住了。胡四问我这么晚了找林武干什么?我说,我要出趟远门,让林武明天去冷藏厂帮我照应着买卖。胡四说,那我就不让他喝了,养足精神,明天帮你挣钱去。安排好了,我打开保险柜,把阎坤给我的那把枪放在手里掂了掂,疾步出门。
花子正攥着那把钱给卖鱼的伙计分,我喊他过来:“我要出两天门,有事打小杰的传呼。”
那五咋咋呼呼地冲我嚷:“老大,怎么我跟他们的钱一样多?我是大将啊。”
我把剩了半盒的烟扔给他:“大将,把烟卖了,一根值十多块呢。”
3
这是烟台郊区的一个小山村,跟在小杰后面来到一个僻静的农家院落的时候,天已经放明了,偶尔响起的一两声鸡鸣,让这个小山村显得越发寂静。小杰打开街门,指着墙角的几个空酒瓶子说:“你看,这全是咱五子兄弟喝的,我操。”
我捡起一个结实的白酒瓶子递给小杰:“呆会儿你就用这个砸他的脑袋。”
小杰随手把瓶子扔了:“你来了就不用这个了,这家伙吃软不吃硬。”
我把掖在裤腰里的枪拎在手上:“我给他来个软硬兼施,玩邪的就把他埋在这里。”
小杰笑了笑:“反正你说了算,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不让打,我一下也没碰他。”
打开正屋门,小杰探出头去看了看,冲旁边的一间屋子呶呶嘴:“在那儿睡觉。”
我用枪把门顶开一条缝,借着黎明的微光一看,一个胖得像猪一样的人横躺在炕上,呼噜呼噜地打鼾睡,响声震得窗玻璃直哆嗦。厚厚的大花棉被掀开一半,露出一大截胸脯,胸脯上稀稀拉拉长着一些黑毛,让我想起没刮干净的猪肚皮来。他的两条胳膊伸在头顶上,让他看上去像是在祭拜老天爷,仔细一看才知道,他的两个大拇指被一根鞋带绑在了一起。旁边合衣躺着的两个人听见外面有动静,一骨碌爬起来,掀开炕席抽出猎枪就要往外冲。小杰推开门嘘了一声:“远哥来了。”
一个叫天顺的伙计傻笑道:“远哥,你可来了,我们是真让这个膘子给折腾晕了。”
我把自己的枪揣起来,接过天顺的猎枪,一下一下地戳五子:“起来,起来,客人来啦。”
旁边一个叫广元的伙计“啪”地拍了五子的肥屁股一把:“起来!”
五子翻了一下身,嘟囔道:“拔腚,老子在睡觉……别打扰我。”
“给你脸了是不是?”小杰一把掀了他的被子,“滚起来,你爹来啦。”
“我爹?就是我爷爷来了我也得先睡醒了再说。”五子不管被子,又翻了一个身。
“看见了吧,就他妈这么个德行。”小杰无奈地冲我摊了摊手。
我把猎枪调个个儿,用枪托猛抡了他的屁股一下:“起来!”
他好象感觉很疼,忽地坐了起来:“打我?简直他妈的疯了,知道我是谁吗?”
我把猎枪横在腿上,坐在炕沿上眯着眼睛看他:“我知道你是谁,可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五子看都没看我,“你不就是蝴蝶吗?‘罗罗’个蛋。”
“找抽?”天顺扬起胳膊想煽他,我拦住了他:“别动,让他继续表演。”
“天亮了啊,”五子用胳膊搓着眼皮嘟囔道,“好啊,又是一天,押我一天多一天罪过。”
我忽然觉得这家伙很有趣,简直可以用可爱两个字来形容他了。难道济南那边的兄弟都这样混社会吗?这也太好玩了点儿。这小子肯定有点“仗头”,要不然他是不会这么猖狂的,这派头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拿得出来的,甚至有点儿胸有成竹的意思。我想起几个小时以前见过的涛哥,莫非他是涛哥的人?看涛哥那个架势,绝对是济南的一等好汉,难道他的“仗头”来自涛哥?那可就不好办了,这里面牵扯很多问题,以我现在的实力,我还不想树敌太多,尤其是不知根底的老大级人物。看来他应该就是涛哥的人了,要不涛哥是不会说“把手伸得挺长”这句话了。那么是谁走漏的风声,知道我伸手了呢?我必须搞明白这个人是谁……想到这里,我把猎枪往他的怀里一杵:“兄弟,别废话了,要么开枪打死我,要么答应我的条件。”
“别闹了哥们儿,”五子拉过被子盖住了胸脯,“枪里没子弹的。”
“要不我给你装上子弹?”我被他呛得有点尴尬,把枪递给天顺,“装上子弹。”
“你这人真没意思,”五子躺下了,“为这么点破事儿至于出条人命?”
小杰噗嗤笑了:“远哥你看见了吧?这他妈不是个无赖还是什么?”
五子似乎很冤枉,咂巴着嘴回了一句:“咱们谁是无赖谁清楚,无赖才绑架人呢。”
是啊,究竟谁是无赖?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怏怏地看着他没有话说。
天彻底亮了,困意阵阵袭来,我打着哈欠笑了笑:“五子,你好好考虑考虑,我先睡一会儿。反正咱们今天必须把事情解决了,必须。你知道的,我们也是受人之托,拿了人家的钱没办好事儿说不过去。我把话先撂在这儿,要不你别答应我们的条件,要不咱们都不用过年了。这话你还别不相信,我杨远吃的就是这碗饭,我不可能砸了自己的买卖,好好想想吧。”
五子扶着窗台坐了起来:“你别走,想让我答应条件,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杰忍不住了,厉声呵斥:“你这档次还在这里谈条件?先看看自己的位置!”
我推推小杰,转头问五子:“你说,可以的话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