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捋着胡子含笑道:“爱妃快起,朝儿,到父皇身边来。”
两人在众人的注目中走到御座前。
御座旁只设了一个凤座,以前是皇后的,很久以来都是贵妃的,如今却是容贵妃坐在上头。
花朝立在皇帝身侧,代众皇子皇孙向皇帝祝酒:“愿父皇身康体健,愿澜氏永享太平!”她高高在上睨视着诸人,她需要这样的尊宠和荣光,若今日她不是皇帝的爱女,也许明朝便会诡异的消失在这金装玉裹的皇城中,贵妃就是有着这样的高明手段和狠毒的心胸,还有四哥哥,花朝心中暗暗道:“我会为你守住你该得的位置。”
玉阶之下,已被降为郡主的盈玉狠狠盯住花朝,银牙几欲咬碎。
贵妃坐在女儿和儿子中间,身着藕丝琵琶衿上裳,高高盘起的流云髻上只攒了几颗孔雀东珠,在乌黑的发间闪出荧荧的冷光,面上是一如即往的高傲,仿佛如今她依然是独霸君主的宠妃,安坐在帝王身侧。
容贵妃和花朝相视而笑,心内皆在感佩她恍若与生俱来的勇气。
:“臣代诸位同僚恭祝我皇福寿绵长,江山永固。”定远王凌惊鸿越众而出。
皇帝满面含笑道:“好!”
一饮而尽后又道:“彻儿呢?”
凌彻身着宝蓝锦袍早恭身立在父亲身后,腰挂流苏扣缀,下悬一块羊脂温润白玉,通身透着华贵之气,应道:“皇上。”
皇帝笑道:“差事办的不错,定远王府后继有人,朕心甚慰,惊鸿,你养了个好儿子。”
:“皇上谬赞了,是皇上厚爱。”丝毫不嫌老态的凌惊鸿口中谦让,面上却是毫不掩饰的自豪。
这是花朝第一次看到凌惊鸿,这个在澜氏皇朝赫赫有名的一代悍将看起来竟是这般的平易近人,没有高人一等的气势,也无凌厉毕露的锋芒,只是安详的如邻家伯父。
多年之后,花朝才知自己错了。
那个令戎狄闻风丧胆,把持朝政数十年的凌惊鸿,他又岂能是一个温和淡泊之人。
:“这样吧,从即日起,凌彻统领皇城禁军,加官一品。”皇帝道。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哗然。
凌惊鸿亦是意外:“皇上,犬子何德何能,这万万不可。”
:“惊鸿太谦虚了,且不说彻儿才德兼备,只说朕未来的女婿难道当不起这一品官?”皇帝淡淡道,眼风微微扫过贵妃。
只这一眼,便是天上人间。
凌家父子上前谢恩,惹红了不少人的眼睛。
贵妃状似不经意的瞥了花朝一眼,嘴角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盈玉面上也有了几许得意的微笑,没有人怀疑皇帝说的女婿,是指下嫁哪位公主,尽管此时伴在皇帝身边的是花朝。
凌彻立在丹墀之下,始终没有扬起脸看她,花朝心内象是被狠狠刺了般生疼生疼的。
只听皇帝又叫道:“萧桓。”
身着一品官服的清瘦颀长身形青年男子排众亢然应声:“臣在。”
上卷 第二十八章 状元(二)
一钩淡月天如水。
明窗外大雪直下了有半尺多厚,仍如搓绵扯絮一般纷扬。
水晶琉璃并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漫天,升平殿内华烛高烧,阵阵幽香缭绕,晶艳氤氲不可形状,伴着花彩缤纷,细乐丝竹渺如半空仙乐。
皇帝高座在九龙缡金椅上,把玩着夜光杯:“除夕之夜,乃合家团圆之时,诸人皆携家眷而来,萧卿家为何独自一人?”
:“回皇上,微臣双亲早逝,又无家眷,合家只微臣一人。”萧桓恭身回道。
皇帝含笑道:“朕倒想起了一副对联,上联是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下联是飞虎旗,旗飞虎,旗卷虎藏身。”
众人一时不解。
萧桓不假思索道:“皇上说的是一则典故,相传很多年前,有一举子进京赴考,在京城附近看见一家出联招婿,已挂半年,无人能对,门楼上挂着盏走马灯,灯上写有“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举子急着赴考,无暇相对。谁知金殿面君,君王出联相试,联曰:“飞虎旗,旗飞虎,旗卷虎藏身”举子想起了走马灯上的上联,以此对之。君王大喜。考完后,举子又到招婿人家,以“飞虎旗”一联对之,主人亦大喜,遂招他为婿。正值洞房花烛夜,忽然外面人欢马叫,两个差人来报:“金榜题名,明日请赴琼林御宴!”举子喜上加喜,在红纸上欣然写下个大“喜喜”字贴于门上。”
皇帝拊掌大笑道:“果然是状元之才,通古博今!”
:“难得的是应景,又有趣。”安坐一旁的容贵妃亦笑道。
凌惊鸿满面喜色:“要恭喜萧大人了,这大登科连着小登科方为双喜临门,好兆头,好兆头!”
诸臣皆陪了笑脸说了无数讨喜的话来恭维皇帝。
惟有花朝却半分也笑不出来,抬眸望去,凌彻正一杯接一杯的饮酒,依然维持着他惯有的无懈可击的风仪,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永远不会真情流露。
:“朕的小公主花朝曾出过一个上联与朕嬉戏,这联倒不难对,难的是无论对出什么都无法令她展颜一笑,今日天下才俊济济一堂,朕倒要看看可有人能叫朕的小公主叹服。”皇帝忽道。
贵妃与盈玉一脸的不屑一顾。
只见萧桓扬起脸,意味深长的看着花朝笑道:“微臣愿尽力一试。”
花朝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他有着一对极浓密威武的眉毛,面部轮廓格外的清晰明朗,秀若坚玉,一双凤目静静的凝视花朝,与煦的温润,与凌彻的冷漠,是截然不同的,眸中一片波澜不惊,眼神幽远的叫人看不真切,自然也无从领会他真实的想法。
皇帝含笑扫视众人:“对出来的,朕有重赏。这上联是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
花朝一愣。
随即,她敏锐的注意到凌彻手中的玉杯不为人察觉的微微颤抖了一下。
殿内众人皆看向萧桓。
他蹙眉想了片刻:“翠翠红红,花花叶叶,时时莺莺燕燕。”
众人一片叫好。
:“如何?”皇帝拉着女儿的手,满是笑意。
贵妃淡淡一笑:“依臣妾看,对的很是工整呢,公主的上联虽好,到底冷了些,萧大人的下联既热闹又暖意融融,可不是绝对?”
花朝却是不发一言,事实上,萧桓对的已然很是接近自己的心意,只是也不过是接近罢了,这世上又能有几个如那人。
众人见公主是这般反应,大眼瞪小眼,不敢再做声。
皇帝松开她的手,将夜光杯举起,秦玉忙上前为他斟满。
萧桓若有所思的盯着花朝。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
是凌彻。
他手持碧玉酒杯,旁若无人般与花朝四目密密纠缠在一起。
一时,殿内死一般沉寂。
众人不安的抬眼向御座望去。
皇帝面无表情。
明眼人已瞥见贵妃母女的神色已变得极难看。
可,花朝公主却是朱唇榴齿,粲然一笑,动人的叫人移不开眼睛。
正不知如何收场,萧桓却轻轻一笑,对凌彻拱手道:“微臣甘拜下风,改日还要多多向世子讨教。”
凌彻也不看他,只微微颔首。
:“皇上也是,早说了公主是要将自己个的名字对出来,那臣妾也试上一试,保不齐拔了头筹,得了赏呢,可见得皇上小气,也难怪萧大人猜不透,皇上本无意破费的。”容贵妃拿绢子捂嘴失笑,嗔道。
皇帝面色稍微霁:“倒是朕的不是。”
:“您说呢?”容贵妃嘴角含笑,斜睨着皇帝。
皇帝随手解下腰间玉佩,语带深意:“萧大人,来日方长,这个就先赏了你罢。”
萧桓领了,回到位子上。
众人吁出一口气,只当方才的一幕没有发生,继续高谈阔论,举杯共饮。
花朝亲奉一盏,软语道:“父皇。”
皇帝接过,只低低长叹道:“你呀!”
花朝见他怒气稍减,放下心来,悄声从后殿退了出去。
悠长的回廊只几个侍卫如石人般笔直挺立。
一盏盏宫制红灯笼挂在廊下,映着漫天雪色,温暖的叫人忍不住心醉。
她摒弃了纸伞,独自一人走到假山池边。
羽毛般的雪片遇水即融。
水中倒影出她的无双芳容。
这一年,终是这般寂寞的过去了。
注解:上文中的举子,据传是北宋名相王安石。
古人把做状元看做大登科,将成亲叫做小登科。
这个对联“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是借用。
上卷 第二十九章 凌夫人
冬去春来,又是一季。
今年澜氏的春天仿佛来的很晚。
阳春三月,依然春寒料峭。
:“公主,您瞧,这桃花开的多美啊。”
御花园深处,两个女子并肩而立。
:“桃之夭夭,烁烁其华。”花朝静静望着那满园如繁星灿然的朵朵绯红。
萤儿顽皮的从近手边的树枝上采下一枝,在花朝身上比了半晌:“您瞧,和您今日的衣衫多配!”
花朝低头看来,亦是莞尔。
她正立在一片艳如流云般的桃花丛中,粉嫩淡雅的初桃花瓣轻曼的洒落在她的团锦琢花金边外袄上,月牙凤尾罗裙上和如瀑的黑发上,还有软底的嫣红细罗宫纱锦缎绣鞋上,流苏髻上只插着一支镂空雕花水晶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直叫人忍不住惊叹上苍的奇思巧心。
:“只管饶舌,快采了些走吧。”花朝微微笑道。
萤儿醒过神来,唤了内侍搬着软梯爬到树上,口中还咕哝着:“还不是您一句话招的,好端端的说起了桃花糕,姑姑这才打发奴婢登高爬低的。”
说话间,她已采了满满一把。
主仆二人低声说笑着向无忧宫走去。
一路上,只闻得甜甜而不腻的清新花香,玉河边的杨柳抽出嫩芽随风招展着,闲适而慵懒。
忽听哎呦一声,抬眼望去,却见玉带桥上,一个宫装中年美妇跌倒在地。
二人忙赶上前去,扶起妇人。
:七公主?!”那妇人转过脸来,又是惊又喜道。
花朝细细打量来,却是凌夫人。
:“怎么不见夫人随身使女?”花朝亲手扶她坐在桥墩上,凌夫人一身诰命服饰,她这才想起今日是内外命妇进宫朝见的日子,当初萱妃往生之时,花朝恍惚之下竟将凌夫人认作母亲,多亏了她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照顾,花朝一直都没有机会亲自道谢。
凌夫人温润笑道:“妾身只带来一个丫头,留在宫门外。不想在此遇见公主,还要多谢公主。”
:“夫人不要这样说,花朝还没有谢过您的照看之情。”说着,花朝屈膝行了大礼:“当日冒昧,累夫人辛苦,花朝永感夫人之情,在此谢过。”
凌夫人慌得手足无措,双手扶起她:“妾身如何当的起?公主快快请起。”
:“公主,还是唤太医来为夫人诊治吧,看样子跌的不轻呢。”萤儿道。
花朝蹙眉看去,果见脚踝处已红肿不堪。
:“夫人若是不介意的话,便请到无忧宫去吧,待太医为您上药包扎才好走路。”花朝恳切道。
凌夫人倒也不虚推,只含笑道:“妾身谢过公主盛情。”
萤儿将桃枝放到地上,与花朝一左一右扶起凌夫人。
凌夫人体态丰腴,观之可亲,花朝刚一靠近她,便嗅到她衣襟上传来淡淡的熟悉檀香气息,想必亦是好佛之人,恍若母妃又在身边。
一时心内酸涩,只咬住了下唇。
凌夫人似感知到她的心绪,温软的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安抚着。
幸而无忧宫离御花园很近,不过片刻便到了。
太医奉命而来,细细诊治半晌方道:“不防事,没有伤到筋骨,涂些膏药,过几日便可痊愈。”
花朝舒了一口气。
萤儿蹲下身子为凌夫人包扎红肿之处。
:“公主,妾身有一事相问。”凌夫人看着花朝,试探道。
花朝只道:“夫人请直言,花朝知无不尽。”
凌夫人面有忧虑之色:“妾身知道这么问唐突了些,只是彻儿这孩子,怎么都不肯和我说,听说那日公主和彻儿一同出城寻找岚若,不知岚若此时身在何方呢?”
花朝没有想到她竟如此关怀那个并非自己所出的女儿,见她流露出的真情实意,不禁动容,柔声道:“夫人不必担忧,凌小姐她,去了西南。”
:“唉,这个傻孩子,还是忘不了四殿下。”凌夫人显是早知道岚若的心事,叹道:“要怪,只怪王爷太过固执,不然岚若也不会孤身犯险,远走天涯。”
花朝默然无语。
在他们的眼中,与权力和利益相比,一个女子的终生幸福又算得什么!
:“娘。”随着一声急切的呼唤,凌彻已疾步走了进来。
他小心翼翼捧起母亲受伤的脚踝,上下审视了半天,紧张道:“太医怎么说,要不要紧?您怎么这样不小心呢?还痛不痛?”
凌夫人看着儿子,慈爱道:“不痛不痛,也值得你这样心急火燎的赶来,瞧这一头的汗。”说着,取了帕子为他擦拭。
凌彻听见不要紧才放下心来,起身对花朝道:“多谢公主。”
:“不过投桃报李罢了,何敢言谢。”花朝淡淡道。
凌彻亦不多说,只对母亲道:“娘,咱们也该回府去了。”
两个小宫女闻言上前扶起凌夫人,凌夫人又执了花朝的手,柔柔道:“公主若是不嫌弃妾身,只管把妾身当作亲人。”
花朝含笑点头,眼中却隐有泪光闪烁。
待母亲一行去的远了,凌彻方缓缓低声道:“她已经到了西南,如今正和煦在一起。”
花朝浑身一震,只颤抖道:“煦,好不好?”
:“皇上不是把奏折给你看过吗?”凌彻避开她的目光。
花朝定定望著他:“不,奏折是死的。我只要你说,你说他好,他才会好。”
:“他目前很好。”凌彻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
说罢,转身欲去。
:“为什么要把下联说出来?”花朝突兀在背后道。
凌彻身子僵住,面上浮现一丝苦笑,为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耳边满满都是众人的夸赞声,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容忍,不能容忍任何人说萧桓对的是绝对。那个下联,本是他们二人幼时的嬉戏,皇帝只知女儿的上联,却不知凌彻早已对出下联,这是他们的独有的默契和秘密,他绝对不容许任何一个人亵渎,更不容许那个男人妄图凭借这副对联娶了她!
上卷 第三十章 太子
今岁的雨水仿佛特别多。
自元宵散后,隔三岔五便连绵几日,花朝最不喜这般春日细雨,淅淅沥沥的叫人心绪不宁,反倒不若盛夏之时轰鸣的雷暴阵雨,铺天盖地的下过半日,即刻风吹云散,一片清明乾坤。
此时,皇帝却龙体欠安,招了太医入宫请脉。
容贵妃携花朝赶到龙德殿时,贵妃带着一双儿女已在,众人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