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像一个幽灵一样滑。
孙朝阳那边依旧很平静,好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前几天他甚至给我打电话,让我参加他刚开的一个饭店的开业庆典,我没去,我害怕让这个老狐狸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端倪来。胡四给我打电话,埋怨我为什么不去,应该借这个机会再树立一把威信,我一笑了之。听说齐老道去了,坐在轮椅上帮孙朝阳招呼客人,这让我感觉很惊奇,不知道人怎么可以这样……凤三没去,有人风言风语地说,凤三想找南方的杀手杀了孙朝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严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问我生意怎么样了,我说很好啊,眼看就要奔小康了。严盾好像把我那天对他吼叫的事情忘记了,说话的声音很平静,还是老一套,奉公守法,做个堂堂正正的好人。闲聊了几句,他问,最近在芙蓉路发生枪战的事情你听说了吗?我说听说了,怪吓人的。严盾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康杰是不是在你那儿干?”我说他早走了,我这里是个小生意,留不住人。严盾问,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说,我哪里知道?这些社会上的人来无踪去无影的。严盾说,如果你见到他一定要对我说一声,我有事儿找他。挂了电话,我沉闷了好久,感觉这事儿早晚要出。万一小杰被抓了,我该怎么办?我相信小杰是不会把我说出来的,可是严盾会放弃吗?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严盾曾经审讯过我,我知道他一旦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绝对不会轻易放弃,那么我面临的又将是监狱的大门。严盾会将我致于死地吗?回想起跟他接触过的点点滴滴,我的血液几乎凝固了……我相信他没有这个想法,他一直在期盼着我改邪归正,他不想看到我再一次被投入监狱,他不想让我爹已经破碎的心再一次鲜血淋漓。那么,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死不认账,最后我将失去严盾,失去这个指引我走正道的朋友。有那么几天,我几乎天天夜里做梦,在梦里我无数次地跪在我爹的脚下忏悔,无数次地躲闪严盾冷峻的目光,醒来以后,大汗淋漓。
平静了几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得了抑郁症,为什么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接下来的几天,我的脑子里老是过电影似的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心里没着没落的,偶然会感觉这事儿离我很远。有时候,我身边的人提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把它当作一件很遥远的故事来讲,他们一惊一诈地说,下大雾那天可真悬乎啊,两帮黑道上的人发生了枪战,当场打死了两个,另外有两个拖着肠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公安正在到处抓他们呢,听说是为了抢一个工地的地盘才火拼的。我不想插嘴,就那么笑眯眯地听他们说,听得津津有味。
一转眼又是一年。有时候想想过去的这一年,心里会蓦地升起一股惆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时间熬过来的。这一年,孙朝阳跟我接触过几次,每次都是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他似乎有些明白我曾经“黑”过他,我总是跟他打哈哈,甚至还像哥们儿那样搂他一把,感觉自己搂的是一个真人玩具。
有一次阎坤告诉我,孙朝阳喝醉了说,我会让蝴蝶好看的,我嗤之以鼻,去你娘的,还不知道谁让谁好看呢,我暂时先不收拾你,我要先看看小杰是怎么收拾你的……广元死了,是被孙朝阳的人杀死在外地一家医院里的,我断定小杰是不会饶过他的。常青一直跟着小杰在外面流浪,前几天我在济南见涛哥和五子的时候,恰好他在那里等小杰,原以为我也可以见到小杰,谁知道警察在郊区的一个出租房里差点儿抓住小杰。常青不敢在济南呆了,要去大连,送别的时候,我问他们近况如何,常青说他们挺好的,把广元烧了,埋在当地一个山坡上,等一切都消停下来,就去那里把广元“拿”回来,我嘱咐他好好跟着小杰,别再出什么事情,常青说,没事儿,他们正在找孙朝阳的那几个杀手,给广元报了仇就安稳了。我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老是笑……常青上车的时候,我竟然掉了眼泪。
去劳教所接见了李俊海几次,每次回来我都要难受上一阵,觉得当初我做得有些过分。
李俊海混得还不错,在锅炉房烧锅炉,还是个小头目,据说可以经常出来溜达溜达。
五子这个人真不错,他似乎忘记了我曾经不分青红皂白地绑架过他,每次我去济南见涛哥谈“生意”,他都要热情地招待我,甚至还多次提议让我嫖娼,呵呵,幸亏我的定力足。跟他接触长了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真的存在一种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友情,他拿我当了他的另外一个大哥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后来他死了,被人杀死在一个垃圾箱的旁边……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冰凉,阴冷的风从他的身边无情地扫过。
今天早晨的天气很好,阳光带着一股清澈的黄色直射头顶,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的田野上漫步时的情景。送我弟弟去上学的路上,我问他,你还记得小时候我领你去庄稼地里呼吸新鲜空气的事儿吗?那时候的天也这样亮堂。我弟弟瞪着明亮的眼睛想了好久才说,天上有很多云彩,别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咱们村里有好多牛啊,羊啊什么的……是啊,他怎么会记得这些小事儿呢?很多曾经在我身边发生过的事情,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呢。
送下弟弟,刚回办公室坐下,BB机响了,我摘下来看了看号码,本市的,但是很陌生,回不回呢?应该回,说不定是小杰的,现在我最迫切的是想要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回了那个号码,里面不说话。
“喂,说话。”我有些不耐烦了。
“……”那边好像开了一下口,但是马上就没有一点儿声音了,好像是捂住了话筒。
“是芳子吗?我是杨远啊。”我断定是她,没有人会这样给我打电话的。
“远哥……”果然是她,“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想跟你谈点事儿。”
“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找你。”
“不远,你过了海天路,我就在岔路口等你。”
“好,马上到。”我挂了电话就往外冲。
走得急促了一点儿,衣服角被门挂住了,一下子把我拽了个趔趄。
阎坤正往上走,一把抱住了我:“又想走?你就不会在这里多少呆会儿?”
我推开他,继续跑,阎坤紧撵几步追上了我:“远哥,有人欺负我,就耽误你三分钟。”
这小子很讨厌,经常这样纠缠我,我回身给了他一巴掌:“一分钟也不行,我没时间整天伺候你!”
“杨远,难道我在你的眼里连一泡狗屎都不如?”阎坤急了,一把揪住了我的衣服领子。
“撒手,”我站住了,“阎八,你他妈给我撒手……”
“不!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阎坤的手上越发用力,“不然你今天哪里也别想去!”
我被他气糊涂了,笑都笑不出来了,“阎坤,你撒手,我真的有急事儿。”
“不撒手!”阎坤腾出一只手来,往后一摸,竟然摸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军刺来,“除非你把我的手剁下来!”
我把手在眼前推了推,无奈地说:“你行你行……要是我不听你的呢?”
阎坤几乎是咆哮着说:“不听我的,你就杀了我!”
我一下子就想起他的一些搬不上台面的事情来,伸出一只手,慢声细语地说:“把刀给我。”
阎坤松开手,双手托着军刺,猛地往我眼前一送:“来吧,你杀了我!”
我杀你娘那个……我要去见我心爱的女人,这事儿比杀你可有趣多了。
傻孩子,你自己玩儿吧,我得走了,我趁他不注意,丢下军刺撒腿就跑。
我突然感觉脖子被人搂住了,阎坤,你还真他妈来事儿了?我刚想把他背过去,就感觉肚子一凉。
他捅了我!我能感觉到,这一刀很深,因为肚子很深的地方都在凉着。
我回过头来,阎坤正提着军刺浑身发抖:“远哥,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是不是脸色很难看?那一刻,我竟然有一种想找一面镜子来看一看的冲动。
我低下头看了看被他捅破的皮衣,那里有很精致的一条小口子,像一叶裂开的花瓣。
阎坤似乎站不住了,脸色惨白,军刺“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这声音很尖利,像一声鸟叫。我的耳朵里全是这样的声音,仿佛大群的鸟儿掠过我的头顶。有液体顺着裤腿往下流,我下意识地踩了踩脚,鞋子发出“咕唧咕唧”的响声,我知道我的鞋子里装满了鲜血。我握住已经被喷涌的鲜血粘得很粘稠的皮衣口子,冲他一笑:“送我去医院。”
我攥着伤口,很镇静地往四下看了看,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是啊,他们怎么会注意到什么呢?谁会想到我跟阎坤之间还会出现这么血腥的场面呢?我没有让阎坤上来扶我,就那么迈着沉稳的脚步往外走。阎坤不见了,他跑了……后来他跟我解释,他害怕碰上我的人直接把他打死。那时候我的脑子里没有了阎坤,只想早点儿去医院,我明白自己伤得不轻,因为我连喊出租车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微弱得像婴儿。我不能在街上打车了,我必须用最后的力气自己开车去医院……可是我摔倒了,直挺挺地躺在我的车下。
有人在用力扇我的脸:“兄弟,挺住!我来了,活着,没事儿的,别睡觉,别睡觉!”
我吃力地睁开了眼睛,是李俊海……耳边嘈杂的声音让我知道,我是躺在了急救室里。
我冷……给我被子啊,可是我说不出话来,到处都是飘飞的雪花。
你别睡觉李俊海的声音要胀破了我的耳膜,我听见他在喊,坚持住!千万不能睡觉,睡过去你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是,我不能睡觉,我要活着,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办完,我想让我爹和我弟弟过上好日子,我想知道小杰和常青在哪里,我想知道孙朝阳想把我怎么样,我甚至还想知道阎坤去了哪里,他是否被我的兄弟杀死了……我喘不动气了,嗓子眼被汩汩而出的鲜血堵住了。眼睛被人扒开了,我能感觉到一只小手电在照我的眼睛,我还能听见李俊海在问,他怎么样了?能救过来吗?一个声音在说,他休克了……四周的雪花融化了,太阳懒洋洋地冒了出来,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温暖极了,我飞在天上,一点一点地被太阳吸引过去,越来越近,我几乎能够抓住太阳的边缘了。
是谁躺在那里?他躺在一张床单上,床单的四周雪一样的洁白,床单的中间是一汪鲜血,如同夕阳照着的湖水。他是谁?他为什么在鲜血上面躺得这么安详?我看清楚了,是我,是我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里,惨白的无影灯照着更加惨白的我。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我还能如此清晰的看见自己?那一刻,我相信了鬼魂说,直到现在我都相信,人的确是有灵魂的……后来我看诊断书,知道当时我是失血性休克,也就是说,我已经靠在了死神的肩膀上。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刺得我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睁眼之前我就感觉到有一只柔软的小手在握着我的手,暖流一股一股地传送到我的身体里。
“芳子,你来了?”我捏了捏自己的手。
“啊?远哥……你醒了,”芳子一下子抽回了她的手,“海哥,快进来!”
“兄弟,你终于活过来了,”李俊海冲进来,猛地跪在了我的身边,“你可吓死我了!”
“没事儿,”我咧了咧嘴,“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还他妈管这些事儿呢,”李俊海转身又冲出门去,“大夫,杨远醒过来啦!”
我想坐起来,可是身上一点而力气也没有,我费力地歪了歪脑袋:“芳子,扶我起来
芳子的眼泪把我的手淹得像刚洗过,她用另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躺好了……”
我不想在她的面前这样软绵绵地躺着,我继续捏她的脸:“让我起来。”
“你起个屁呀,”李俊海回来,把我盖在身上的被子一掀,“自己看看,你起得来嘛。”
“这是怎么了?”我看见我的肚子上插了两根细细的管子,“不是缝好线了吗?怎么还……”
“咳,你以为这是皮外伤啊,你被割去了肝尖……”
“海哥,求求你别说了……”芳子一把捂住了李俊海的嘴巴。
门开了,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大夫走了进来,先冲我一笑,接着拉过被子给我盖住肚子,摸着下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小伙子命大啊,再晚来几分钟就没命了……也沾了年轻的光啊,好好养着吧,过两天去普通病房。”
我说了声谢谢,问李俊海:“这事儿没让我爹知道吧?”
李俊海说:“你放心,我让花子去跟老爷子说,你去南方出差了,手术的字是我签的。”
芳子好像在这里呆不住了,捂着脸跑了出去,走廊上随即传来嘤嘤的哭声。
大夫嘱咐李俊海少跟我说话,感觉疼就去领杜冷丁,说完走了。
我的心如刀绞,不知道是因为芳子的哭声还是因为我自己的伤痛。我这边沉默着,李俊海就在旁边颠三倒四地说,本来他解教那天想直接来找我,可是他的“牢友”刘三非要先去他家安顿下再说。他拗不过刘三,就去了他家,中午在他家吃了点儿饭就来找我,正好看见我躺在车轮子底下,旁边没有一个人,我好像是刚躺下的样子。他以为我喝醉了,一搀扶我就摸了一手掌血。他不会开车,就跑到铁皮房喊人,正好花子跟一个客户在那里谈事儿,直接就把我拉来了医院。李俊海说着说着就沉不住气了,摇晃得病床吱嘎乱响:“他妈的,真应该杀了阎八这个混蛋!送你来的那天,花子气糊涂了,一个电话就把胡四和林武他们喊来了,后来林武给芳子打电话,埋怨她不分时候乱找我,还骂她是个克夫命。”我挥挥手不让他说了,我知道这几天芳子一直在陪着我,两天没挪地方,她是一个好女人。
李俊海见我有些烦躁,怏怏地走到门口,有一个人正往里走,李俊海侧身让过他,警觉地站在门口看他。
这个人穿着病号服,佝偻着胸冲我点了点头:“远哥,醒过来了?”
是强子,我知道他一直在住院,没想到他也在这个医院里,我笑了笑:“你也在这里?”
强子摸了摸胸口:“我快要出院了……这他妈谁干的?不想活了他?”
我摇摇头:“呵呵,没什么,一点儿误会,你是怎么了?”
强子神情诡秘地转了两下眼球:“我也没什么,让几个东北人打了一枪。”
我装做愤怒的样子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世道啊……人找到了吗?”
强子乜我一眼,转话说:“朝阳哥昨天来看过你,你还没醒……朝阳哥要给你报仇。”
这就是传说中给鸡拜年的那只黄鼠狼吧?我说声谢谢,闭上了眼睛。
强子讪讪地绕着病床转了几圈,说声保重,摇着头走了。
芳子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我喊她靠近我,想要拥抱她一下,可是我没能抬起胳膊。莫名地想起了严盾,我问芳子严盾来过没有?芳子说:“你刚到医院几分钟后,他就带着几个警察来了,你上了手术台,他一直等在外面,一呆就是一天一夜,昨天刚走。”心麻麻的,我不知道自己对严盾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对不住他的良苦用心,心中小小地悲伤了一下。
我恢复得很快,一个星期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