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中有三个人,他们是国家主席、国务院总理和军队的总参谋长。他们在这里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低声地谈着什么,当大厅的门打开时,他们都转身看着孩子们。
带孩子们来的两位老师走到主席和总理面前,低声简短地汇报了几句。
“孩子们好!”主席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把你们当孩子了,历史要求你们在这十分钟时间里,从十三岁长到三十岁。首先请总理为大家介绍情况吧。”
总理说:“大家都知道,一个月前发生了一次近距离的超新星爆发,你们肯定已对其过程了解得很详细,就不多说了。下面只说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超新星爆发后,世界各国的医学机构都在研究它对人类的影响。现在,我们已收到了来自各大洲的权威医学机构的信息,他们同国内医学机构得出的结论是相同的。超新星的高能射线完全破坏了人体细胞中的染色体,这种未知的射线穿透力极强,在室内甚至矿井中的人都不能幸免。但对一部分人来说,染色体受到的损伤是可以自行修复的:年龄为十三岁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七可以修复,十二岁和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可百分之百修复;其余的人的机体受到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他们的生存时间,从现在算起,大约还有十个月至一年。超新星在可见光波段只亮了一个多小时,但其不可见的高能射线持续了一个星期,也就是天空中出现极光的那段时间,这期间地球自转了七圈,所以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总理的声音沉稳而冷峻,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孩子们的头脑一时还处于麻木之中,他们费力地思考着总理的话,好长时间都不明白。突然,几乎在同时,他们都明白了。
几十年后,当超新星纪元的第二代人成长起来,他们对父辈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感受很好奇,因为那是有史以来最让人震惊的消息。新一代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们也做了无数种生动的描述,但他们全错了。以下是四十五年之后一位年轻的记者对一位长者的采访记录:
记者:能形容一下您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感觉吗?
长者:当时还没有什么感觉,因为一时还弄不明白。
记者:花了多长时间才弄明白呢?
长者:因人而异。立刻明白的几乎没有,有人要半分钟,有人要几分钟,有人要几天。当时还有些孩子一直处于恍惚状态中,直到超新星纪元真正到来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想真是奇怪,那么简单的一个信息怎么就那么难理解?
记者:那您呢?
长者:很幸运,我三分钟后就明白了。
记者:描述一下当时的震惊好吗?
长者:没有震惊。
记者:什么……那恐惧呢?
长者:没有恐惧。
记者:(笑笑)都这么说,当然,我理解,这种震惊和恐惧的程度是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的。
长者:请相信,震惊和恐惧这类感觉,当时真的没有。现在想想,我们自己也难以理解。
记者:那是什么感觉?
长者:陌生。
记者:……
长者:在我们那个时代,有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先天性的盲人,有一天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这震动不知把他脑袋里的哪根神经打通了,他的眼睛能看见了!于是他好奇地到处看……这就是我们当时的感觉,这世界对我们来说突然变得完全陌生了,好像我们以前从未见过它似的。
(选自《生于公元世纪》,亚柯著,北京,超新星纪元46年版)
在国家心脏的这个大厅里,这五十四个孩子现在就体味着这种强烈的陌生感。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凌空劈下,把过去和未来从这一点齐齐斩断,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时,从那宽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刚刚升起的玫瑰星云,它把蓝色的光芒投到大厅的地板上,仿佛宇宙中的一只巨眼,凝视着这个怪异的不可理解的世界。
那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太阳系处在高能射线的飓风之中。高能粒子如暴雨般冲击着地球,使得大地和海洋笼罩在密密的射线暴雨中!高能粒子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穿过人们的躯体,穿过组成躯体的每个细胞。细胞中那微小的染色体,如一根根晶莹而脆弱的游丝,在高能粒子的弹雨中颤抖挣扎,DNA双螺旋被撕开,碱基四下飞散。受伤的基因仍在继续工作,但经过几千万年进化的精确的生命之链已被扭曲击断,已变异的基因现在不是复制生命而是播撒死亡了。地球在旋转,全人类在经历一场死亡淋浴,在几十亿人的体内,死神的钟表上满了弦,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
世界上十三岁以上的人将全部死去,地球,将成为一个只有孩子的世界。
这五十四个孩子与外面其他的孩子不同,对于他们紧接着还有一个消息,将使这在他们眼中刚刚变得陌生的世界四分五裂,将使他们悬浮于茫然的虚空之中。
郑晨首先醒悟过来:“总理,这些孩子们,如果我没有猜错,是……”
总理点点头,平静地说:“你没有猜错。”
“这不可能!”年轻的小学教师惊叫起来。
国家领导人无言地看着她。
“他们是孩子,怎么可能……”
“那么,年轻人,你认为该怎么办呢?”总理问。
“……至少,应在全国范围内选拔。”
“你认为这可能吗?怎么选?与成人不一样,孩子们并没有一个全国范围的由上至下的社会结构,所以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在四亿孩子中找到最有能力和最适合承担这种责任的人。十个月的时间只不过是一个预测,我们拥有的实际时间可能比这少得多。成人世界随时都可能丧失工作能力,在这人类最危难的时刻,我们绝不能让整个国家处于没有大脑的状态,我们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所以,我们与世界各国一样采取了这种非常特殊的选拔方式。”
“天啊……”年轻的教师几乎要昏倒了。
主席走到她面前说:“你的学生们未必同意你的看法。你只了解平时的他们,并不了解极限状态时的他们,在极端危难的时候,人,包括孩子,有可能成为超人!”
主席转向这群对眼前的一切仍然不太明白的孩子,说:
“是的,孩子们,你们将领导这个国家。”
第五章 世界课堂
大学习开始的这天,郑晨走出校门,去看望她的学生们。她班里的四十三个孩子,其中有八个,经过山谷世界的考察被选送到中央,其余的孩子现在已分散到这个城市中,以他们的父母为师,开始了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学业。
郑晨首先想到的学生是姚瑞,在剩下的三十五个孩子中,他要学习的课程属于较难的一类。郑晨乘地铁很快来到了近郊的一个火力发电厂。在超新星爆发前,由于首都的环保要求,这座电厂已停止运转,等着被拆除,但现在它又开始发电了,仅仅是作为一个课堂。
郑晨在厂门口见到了自己的学生,还有他的父亲,这个发电厂的总工程师。当姚总向她问好时,郑晨百感交集地说:
“您就像我六年前一样,要第一次走上讲台了。”
姚总笑着点点头:“郑老师,我肯定比你当年更没信心。”
“在以前的家长会上,您总是对我的教学方式不满意,今天我倒要看看您是怎么教的。”
“我们是历史上最难当的教师了。”总工程师长叹一口气说,“好了,我们该进教室了。”
他们三人走进厂门。同他们一起走进厂的,还有许多对父子母子。
“好粗好大的烟囱!”姚瑞指着前方兴奋地喊道。
“傻小子,以前我就告诉过你,那不是烟囱,是冷却塔!看那边,厂房后面,那才是烟囱。”
姚总领着儿子和郑晨来到冷却塔下面。冷却塔里的水,像暴雨一样洒进一个圆池子中。姚总指着那个圆池子对姚瑞说:“那就是经过冷却的发电机循环水,那水是温的,十五年前刚进厂时,我还在那里面游过泳呢。”提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接着来到几座黑色的小煤山前,“这是贮煤场,火力发电厂是靠煤的燃烧产生的热能发电的。我们这个厂,如果满发,一天要消耗一万二千吨煤,你想不出这是多少吧,看那列有四十个车皮的运煤火车,这么多煤大约要装满六列这样的火车。”
姚瑞吐了吐舌头,对郑晨说:“郑老师,真够吓人的!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老爸的工作这么有气魄!”
姚总长出一口气说:“傻小子傻小子,爸爸真像在做梦啊!”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输煤皮带走了好长时间,来到一台很大的机器旁。那机器的主体是一个不停转动的大圆筒,它发出的声音像不间断的惊雷,让姚瑞和郑晨头皮发。姚总紧贴着儿子耳朵大声说:“这是磨煤机,刚才那条长皮带运过来的煤在这里被磨成细粉,很细的,就像面粉那样……”
然后他们又来到一座钢铁高楼下,这样的高楼有四座,同冷却塔和烟囱一样,远远就能看到。姚总介绍说:“这就是发电锅炉,刚才磨煤机中磨出的煤粉,在这个大锅炉的肚子里用四根喷枪喷出去燃烧,在炉膛正中形成一个火球。煤这样能燃烧得很充分,烧完后只剩下很少的东西,你看,这就是煤烧完剩下来的东西。”他张开手,让儿子看手掌上的一小撮东西,好像是许多半透明的小玻璃球,这是在他们路过一个方形水池时他从池边上抓的。他们来到一个小窗前,透过它可以看到锅炉内刺目的火光。“这巨型锅炉的墙壁,是由无数的长管子排列成的,管子中流动着水,吸收了燃烧的热量后这些水就变成了高压蒸汽。”
他们又进入了一个宽敞高大的厂房,里面有四个大机器,是躺着的半圆柱体,“这就是汽轮发电机组,锅炉的高压蒸汽被引到这里,推动汽轮机,带动发电机发电。”
最后,三人来到了主控室。这是一个明净的地方,高大的仪表盘上信号灯如繁星闪烁,一排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图形。除了值班的运行人员外,还有好多随父母来的孩子也在这里。姚总对儿子说:“我们刚才只是走马观花,整个火力发电厂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涉及到众多的专业,要有很多人一起工作才能使它运行起来。爸爸的专业是电气,电气专业又分高压和低压,爸爸是搞高压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默默地看了儿子几秒钟,“这个专业是危险的,它涉及的电流可以在01秒内把人烧成灰,要想避免这样的事发生,你必须对整个系统的结构和原理了解得很清楚。我们现在正式开始吧!”
姚总拿出了一卷图纸,抽出了其中的一张,“先从系统的主接线图开始吧,它比较简单。”
“我觉得一点也不简单。”姚瑞瞪着那张图说。他显然对有人能把那么多的线条和符号、以那样错综复杂的方式画到一张纸上感到吃惊。
“这是发电机,”爸爸指着由四个圆圈组成的图形说,“发电机的原理你知道吗?”儿子摇摇头,“那好,这是母线排,发出的电是从这里送出的,你看到它是三相的,知道什么是三相吗?”儿子摇头,爸爸又指着四对相互套着的圆圈说:“那好,这是四台主变……”儿子问:“主变?”“呵,就是主变压器。这是两台厂变……”“厂变?”“呵,就是厂用电变压器……你知道变压器的原理吗?”儿子摇头,“那最基本的,电磁感应原理你知道吧?”儿子摇头,“欧姆定律总知道吧?”儿子还是摇头。爸爸把图纸一摔:“那你他妈知道什么?你上的学都就饭吃了吗?”儿子带着哭腔说:“我们没学过这些呀!”
姚总转向郑晨:“那你们这六年都教了些什么?”
“别忘了您儿子只是个小学生!像您这样的教法,孩子是什么都学不会的!”
“我必须在这十个月内使这孩子接受电力学院的全部教育,再把自己二十年的工作经验传授给他。”他叹息着扔下图纸,“郑老师,我觉得我在干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姚总,这是必须干的事情。”
姚总和郑晨对视良久,又叹了口气,然后拿起图纸转向儿子:“好好好,那电流电压你总知道吧?”儿子点点头,“那电流的单位是什么?”“多少多少伏……”“狗屁!”“啊,对,那是电压的单位,电流的单位是……是……”“安!好,儿子,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吧!”
……
正在这时,郑晨的手机响了,是她的另一名学生林莎的母亲打来的。林莎家与郑晨是邻居,郑晨与林莎的妈妈林医生很熟,这位医生在电话中说她无法给女儿上课,让郑晨过来配合一下。于是郑晨与姚总工程师和他的儿子匆匆告别,赶回市里。
郑晨在林莎母亲工作的一家大医院里,见到了母女俩,她们站在医院后院的一间房子外面,正激动地说着什么。郑晨看到她们后面的房门上标着“解剖室”三个大红字。
“这里的味儿真难闻!”林莎皱着眉说。
“这是福尔马林,一种防腐剂,解剖用的尸体就浸泡在这种液体中。”
“妈妈,我不看尸体解剖嘛,我刚才已经看了那么多肝啊肺的。”
“可你必须搞清这些器官在人体内的相对位置。”
“以后我当医生,病人得什么病,我给他吃什么药不就行了吗?”
“可是莎莎,你是外科医生,你要动手术的。”
“让男孩子去当外科医生吧!”
“别这么说,妈妈就是外科医生,有很多出色的女外科医生。”
问明情况后,郑晨答应陪林莎一起进解剖室,这才使林莎勉强答应去上解剖课。走进解剖室的门时,郑晨明显地感到林莎死抓着自己的手在颤抖,其实她自己的状态也比这个小女孩儿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努力克制着不让恐惧外露而已。一进门,郑晨隐隐感到一股寒气掠过面颊,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解剖台前围着一圈小孩和两个大人,他们都穿着白大褂,这里的地板和墙壁也是白色的,在这阴森森的白色世界中,只有解剖台上的那个东西是暗红色的。
林莎的妈妈拉着女儿来到解剖台前,指着那暗红色的东西让她看:“为了解剖方便,尸体要进行一些预处理,要剥掉一部分皮肤。”
林莎猛地掉头冲出解剖室,在外面呕吐起来。郑晨紧跟出来给她拍着背,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找个理由走出这间屋子,她努力克制着与小女孩儿一起呕吐的欲望,同时感觉到在阳光下真好。
林莎的妈妈也跟了出来,弯下腰对女儿说:“别这样莎莎,看尸体解剖是一个实习医生很珍贵的机会,慢慢会习惯的。你就把尸体想成一部停转的机器,你在看这机器的部件,就会好受些了。”
“妈妈,你也是机器!我讨厌你这部机器!”林莎冲妈妈大叫,转身要跑,但郑晨拉住了她。
“林莎,听着:即使不当医生,别的工作也同样需要勇气,说不定比这还难呢!你得赶快长大!”
费了很大的劲儿,她们终于再次使林莎回到了解剖室。郑晨和她的学生站在解剖台前,看着锋利的柳叶刀带着轻轻的咝咝声切开柔软的肌肉,看着白色的肋骨被撑开,看着紫红色的脏器露出来……事后,郑晨惊奇当时是什么支撑着自己,更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这个以前连小虫子都害怕的女孩儿。
……
第二天,郑晨用了一整天时间同李智平在一起。李智平的父亲是一名邮递员,前一天,他带着儿子一遍遍地走过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