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凉夜出手果真不凡……衣裳上的所有脏污显然是刻意为之,而绝非偶然。
虽然她这两年在渔村洗过不少衣物,尤其冬儿沾上汤汁果渍的衣裳,但却从来没有同时面临过如此丰富繁多的场面,况且,冬儿衣裳上的污渍洗不干净也便作罢,没有谁像今日这般勒令她非得洗净。
先不提云裳今日接收的污渍总类是否太过繁多,光信心而言,云裳对面前的任何一种污渍都没有战胜的十足把握,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过硬的经验。
可想而知,今日她的任务若要完成有多艰巨艰难。
清水很快便将所有的衣裳浸湿,云裳拿起胰子往每件衣裳上的脏污处使劲擦了擦,尔后用力地搓洗。
有几处污渍逐渐淡了颜色,云裳喜不自禁,可没一会儿,她便沮丧了,淡淡的痕迹无论怎么搓洗总不能消失与周遭的颜色沦为一致。
云裳最为恼火的是,有几处发黑的污渍遇水且经搓洗之后,非但没有淡去,脏污的范围反而扩散得更为庞大。
秋阳逐渐升起,和煦地照耀在云裳周遭,本是极为温暖的场景,可从未讨厌过秋阳的云裳竟生平第一次觉得它太过灼人,似比夏日烈日还要毒辣。
她的脸很红,搓洗的双手则更红,额上的香汗更是淋漓而下,与木盆中的水混合至一起。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开去,季凉夜的九件衣裳却仍顽固地躺在木盆之中,没有哪件能完全摆脱脏污的强势霸占。
午时临近,云裳又累又渴,又饿又倦,身侧木瓜送来的茶水与饭菜早已放凉,她却没有去触碰的心情。
她并不是怕洗不去这些脏污遭来季凉夜的家法惩罚,而是她不想总败在他的刁难之下,让他对她的印象更为恶劣,这可不是她进季府的初衷。
一块肥厚的胰子已经被云裳用去了一半,云裳已不知第几次鼓气勇气拿起它,卖力地将它在衣裳的脏污处狠狠擦拭,然后埋头搓洗,同时竭力想着,有没有别的办法,非但不会让季凉夜轻视于她,还可以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歇息一下吧,你这样毫无章法地洗下去,衣裳一件没干净,人倒是先累垮了。”云裳正欲循声望去,原本放置地上的茶壶嘴先于说话人的面孔出现在了她的嘴边。
立时,她才觉得喉咙渴得似能冒起团团烟火。
☆、022:托他的福
来者是个女子,云裳顺着端茶壶的手臂望去,一张娇俏可人的脸蛋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笑。
她不就是昨日与木瓜怒目相对的丫鬟依人吗?
云裳接过依人手中的茶水,一口喝尽,抿了抿干涩的唇,轻道:“谢谢。”
依人依旧笑笑,两步走至木盆前蹲下,伸手将每件湿漉漉的衣裳拣起来仔细看了看,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抬头问云裳道:“需要我帮忙吗?”
“你可以帮我?”云裳惊讶地问道,她自然明白,依人所说的帮忙并不是简单地帮她洗衣裳,而是说她有办法让衣裳上的污渍消失。
依人点了点头,回头四顾,确保没有其他人瞧见之后,一边利落地拣着每一件衣裳,一边以飞快地语速说道:“此乃墨迹,你可以在上面涂上些白米饭,用力均匀地反复揉搓,尔后再擦上胰子洗净。”
“此乃酱油渍,取些白糖撒上揉搓,或者将新鲜的莲藕汁滴在上面,一刻钟之后再用清水清洗即可。”
“此乃草渍,取二两的盐巴,兑上两斤的清水,将脏污之处在盐水中浸泡近一刻钟。”
“此乃血迹,可用捣碎的胡萝卜拌盐搓洗。”
“此乃霉斑,放些绿豆芽在上面揉搓,反复几次。”
“此乃水果新渍……”
“此乃茶渍……”
依人似对每件衣裳上的污渍皆十分熟悉,很快,她便将各个应对的好法子朝云裳倾囊而出。
“都记住了吗?”最后,依人起身问道,似极有耐心再对她复述一遍。
云裳点了点头,正欲道谢,依人却道:“不必谢我。”
云裳又欲开口问其他,依人竟又抢先说道:“你想问我为何这样帮你?”
云裳一怔,暗想这依人真是聪明得紧,难怪木瓜喜欢。
“只要你别告诉别人此次是我帮的你,下回你若有任何难处,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愿意偷偷帮你,至于为何,你不必多问,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依人说完,便速速离开了,似怕被时不时前来监工的木瓜撞见。
云裳发了一会儿小愣后,立即起身朝着膳房走去,因为依人教她的那些取出污渍的方法,都少不了去膳房取材。
膳房外,范大娘正忙碌地洗着蔬菜,见到云裳,便大声道:“锅里还有些饭菜热着,你凑合着去吃点,别饿坏了身子。”
云裳不禁心生奇怪,不由问道:“范大娘怎么知道我没吃午膳?”
范大娘将手中洗干净的一把青菜重重地扔进一旁的篮子中,“噗嗤”笑道:“瞧你这一身一蹶不振的气色,我便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云裳笑笑,却没有动步去吃的意思。
范大娘索性甩了甩手上的水,将云裳一把拉进膳房,亲自为她端好饭夹好菜,硬塞至她手中,苦口婆心地说道:“我男人是个悬壶济世的好郎中,他曾不止一次说过,无端惹病那是老天作弄,怪不得任何人,但若是自己把自己饿坏了,那纯属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见云裳仍旧没有动筷的意思,范大娘继续道:“在范大娘的眼里,霍心月根本算不上害死霍春燕的罪人,而只是一个短时间里将被欺凌的落难小姐,古往今来,落难小姐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命数,如今你有幸碰着了范大娘,范大娘便忍不住想提醒你,越是卑微卑贱地低头,甚至自怨自艾、自残自伤,便越难得到原谅与认同,倒不如美美地填饱肚子,打起精神,高高兴兴地面对一切磨难,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些落难的日子,非但精彩,而且值得你回味一生。”
范大娘的话让云裳的心与眼同时一亮,曲折泥泞的路上仿佛立时打开了一条通畅大道,她不该为季凉夜对她的各种古怪恶毒的惩罚或生气或气馁,而是该迎难而上、乐观应对,犯不着因为别人的恶行而饿坏了自己的身子,那实在不值得!
“多谢范大娘提点,我吃。”云裳忽觉得手上的饭菜散发出的香味特别让人馋涎,便大口吃了起来。
“这才对嘛。”范大娘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大步走出膳房洗菜去了。
云裳吃完午膳之后,便问范大娘讨了些膳房备有的材料,范大娘头也没顾得上抬起,让她想拿什么便拿什么,根本不用跟她客气。
云裳将膳房取来的材料按照依人所说试洗,不费多大的工夫便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云裳脸上绽开了喜悦的笑容。
云裳一边洗着衣裳,一边想着依人为何冒着被季凉夜惩罚的危险偷偷帮助她,怎奈却得不出合理的解释。
秋阳依旧高照,云裳的脸与手又变得红彤彤了,额头上的香汗又接二连三地往外冒着,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她的心情就如同天上的太阳一般,十分灿烂!
“还在洗呐!”木瓜约摸两个时辰过来查看一回,此次他见云裳仍在埋头洗衣,以为她仍在做那徒劳之事,故意阴阳怪气地大声说道。
“托少爷的福,我快要洗好了。”前几次云裳不是拿眼瞪他,就是故意不理他,但这次,云裳抬头朝着木瓜骄傲地笑了笑。
云裳这一笑宛如夏日怒放的栀子花,不但纯洁无暇,而且散发着醉人的幽香,惊得木瓜立即意识到事态有了质地转变。
他快速跑至木盆跟前停下,拎起浸在水中的衣裳一件一件翻看。
那些顽固的污渍在哪件衣服的哪个位置他最熟悉不过,根本就不用找寻,他便很快捏到了正确的方位。
云裳冷哼一声,不用问都知道木瓜曾亲自参与到污染这些衣裳的行动中。
“咦?”木瓜确信自己没有记错位置,可他翻到的位置却已经没了原先污渍的丁点痕迹,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向云裳。
“咦什么咦!”云裳白了他一眼道,“走开点,我还没清干净呢。”
木瓜站起身退后一步,愣愣地盯着云裳清洗着早已取出所有污渍的衣裳,一动未动。
忽地,他似想到了什么重要之事,拔腿便跑,只一溜烟工夫,便不见了人影。
☆、023:祖传脂粉
若非后脚而来的木瓜边走边打了一个喷嚏,云裳不会突地发现,季凉夜已经在她身后不远处悄无声息地站立许久。
季凉夜那从容且冷傲的气势逆着秋阳的火热张扬地四散而开,似准备与之斗个你死我活,让人忍不住屏短了气息。
云裳只微微一愣,便继续俯身从木盆中取出一件件已经清洗干净的衣裳,尔后抬高身子将它们一一晾晒齐整。
待衣裳全部晾晒完毕,云裳朝着季凉夜缓缓转过身来,却见季凉夜凝滞的眸光忽地一沉,随即鼻子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云裳不知自己何处又惹恼了他,或者让他瞧不顺眼了?她暗自揣测莫非自己洗干净了被蓄意动过手脚的衣裳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季凉夜的确震惊云裳一个堂堂的千金小姐,居然能在几个时辰之内便攻克所有衣裳上的脏污,但他此刻震惊的却非此事。
眼前一袭朴素白裙的云裳站在他的近前,此时脸颊泛红,粉面含春,那鼻尖、额际的晶莹汗珠被炫目的秋阳镀上了一层金光,恰似一颗颗摧残的明珠,将她一张本就倾国倾城的脸蛋点缀得更加明媚动人、芳华无双。
季凉夜见过不少年轻亮丽女子,却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在流汗时还能美得这般惑人眸光,那些晶莹的汗珠,应该不是咸的,而是甜的……
季凉夜不自觉地抿了抿发痒的唇。
“一个卑贱的奴婢,一个该千刀万剐的杀人凶手,竟还有心思在我面前涂脂抹粉,说,你把你这张狐媚的脸涂抹成此等模样,想在我季家勾引谁,谋害谁?”季凉夜想到清晨从她身上闻到的香味,心中更是愤懑不已。
这是季凉夜第二次质问云裳想谋害谁,第一次是那一木匣子银针,这一次却是她身上根本不存在的脂粉。
云裳不禁暗笑,告诫自己应该日渐习惯季凉夜此种凭空诬赖人的兴致,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还敢笑?”眼尖的木瓜喝问。
“呵呵……”云裳俯身利落地撕下裙摆上的一块白布,尔后起身将白布于清水中浸湿搅干,面对着季凉夜,将展开的白布在脸上一擦而过,未放过脸上的任一角落。
“少爷,这白布上未沾染任何颜色,可见奴婢既未涂脂,亦未抹粉,少爷若仍怀疑奴婢涂抹的脂粉许是透明,亦可拿着这块布请人鉴定一番,奴婢身正不怕影子歪。”云裳见季凉夜并不准备接纳她手上的白布,索性一把朝着木瓜扔了过去。
“鉴定就鉴定,少爷火眼金睛,怎会冤枉于你?”木瓜抓着白布在鼻尖嗅了嗅,又朝着季凉夜道,“少爷,这块白布好香,肯定有问题。”
“既如此,那就待鉴定有了结果之后,少爷再来惩罚奴婢吧。”云裳话落,便拿着尚未用完的材料,朝着膳房走去。
云裳一不见了人影,木瓜一边嗅着手中的白布,一边问道:“少爷,这白布真要拿去鉴定吗?”
季凉夜狠狠白了木瓜一眼,生平第一次觉得怎么瞧木瓜都横竖不顺眼,不由恼怒地盯着他手中的白布道:“你是狗吗?总嗅它做什么?”
“木瓜这不是好奇吗,木瓜可从来没闻到过此种脂粉香,难道这是他们霍家的祖传秘方不成?祖传脂粉香?无色无形?”木瓜边说边又嗅了嗅白布,那忍不住陶醉的神情仿佛怎么享受都不足够似的。
“丢人现眼!”季凉夜一把将木瓜手中的白布打落,并抬脚在上面踩了又踩,直至白布变得面目全非,这才挥袖而去。
木瓜不时回头看那块躺在地上的白布,心中暗叹可惜可惜,同时很想知道那脂粉香不知道究竟是由什么炼制而成?
*
膳房外的水缸边,范大娘惬意地坐在椅子上,一手一条黄瓜,一手一根胡萝卜,正左一口右一口地吃得香甜。
“范大娘——”云裳不免感到奇怪,大凡这个时辰,作为厨娘的范大娘,应该正在膳房拿着菜刀或者执着锅铲忙得热火朝天。
“心月,是不是奇怪这会儿范大娘怎地如此清闲啊?”范大娘翘起二郎腿瞅了云裳一眼道。
云裳点头的同时,忽地听见从膳房中传出炒菜的声响。
她不禁十分诧异,因为她昨日从季府其他丫鬟口中得知,偌大一个季府,只有范大娘一个厨娘,原本冰雪公主指过两个厨艺不错的丫鬟帮她,可却被她一口拒绝,是以这些年来,季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饭菜,皆由她所做。
“很多人都在背地里说我范大娘做的饭菜极其难吃,有时候甚至比猪食都不如,如今好了,从下顿起,大家可都有口福了。”范大娘口气讽刺,可云裳却感受不到她心里的丝毫伤怀与不满。
“范大娘做的饭菜怎会难吃?我觉得很好,好极了!”不是云裳想要安慰范大娘,而是实话实说而已,又或者,中午的时候她实在太饿了,所以吃什么都觉得格外得香?
“哈哈……还是心月你有真正的口福。”范大娘似能听出云裳这番话并非恭维之辞,是以开怀笑道。
云裳笑笑,便拿着用剩的材料走进膳房。
膳房中,云裳瞧见一个年轻女子婀娜多姿的背影,此刻,她正动作麻利地挥动着锅铲,那掌勺的姿态即使只不过是个背影,也极为动人美丽。
云裳在一旁将盐巴等调料一一放回原处,正准备离开,年轻女子已经盛好菜转过身来,云裳乍一看见女子的面容,顿时惊呆了。
她不就是那个昨日在大街上卖身葬母的灵儿姑娘吗?
云裳记得,她原本是要跟着季凉夜回府做厨娘的,可最后她选择了金簪离去,是以这会儿她怎会出现在季府的膳房中?
“怎么是你?”云裳忍不住开口问道,她舍弃了金簪为的便是让灵儿获得自由身,可如今却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她那支金簪尽管招她厌恨,可就本身而言,的确价值连城,她希望它能够用到实处。
“是我,姐姐怎么也在这儿?”灵儿亦很是诧异,她涨红了脸,低下头看着手中的菜肴,不敢再直视云裳的眼睛。
菜肴的热气氤氲袅袅,徐徐升腾,将灵儿羞赧的脸遮掩得模模糊糊,如雾中看花。
☆、024:屁比饭香
夜已全黑,轻轻的叩门声响了几下之后,云裳所住的小屋中多了一道年轻女子的身影。
今日云裳与灵儿二人于膳房意外碰见,任谁心中皆不是滋味,那时灵儿忙于做菜,又碍于范大娘在外,哪敢与云裳多言?
“灵儿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会在季府重遇姐姐,灵儿原以为,此生恐怕再也无缘见到姐姐,以报答姐姐无私的恩情了。”灵儿在桌边坐下,面色愧疚地说道,“灵儿惭愧,终是辜负了姐姐的一番好意,若是今晚不对姐姐把事情解释清楚,灵儿寝食难安,实在无颜再于季府待下去。”
“事情是这样的,灵儿有一青梅竹马的意中人阿明,他对灵儿向来体贴周到,疼惜有加,对灵儿的娘更是嘘寒问暖,既恭敬又关切,他曾与灵儿海誓山盟,许诺待娘病情好转之后,便与灵儿火速成亲,从此相依相伴。”
“孰料世事难料,他意外结识了另一女子,不出几日便狠绝地变了心,灵儿不服气,问他灵儿究竟哪里比不上那女子,他竟说,她身上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