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映得通红,泛出彩霞一样的光润……我蓦然感到一阵心慌,紧着胸口收起象棋,一把拽起了小杰:“看来这里没有什么事儿了,走,吃饭去。”
胡四饭店的门口灯火辉煌,碾盘大的灯笼迎风晃动,煞是喜庆。林武手里捏着一根竹棍一样的礼花,诈诈唬唬地冲站在灯笼下的一个姑娘嚷嚷,看好了看好了,这次冒出来的是一根驴鸡巴,喜欢的话你就鼓鼓掌。那姑娘尖声喊叫,大流氓你,冒不出来那东西就把你点了,喷天上去。我认出来了,那个姑娘是芳子,脑子又不听使唤了,忽悠忽悠地往天上飞。小杰推了我一把:“站稳点儿,又晕了,没见过女人是不?我发现,你只要一见着她就犯傻,她到底有什么好的?一个小太妹而已。”芳子好像看见我了,一脚把林武踹了个趔趄:“二大爷,你爹来啦。”
林武一愣神,手一歪,礼花筒里的火线噗地钻进了头顶的一个灯笼里,灯笼灭了。
胡四手里掐着一块抹布出来,心疼的不得了:“又他妈闹,完了完了,十块钱又没了。”
我装做没看见芳子,挺胸收腹,直接迎着胡四伸出了手:“四哥,我来了。”
胡四冲我点点头,拉着小杰的手说:“小杰今天也有空?稀客呀,快请进。”
我用眼睛的余光发现,芳子垂着脑袋,眼角不停地瞄我。
胡四看看我再瞅瞅芳子,捂着嘴嘿嘿地笑。芳子好像知道胡四为什么笑,狠狠地剜他一眼,把手里的手绢舞得像个唱二人转的。林武用一块抹布擦着手进来了:“蝴蝶,我服了,你说你哪来那么大的魅力?芳子说你要是不来,杀了她也不献手艺呢。说,你小子是不是勾引我家妹妹来着?我'抻勾'了她好几个月,她也没对我这样好呢,你倒好,来不来就当了西门庆。”我忍不住瞥了芳子一眼,脸刷地红了:“你他妈才西门庆呢,我没那本事。”
芳子似乎没听见我们在说什么,扭着身子说:“远哥是个大忙人啊,风风火火的。”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应答,用一面手掌挡着脸,冲胡四笑笑:“四哥,开始吧?”
胡四嘿嘿笑了:“我算是看出来了,我兄弟是个夜壶,尿都在肚子里憋着。”
胡四推着芳子和林武去厨房干活,用脚推关了门,双手托着腮帮子瞅我,眼珠子一动不动,无声地笑。我被他瞅得很不自在,他在看什么?我的脸上哪里不对劲吗?胡子没刮?还是牙没刷?难道流鼻涕了?我转回身,把脸凑到墙上的一面镜子前,没什么不正常啊,胡子铁青,牙齿洁白,半拉子光头也让我显得很精神……唉,还是不对,我的眼睛有点儿发绿,是阳光照在啤酒瓶子上的那种。
小杰坏笑着扳回了我的脑袋,瞅瞅门口,小声问胡四,芳子没有对象吧?胡四的嗓子眼好像被鱼刺卡着了,咳咳地笑,有啦,有啦,人家正跟林武谈恋爱呢。小杰撇了一下嘴巴,不能吧?我端详着,芳子好像对林武没那意思,林武是烟袋锅子一头热。胡四笑够了,正色道:“芳子的心里装着谁,逃不过我胡四的眼睛。杨远,等着吧,不定什么时候,你的床上就躺着她啦,哈哈。”
我把心一横:“四哥,你跟我说实话,芳子跟林武到底有没有'景'?”
胡四悠然点了一根烟:“有个屁景,林武自己也泄气了,就等着你来收拾她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听了这话,我的精神一振:“真的?那林武还老是'刺挠'我?”
胡四拿烟点着我的脑袋说:“膘了不是?他是个什么人物你还不知道?鸭子嘴。”
我有点儿偷了人家东西的感觉,心里很空,脸也烫得厉害,支吾了两句便开始喝水,一壶滚烫的茶水不知不觉就被我喝干了,最后连茶根都倒了个满桌子。胡四把嘴巴弄得啧啧响,啧啧啧啧,我兄弟这是“旱”着了哇,茶水喝完了要吃茶壶了呢。小杰摸着我的肩膀,朗诵电影台词: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第十八章 扫清障碍
那天我醉成了一滩烂泥,把车都扔在胡四饭店门口了,说过什么话,怎么回的家全记不起来了。早晨起床的时候,我发现小杰睡在我的旁边,心忽然就有些惶惶,我这个样子又让我爹担心了。蹑手蹑脚地下床去看我爹,刚推开门就与我爹打了个照面。我爹端着一小盆豆浆正往里走,一见我就埋怨:“喝那么多酒干什么?不要命了?”
我接过豆浆,心里很难受:“这点儿酒没什么,你儿子抗折腾着呢。”
我爹拍拍我的脸,一脸慈祥:“把你朋友喊起来吧,趁热乎喝,这东西养胃。”
小杰张开眼,一骨碌爬了起来:“呦,又麻烦大叔了。”
我爹说:“小杰你也是,你就不能看着他点儿?让他喝那么多。”
小杰没皮没脸地笑:“大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政府都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喝'膘'了呢。”
“政府可没那么说,”我爹很较真,“政府提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假,可政府没让你们一个个都喝成傻子,”我爹好像真的老了,再也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干脆,他接着这个话题不停地唠叨:“小哥儿几个给我听着啊,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什么意思?就是让这部分人带动全国人民共同致富,最终达到小康水平。国家的政策你们要吃透啊,千万不能过多地雇工,国务院不是有个文件吗?限制雇佣工人,过了杠就是资本家,那就不好办了,会出现剥削和压迫的现象……”
“大叔你就别逗了,”小杰边穿衣服边摇头,“还资本家呢,你儿子是个卖鱼的,在旧社会吃不上饭的人才干这一行呢,新中国成立了也没把卖鱼的怎么着,卖鱼的属于小商小贩,正宗的无产阶级。放心吧大叔,政策变了,也镇压不了咱爷们儿。”我爹转身就走:“我犟不过你,反正违法的事情咱不能做。”我扇了小杰一巴掌:“你就不会哄着他点儿?老党员……”小杰嘿嘿地笑:“老党员怎么了?跟不上时代就得受教育。”
我苦笑着对小杰说:“蹲监狱把我蹲'旱'了都,见了个女人就站不住'碗'了,从监狱出来,我总共喝大过两次,全是旁边有芳子这个女人。我完了,要不人家林武都管我叫西门庆呢……小杰,昨天在酒桌上我没出什么洋相吧?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芳子那俩大眼……”小杰眯着眼睛看我,看着看着就咧开了大嘴:“你呀,哈哈,好玩儿……还行,在酒桌上端着架子装柳下惠,一出门就变成西门庆了,直问我芳子长得怎么样?俩眼瞪得像尿罐,那个吓人啊。我说,她不怎么样,你恼了,说我嫉妒你,要回家拿枪毙了我。看来以后你不能再喝酒了,喝大了比你家二子还傻呢……我来告诉你吧,你发酒疯了,一出饭店的门,撒腿就往前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闹贼了呢。我就在后面追你,好家伙,你好体力啊,追到市场的时候把我都累吐了,你猜你在那里干什么?干活!不管是谁的摊子都给人家整理,整理完了就抄起一把大扫帚,满市场扫,结冰的地方扫不动,你就拿铁锨铲,打扫得那个干净啊……这还不算,最后你脱光了膀子,在空地上打了一趟拳这才拉倒。有几个值班的嫌你吵,刚诈唬了一声就被你吓回去了,你在灯影下一个劲地傻笑,他们都以为你疯了……”小杰从来不撒谎,我估计他说的全是真的,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地给他作揖:“别说了别说了,我败了。”
吃完饭,我让小杰送我弟弟去学校,送完了就动身,自己回了市场。市场上的人见了我都很惊讶,他们好像知道了我昨晚在这里“发膘”的事情,他们似乎在想,杨远不是神经了吗?他怎么又回来了?我估计当时我的脸一定红成了关公,做贼般地闪进了铁皮房。给济南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去车站接小杰,我木然地躺在了沙发上。
眼皮一个劲地打架,我披了那五用来当被子的一件军大衣,昏昏欲睡……门开了,林武拉着芳子进来了,林武说,杨远,我把人给你送来了,以后没我什么事儿了。芳子扭扭捏捏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她说,远哥,你还是给我安排个活儿干吧,只要能让我天天见着你就行。我慌忙站起来,想让她靠近我坐着,不想站得急促了点儿,一下子跌倒了……我猛地抬起了头,眼前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是怎么了?大白天做春梦?我使劲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好你个没出息的,想女人想疯了?呆呆地盯着挂历上的一只老虎看了一阵,我披上大衣走了出去。
没有目标地走在路上,我感觉很茫然,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将把我推向何处。
阳光很清冽,几乎是一条一条直射下来的,人走在阳光下仿佛透着明。
几年没接触社会,人们的变化还真不少,以前在寒冷的冬季里,满大街走着的都是一些灰蓝色的动物,现在变了。男人有的穿皮甲克,有的穿各式呢料大衣,有的穿花花绿绿的面包服;女的就更夸张了,穿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大冷天穿裙子的,肉色的丝袜常常让我怀疑她们是在光着大腿亮膘,零星还有穿貂皮大衣的,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来了个时髦的黑瞎子。我无聊地想,匆匆穿过的人流都在忙碌什么呢?扑向斑斓的阳光?扑向热腾腾的食物?张着大嘴想要咬断对方的脖子?
有那么一刻,我突然觉得,满大街行走着的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和披着狼皮的羊,他们在伪装,为了更惬意地活着。路过一个嘈杂的杂货市,人们大声嚷嚷着讨价还价,不时有一两声叫骂冲破油腻的空气,钻向天外。仔细听听,这些叫骂也很有意思,男人们一律地想要跟对方的长辈女性勾搭成奸,挺急切;女人们似乎没有这个爱好,她们好像偏爱同性的生殖器官,嗓音夸张地加以描述其大小老嫩,以及松紧程度,间或还歌颂一下它在传宗接代方面的功劳。我看见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被一个同样类型的女人追得如同狗撵兔子,那女人边追边抱怨对方母亲的那东西烂,好像她亲眼见到过。妈的,这都什么呀……我的心情很糟糕,感觉自己是一只孤单的雁,漫无目的地飞。
路过我经常吃饭的饭店时,我看见一群半大小子在打架,棍棒飞舞。
站在远处看了一阵,我莫名地笑了,依稀看到了几年前的我和几年前的李俊海。
那几个小子架打得很难看,扑通扑通地往地下倒人,甚至还动了雪球。
木着脑袋回到市场,那五迎着我跑了过来:“远哥,齐老道来了,在办公室等你。”
那五的表情很紧张,我纳闷道:“你慌什么?谁是齐老道?”
那五回头瞅瞅,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孙朝阳的人,猛啊,名声大着呢。”
孙朝阳的人?他来找我干什么?我稳稳神问那五:“就他自己来的?”
那五啰里啰嗦地说:“他还用带很多人来?就冲他那杀威也用不着啊……”
我不听他啰嗦了,疾步上了台阶。
我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脸色铁青,像是三十来岁的汉子,他的头发很长,好像还烫过,拆开的绳子一般弯弯曲曲地散落在肩膀上。他的脸大得像一只牛头,这让他的面目看起来很狰狞。我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冲他点了一下头:“请问你找谁?”他用眼角扫了我一下,把壮硕的身子往后一靠:“你就是蝴蝶吧。”这种态度让我感觉非常不爽,我点点头:“是我,有事儿吗?”他岿然不动:“有点事儿,你先坐下。”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这是我的地方,怎么他倒显得像个主人似的?我走到他的身边,伸手来拉桌子中间的抽屉:“劳驾让一下,我拿个东西。”他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我故意装做不得劲的样子:“再让一让。”他站了起来,我就势坐下,哗啦哗啦地翻腾我的抽屉。
他怏怏地坐在了我对面的沙发上:“兄弟不认识我吧?”
我装做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哦,你是来买鱼的吧?”
他咯咯笑了起来,这几声笑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男人的声音嘛,怎么跟个偷嘴吃被抓住了的老娘们儿似的。我歪着脑袋看他,我在等他最后的那声咯咯,哥们儿,你赶紧笑完了吧,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他斜了我一眼,似乎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脸一正,把最后的那声咯咯变成了一声咳嗽:“年轻人,跟我不要没大没小的,你看我像是个买鱼的吗?”我感觉肚子下面阵阵发热,好像有一股火在慢慢升腾:“我这里只招待买鱼的。”
他愣了一下,声音一下子变粗了:“那你就当我是个买鱼的吧,”说着拉开自己的皮包,拿出一张大红色的请柬来,在上面快速地扫了两眼,然后随手晃着,“认识孙朝阳吗?这是他给你的,有兴趣的话就过去坐坐,到时候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个买鱼的。”我接过来,看都没看,随手丢在桌子上:“还有事儿吗?”
他好像也在控制着火气,用手捻着垂到肩膀上的一缕头发,冷笑着站了起来。
我很自信,他不会是来找我麻烦的,就那么冷眼看着他没动。
他走到门口,转回头,一字一顿地说:“你会慢慢认识我的。”
门“咣”地一声带上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
我拿起那张请柬,来回看着,那上面的字迹是手工写的,很工整,“兹订于1988年2月18号,农历12月21日晚6时18分在皇朝大酒店举行小弟孙朝阳诞辰四十周年生日庆祝宴会,特邀杨远先生大驾光临。”落款的字迹难看得像蝎子爬孙朝阳。看着看着我就想笑,诞辰好像不对吧?死了的人才叫做诞辰,活着的应该叫做生辰吧?小弟这个自称也不恰当,我才二十多岁,你都四十了,谁是谁的小弟?不过先生这个称呼让我感觉很受用,那时候还不时兴叫先生小姐什么的,一般都叫同志,先生好像都是有文化的人才那么称呼。现在可不一样啦,小姐是妓女,先生是鸭子。
今天就是阳历2月16号了,两天以后去还是不去?我犹豫着,正想给胡四打个电话,门就被推开了,林武叉着腰站在门口:“你刚才又去哪里了?让我这一顿好找,你小子也太不仗义了,说好了让我来上班的,怎么那天走了就再没有动静了?”我拉他进来,干笑道:“撒什么娇?你自己没长腿?要来就来嘛。”林武推了我一个趔趄,傻笑着坐下了:“跟你开个玩笑,刚才齐老道来过?”我把那张请柬递给他:“来过,你看,让我参加朝阳哥的追悼会呢。”
林武在那上面扫了两眼,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浅红色的请柬来:“我的跟你的不一样!这小子玩什么把戏这是?怎么你是大红的,我是粉红的?慢着,你看看你看看,里面的内容也不一样呢,怎么到你这里他就成小弟了,到我这里什么也没有……拿人不当人嘛!不行,我得去把齐老道追回来,”说着起身要走,“妈的,没有王法了这是。”话音刚落,胡四就推门进来了:“俩膘子都在啊?呵呵。”
我让进胡四,简单跟他说了一下刚才跟林武争论的事情,胡四抬腿踢了林武一脚:膘子。把林武踢得直翻白眼。胡四胸有成竹地说,咱们不但要去,还得去得理直气壮。找个高档点儿的礼品店给他买个好寿礼,让他见识见识咱哥们儿的财力,让那些即将过气的老家伙们看看咱们的气势。我笑话他,你舍得吗?整天像个土财主似的,连服务员都舍不得多雇一个呢。胡四把眼皮翻得像吹泡泡:“不懂了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