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鼻尖上都冒出了一点点汗，但是那双水当当的明眸却越来越不耐烦，最终，他像往常一样，练到了白鹤亮翅就停下了——
“真的慢的受不了！！”第十万零二千二十次抱怨，他烦躁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渐渐变得越来越快。如果这时有人站在一旁，定会目瞪口呆，因为他只能看到文先的身影一会儿出现在这边，一会儿又在那头闪现。
差不多辰时，日头已经快要移到院子里头，文先浇完了他所有的菜，慢吞吞的锤着腰进了堂屋。好吧，其实他腰不酸腿不疼，但是…架不住他年纪大了嘛！
“吃什么呢？”某美人蛾眉微蹙，优雅的撑着下巴发呆。天气渐渐热了，蛋炒饭什么的也吃腻了…前些日子腌得酸笋和泡菜吃完了，也没什么下饭的小菜…“杏仁豆腐好了！！”他突地精神一振，双手一合，“记得从前…说杏仁豆腐味道清甜，适合天气炎热时食用！”
他说做就做，立刻站起来向右边的厨房走去。
文先闲时也喜欢做些吃食，不过天气渐热他也有些怠惰，更何况他其实不用人类那些五谷杂粮也能活下去，平日也只是依照自己还是人时的习惯一日三餐。半年前他还下过山，在很远的一个小县城里采购了大量的调料用品，要说食材在这大山里是不缺的，但是那些杂七杂八的调料他就没办法了。
做杏仁豆腐需要用到甜杏仁，冻粉，江米，蛋清和白糖。杏仁还是一年前那小松鼠送来的，上好的杏仁都是一粒粒饱满完整，好在地势够高没有受潮。他卷了卷雪白的袖子，将那些杏仁泡进温水里，然后又去淘洗江米…
‘杏仁需温水浸泡，剥去那两层皮，再用刀背拍碎…’脑袋里忽然响起陌生又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好听的让他的手都抖了一下，‘江米泡好用小磨磨成浆，添凉水，再用布滤出…’
‘不是君子远庖厨吗？’
‘呵呵…小文不喜欢我做的菜？’
‘…其实君子也是要吃饭的。’
‘其实…’
“为喜欢的人做饭…是种幸福…——”文先愣愣的盯着手中的刀，嘴里突然蹦出一句无来头的话，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是最终也只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他眨眨眼，摇了摇头将刚才的奇怪抛之脑后，手脚利落的在厨房忙了一会儿，他端出了一碗漂亮的杏仁豆腐。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轻尝一口，豆腐入口即化，汤水又凉又甜，不过尝起来总在最后带出一点苦涩。
“…没有血豆腐好吃。”文先放下汤碗抹了抹嘴巴下结论。说道血豆腐，他真的好怀念礼记的血豆腐羹啊…多少年了，那家老字号也在战乱中消失了，记忆中的味道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寻。
他倒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食用一些动物或者人的血液，通常就是在自家杀一只鸡，吃腻了就下山，随便勾搭一个人喝上几口，事后消除记忆了事…但是那种新鲜的血液没有经过处理，他总觉得太粗糙，也不太卫生。奈何他也试过几次，都无法做出美味可口的血豆腐。
唉…无声的长叹一口气，文先望着院子里的小青菜沧桑的摇了摇头。
莫不是一个，嗯，一个鬼生活太久了…所以太寂寞了？
他弹了弹修得精致圆润的指甲，微刚才的想法赫然，但是说到这个称呼——文先又不由有些不满。
当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鬼，只记得还是少年时山野游玩，和下仆走散，竟然在山间跌进了古坟里，被一只干尸状的蚂蝗怪咬了去！他惊痛之下握着头上的银簪子拼命的戳那只蚂蝗怪，终于侥幸逃脱…他想着老人们不是说被毒蛇咬了吃蛇胆能解毒吗，于是一口咬了上去。
后来…文先不由抖了一下，后来那个疼啊…简直撕心裂肺的疼！他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从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滚到这头…结果坟快塌了。
唉…某美人又长叹一口气。最后阎王爷也不肯收他，一只兔子精救了他…虽然后来知道那兔子精其实不是兔子精，而是什么英国的亲王，眼睛红也不是因为是兔子不是不是不是兔子，眼睛红是天生的，白头发也是天生的…他们都是一种夜间生物，叫做吸血鬼。
这就是文先不满意的地方了！他觉得洋鬼子的品味简直差透了！什么吸血啊鬼啊的…就算他真的吸血晚上眼睛还发光像个鬼一样可以飘来飘去，但是也可以去一个类似什么仙什么道人的名字嘛！
所以他当初淫威山上山下，大笔一挥，本仙人名唤——蚊仙！
好吧，他还记得当初那个兔子精木着脸在风中凌乱。
在第五万五千次回忆往事以后，他仰头把一碗杏仁豆腐解决，秀气的擦了擦嘴。忽然，他耳朵一动，纯澈的黑色眼睛狠狠的一缩，凶煞的视线定向院子门口。
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他竟然又听到了那种奇特的脚步！！
他猛地站了起来，长长的绸衫下摆飘了起来，下一瞬他的身影消失了，再出现时，洁白如玉的手里多了一把，菜刀。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他威风凛凛的喝道。
太阳高照，微风轻拂过院门口得柳树，嘎——竹子的篱笆门被推开。优雅精确的脚步声从院外一路响进院子里，然后停留在樱树下。
文先杏仁一样的黑瞳不由睁大了，衬着白皙软嫩的皮肤甚至显出几分稚气娇气。他盯着院子里突然出现的那个青年，嘴巴半天何不拢。
“请问，是蚊仙吗？”清雅而略显低沉的声音十分好听，虽然音调有点奇怪，但许久没有听见自己以外声音的文先还是陶醉了。
青年的身材挺拔修长，肩膀宽阔，腰身窄瘦，漂亮笔直的双腿即使是站着也优雅的让人心悸。他有一头和自己一样的黑发，不过削得很短，显得很精神，优美的脸部线条一直延伸到坚毅的下巴，冰蓝色的眼睛温和内敛，就像是山顶上的千年冰湖，表面平静，却总是不经意见泄露一丝冷气，精致的鼻骨让青年的脸变得深邃立体，柔和的唇角又使这种凌厉减弱了几分…
真是一个貌比潘安的美青年啊！
第九十四章 蚊仙（中）
“咳…”文先轻咳了一声，快速的把握着菜刀的手背到了后面，然后故作风雅的仰起头斟酌了一下，吟道：“有朋自远方来…嗯…不亦说乎！”他暗自高兴了一下，毕竟都有多少年没看过书了。当年他似乎是比较推崇法家的学说，爹亲也是韩非子的门生…百来年前倒是看过一些经史儒学，也就是打发时间，用心记的却很少。
不远处的番邦青年笑容不变，嘴角却不着痕迹的抽了抽。
“您就是蚊仙？”青年还是很有礼貌的说：“我叫威尔。朗费罗，我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做王静槐。”
文先双眼迷蒙的看着威尔，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兄…兄台的名字真好听…静槐…我叫你静槐吧？”
威尔深吸一口气，把内心强烈的暴躁压下。请原谅，他已经找这个老家伙找了快五年了！！
梅瑞迪斯的笔记里记载了他认识这个文先的过程，那个时候还是中国的秦朝，据他的说法，文先是被一只遁入石墓中休眠的上古耆宿（Antediluvian）咬了。但是他真的很幸运，因为那位传说中的吸血鬼似乎已经力量微弱，转变的过程又遇上了梅瑞迪斯。
威尔在五年前通过中国的地理研究所确定了笔记上记载的地址，位于一片原始森林里。但是他雇用了大批的人进入森林，几乎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自己也在夜间疯狂的寻找，花费了一年半的时间，却一无所获。他们只找到了一间完全腐蚀掉的木屋。
他已经不想去回想当时的那种感觉，但是他差一点控制不住杀了人——
拿到所有的长寿者之血，威尔知道这有多难，但是他除了去努力，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只要他还想见到他的爱人，他的同伴！那一晚，他蜷缩在被子里回忆着和阿德莱德的点点滴滴，想要从中获取一点力量。
从那以后，他几乎扎根在中国。吸血鬼的金钱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卡马利拉控制了大部分他的资产，那些世世代代积攒下的庞大金库…所以他不得不自力更生，把原来李斯特堡的药厂通过跨国合作开到了中国，同时涉足美容保健业。在后来的几年里，威尔通过各种手段查询野史传说，在大城市逐个进行排查…
现在，五年后的今天，威尔站在这个位于山顶上的小院子里，看着对面那个美丽的“青年”一脸花痴的望着自己——有一种强烈的想要伸手掐死他的冲动。
“你应该先问问我的身份，来这里找你的目的。”而不是对着我流口水。威尔冷静下来，说道。
“咦？”文先从陶醉的状态惊醒，本能的后退了几步避开威尔身上散发的寒气。他干笑了几声，举起略有些长的袖子掩起嘴，脸上飞起几朵红云，细声细气的说：“我…我这不是太久没看到人；嗯，看到鬼了嘛…有点激动，真是让静槐见笑了。”
“不是鬼，是吸血鬼。”威尔淡淡的纠正。
“哎…就是那个，嗯，吸血鬼。”文先不满的敷衍着应了一声，又激动的笑开了，侧过身说：“快进来吧，我去给你泡杯茶。”
威尔闭了闭眼，下一刻端坐在堂屋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文先愣了一下，又乐呵呵的走进了厨房，弯下腰从摆放碗筷碟子的橱柜下面翻翻找找…奇怪了…他记得原先这里是有一副多余的碗筷啊…唉，还是那什么消毒柜方便，他早先买了一个扛回来，可是琢磨半天才发现，没有电不能用…这山上什么不缺就是没电…
“找到了！！”文先顶着一头的灰尘兴奋的直起腰，手里捧着一套汝窑天青的碗碟。他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慢慢的从上方浇下，当多年的尘土从瓷碗上滑下的那一瞬间，那个温柔的男声再一次响起…
‘小文真的很不喜欢洗碗啊。’
‘油腻腻的，很脏！’
‘可是你总是很宝贵这只碗？’男声很明显的带着笑意。
‘…这是我给你买的嘛！！’
文先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手心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惊慌的低下头，发现手里太过用力，碗被捏碎了，碎片扎进了手心…殷红的血淌了出来，伤口又很快的愈合了。文先愣愣的看着那些碎片，忽然倒抽一口气，用力的捣住自己的胸口，漂亮的眼睛里盈满雾气，为什么心里疼的厉害？
“蚊仙？”威尔坐在堂屋里，耳朵却一直在关注那个忙忙碌碌的不着调吸血鬼。忽然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和文先的抽气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厨房外掀开了帘子。
只见那个纤瘦的身影背着他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长长的一把青丝垂到了地上，随着主人肩膀的耸动而轻晃着，盈亮光泽。
文先小声的抽泣声非常清晰的传到了威尔的耳中，那种极端压抑的哽咽不知道为什么，让威尔的心陡然一软。这个吸血鬼还真是像一个孩子，说笑就笑，说哭就哭，年纪都那么大了，却比他还来的幼稚…可是又纯真的让他不忍说教。
“你在哭什么？”威尔细微的叹了口气，单膝跪在他身边，轻轻抬起文先的下巴。一张不大的脸上满是泪痕，杏仁一样的黑眼睛泪汪汪的，却又充满了茫然，小巧的鼻尖，红润潮湿的唇瓣…就像是小动物一样。
“我没哭啊…”文先委屈的瞥着自己的手指，虽然这个动作在下巴不能动的情况下有点困难，“没有碗给你泡茶，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威尔挑了挑眉，轻轻放开文先的下巴，顺手擦过他柔嫩的脸颊，把指尖上透明晶莹的液体举到文先的眼前。
“这是什么？”
文先瞪着威尔的手指，厨房顿时安静了下来。
威尔很有耐性的举着手指，他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那个家伙脸上每一丝表情变化，委屈——更加委屈——委屈的不得了——扁嘴——蓄势待发——
“啊呜！”文先张开嘴，一口咬住了威尔的手指。
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爆发了！文先的眼睛惊惧的四处瞟了瞟，最后小心翼翼的看向威尔，然后第一次看见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彻底结冰的冷酷暴戾。
“松口。”威尔眯起眼，轻声说。
呜呜呜——文先威武不能屈的摇头。
很好。威尔的另一只手微微动了一下，指甲瞬间暴长！
“哇————”文先猛地松口，扑向威尔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嚎啕大哭，“我不记得他了————啊啊…我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暴长的黑色指甲差点软了下去。
“…”
“…”
威尔按下了额头的青筋，用力拽下了身上的家伙，一字一句的说：“到外面，说。”
片刻后，威尔勉强在文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中理清了头绪，不耐烦的说：“所以，你觉得自己大概曾经和什么人一起生活过，但是却不记得他的名字和他的样子了？”
“嗯…”文先哽咽的点点头。
“所以这个屋子最初根本不是你建的，你只是到这个地方，把原来倒了的屋子重新建的，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到了这地方…所以你怀疑这里就是当初你和那个人一起住的地方？”
“嗯…”文先再次哽咽的点点头。
“你真的是吸血鬼？”威尔皱起眉不愉快的瞪着他。吸血鬼由于活的岁月太长，记忆太多，是有可能把过去混淆或者对某个时期的记忆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只要去想，他们会像是打开一本书一页页的找，总能清晰的回忆起来。
总的来说，像文先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文先沙哑的说，胸口传来一阵阵的疼。只要想到厨房里那个碎掉的碗，他就难过。记忆里，自从搬到了这个地方，就不时的想起一些零碎的东西，但是他总是认为那是独自一鬼太久了出现臆想。
威尔看着那个看起来迷迷糊糊的吸血鬼，那双漂亮的秋水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懵懂的苦痛…这个家伙经历的岁月弥久，但似乎像是被保护的很好，不懂人情世故，然而即使这样，也因为一份失去的记忆而痛苦。
“把…你收集的东西送到鉴定所去鉴定，确定时间。”威尔低声说：“也许你知道那个人生活在什么时期，能想起些什么。”
文先擦了擦眼泪，仰起头看着威尔，声音细不可闻：“真的？”泪水随着声音的震动再一次滑下。
曾经有什么时间，他也并不是这样，孤单的生活的。
曾经有一个人，每天会抱着他暖着他，早上起来会做美味的血豆腐，偶尔会伸出手指喂他吃一点新鲜的人血…他会念那些枯燥的孔子给他听…会教他怎么种那些青菜，喂那些小鸡…
曾经的那个人，似乎抛弃了尘世的一切。只是陪着他。
但是他真的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
如果现在这么痛心，为什么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