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圣对宝嫃那些话自不是白说的,但这也因为宝嫃极为体贴凤玄,故而也不愿因自己让他两兄弟起任何龃龉;然而凤玄留是“暂时”留下了,却同刘圣提出了条件。
先前的婚事乃是刘圣做主;全不由凤玄半点,但是此番他执意要隆隆重重地操持一场同宝嫃的亲事。
起初对刘圣而言;连知道凤玄喜欢上了那样一个人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后来更有不利于宝嫃之心……然而一路至此;刘圣的心境也渐渐不复如初。
他的儿子――太子刘拓说的对;出身卑贱跟高贵又有什么要紧,他的皇后跟他曾经为了凤玄选定的所谓王妃都是极高贵的出身了;然而两人的手段却也是不输彼此的卑鄙同狠辣。
但是相比较而言,反倒是那个看似如一株柔弱野草的民女,那样轻易地取走了他的皇弟的心,更在那样重重危机甚至是生死关头上,显出那样一份令人惊啧的强大来。
刘拓说的确是对的,――同样对的,还有他的皇叔……并非是个傻子。对凤玄而言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那个明明是第一美人的枕边人,他正眼未曾看过,反倒是那个人入了他的眼,让他非卿不可。
想来,还是他的皇弟有“识人之能”的,究竟是何等的际遇,让他遇到了那个民女,让他始终不渝地握紧她的手,就算是忤逆长兄跟皇权,都不肯放松分毫。
故而,在召见宝嫃的时候问起他们在连家村的生活,并非只是一种手段,而是真的好奇。
虽然这些话刘圣他本来该问凤玄的……但是,身为长兄的颜面,身为帝王……他仍旧有些、开不了口。
田园生活,于他而言,如一个梦,飘渺不可及。
宝嫃没读过书,言语尽是朴实无华,甚至有一些村言土语点缀其中,没有华丽的辞藻或者更多的煽情,可是刘圣竟听得津津有味。
她自然而然地说着,似乎就有那么一种天然的能力,诱人神往,情不自禁身临其境般。
刘圣的眼前悠然出现那样一副静谧而美的乡野生涯……****的农作物在田地里**自在的生长,绿葱葱地树林边上,系着一匹归来的倦马,正悠闲自在地低头啃着野草,湖面上水平如镜,湖水碧青如许,偶尔有什么投落水中,引发点点涟漪。
杨柳低低垂着,远处游来一双鸳鸯,追逐嬉戏,又归于平静……
湖畔的小茅屋里,几只鸡争先恐后地奔出来,有人靠在门口,唤道:“夫君,回来吃饭了。”
一切,如一副画。
宝嫃只是慢慢地想着、说着,她并未留意皇帝有些泛红的眼睛,也未曾留意他假作不经意地转头,手中的帕子在眼角轻轻地擦过。
所以才一步一步地“退”着,有些表面不甘的故作愠怒跟私底下的早已妥协,答应了凤玄提出的一切要求。
拟了旨意,刘圣望着那将成定局的一切,无可奈何而悻悻地念叨:“幸好朕只有一个皇弟。”
幸好只有一个皇弟,故而可以破例去。
幸而这个皇弟极为争气,争气到让他觉得亏欠了他……
也幸好……他这个皇弟所想要的只有一个女人……
更幸好,那个女人……
是她。
想到那个在御前絮絮叨叨说着乡间生活――说到凤玄做农活,帮她赶走大公鸡,捉拿黄鼠狼的时候……她的种种表情。
她曾经忍不住面露愉悦笑容,因为想到那些种种趣事,温馨细节。
她也曾几度落泪,因为她实在心爱她的这个夫君,心疼他的苦,感激他的爱,更欣慰一路走来他仍旧还在,他们两人还在一起。
刘圣恍恍惚惚地想:“或许她还真的能配得上凤玄……?”
后来他后知后觉地想:“或许只有她才能配得上凤玄。”
于是……罢了。
破例就破例,坏规矩就坏规矩,谁叫他是他唯一的皇弟,谁叫他是大舜的神武王爷,他年年的战功赫赫却从无野心,行事低调却深入民心,圣旨一出,刘圣本来做好了跟大臣们“激烈争执”一番的准备,没想到……满朝文武,没有一个大臣“痛斥”或者“指责”王爷行为失检或者其他……
那帮平日里逮到天子半点不是都要哓哓叫嚷半天的铮臣,一个个地仿佛都聋了哑了,把偌大一个坏规矩的尽视而不见。
刘圣心里准备的那些话都没了露面的机会,只不过此等人心所向的场面,反让身为皇帝的刘圣心里酸溜溜地:这帮家伙可真真偏心的很啊。
事实上,朝臣们没有一个是傻子。
苏千瑶是怎么死的,皇后是怎么去的,并没有人知道详细究竟,可是苏家的种种行迹,早有明眼的臣子看在眼中,有人自取灭亡,皇帝没有诛九族,已经算是网开一面皇恩浩荡。
何况当初王爷同苏家的亲事,本就非他所愿,成亲当晚王爷便离开京城,更是人尽皆知的事,这么多年来王爷甚少在京内居住,早有人传王爷同王妃不合,甚至有人偷偷流传王爷早连休书都写了,只是苦无真凭实据于是只能偷偷议论而已。
何况一个领兵王爷,跟苏家这样的大族牵扯在一起,着实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虽然说王爷向来的忠君爱国,但万一有了子嗣,又有那样的外戚……
没想到竟然柳暗花明,据说王妃在那场巨变之中被贼人刺死,凶手已经伏诛,而凶手买凶的原因,却又是因为王妃曾害过那人至亲,所谓一报一报……往事不必重提。
另外,则是因为凤玄的原因。
早就有耳聪目明的臣子私下里同顾东篱接触,――因为顾尚书算是王爷的知心之人,大家自然要探听风声,顾东篱是个谨慎的人,在提及那个据说是出身寒微的女子之时,只淡淡说了句:“乃王爷心上之人。”
这样谨慎地人说出这样的话,也可谓一个“重若千钧”了。
何况神武王爷连当时的京城第一美人都瞧不上,又英明神武,自不是被美色所迷了,既然是他看上的人,必然大有可取之处,而以王爷那心性,既然认定,也更是无可动摇的了。
如此一句话便是足矣。
更何况,那些**内眷们,在同顾夫人堂会之时,常常旁敲侧击,顾夫人那个嘴是极快的,当下把宝嫃夸得花团锦簇,又附送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人家已经怀了王爷的骨肉。
虽然早知道王府里多了一个……但这可算是尘埃落定地被证实了。
一来二去,朝中的官员们都知道了两件事:
第一,那女子乃是王爷认定之人,王爷要封妃,那自然要封,谁敢不从。
第二,骨肉都有了,这一朝的皇室血脉凋零,幸好刘圣英明,王爷神武,但如许神武的王爷先前成亲数年连个消息都无,此番总算是见了曙光,怎不叫人喜极而泣。
因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刘圣朝堂上把旨意一放,这阵东风吹的极好……朝臣们各自暗怀欣喜,若非是那些“铮臣”自觉得堂堂王爷娶一个民女到底有些……而他们身为朝臣,应该淡定窃喜,表面上不宜过分赞扬吹捧,免得落“谄媚”之嫌,否则早就跳出来大肆相贺。
半月后行大礼,王府的门槛都要被来恭贺的朝臣们踏破了,凤玄身着吉服,亲自出面迎来送往,先前哪里有过!委实地大方!
群臣见王爷那英俊面孔之上一团发自内心地欣喜,个个真是几乎喜极而泣,这场大婚行的好,能令素来冷若冰霜的王爷露出这般笑容来,千载难逢的大好机缘,喜事天成。
大家伙儿喜则是喜极了,但心里却更好奇,都极想要见见那个令王爷倾倒的女子究竟生得是何模样。
然而令这些人失望的是,他们却只瞧见被侍女们小心翼翼扶着的那个略见娇柔的身影,只不过眼尖的大家伙儿自然从宽大的吉服底下看出伊人微微异样的肚子。
几个朝臣当即互相使了眼色,然后竭力地心照不宣,心照不宣……暗地里高兴则罢。
凤玄因怕宝嫃累着,便只同她拜了堂,便叫人小心扶她去歇息了。
堂上李老爹跟李大娘两人晕陶陶地,此刻宛如做梦一般,周遭都是些此生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大官儿围着,底下是个先前仿佛在云端天神般的佳婿拜着……李老爹暗地里死命地揪自己的大腿,才没有再让自己当场昏过去。
李大娘望着那对儿盛装相依相偎的女儿女婿,却赫然落了泪。
当初宝嫃出嫁是为了一口吃食,童养媳般地扔到了别人家里苦捱,李大娘知道连家二老不是个好相与的,她私心也体恤宝嫃吃苦,可这又如何,一切不过是命。
李大娘也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天生柔善,容人,能吃苦……大概,这都是她的命,也仗着宝嫃柔善,便狠心让她去容,去受……去遭那些苦楚。
谁能想象,此生,竟有如此际遇。
若不是宝如在旁边扶着劝着,李大娘几乎又放声大哭起来。
凤玄应酬了宾客之后,便回了洞房,他喝了许多,脸颊都是红扑扑地,进了里间,丫鬟迎上来,低低道:“王爷……王妃方才喝了几口水,便说倦了……这会儿似是睡了。”
凤玄往日听到“王妃”二字,就如坚冰又吹了寒风,然而此刻听了,却像是吃了一口蜜,四肢百骸都舒畅起来,笑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领赏吧。”
几个丫鬟大喜,谢了礼便退了下去。
凤玄入了里间,瞧着满屋子花团锦簇喜气洋洋,那张锦绣华床上,斜倚着他似是求了八方神佛修了千世百劫才得来的可心人儿。
凤玄放慢了步子,走到床边上,见她屋子盖着那红盖头,便站定了脚看。
这一看,便把往日的事忽悠悠地又想了一遍。
――他看见她在场院上的人群中焦急地找来找去,他看见她站在大雨里绝望地大叫,他抱着她滚到在雨水里,她看清楚他的脸,惊喜地唤珏哥。
――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腿,被拖在雨水里也不肯撒手,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生怕他会不见,她们站在小庙的屋檐下避雨,雨串子像是水晶帘似的从眼前跌落。
――她不顾危险去掐了两个大叶子,双脚踩着水跑回来,她伸手将大叶子递过来,眼睛亮晶晶地,仰着头,期盼地看着他:珏哥,把这个顶在头上。
凤玄忽然落了泪。
他忽然不敢过去,望着眼前这个一身吉服蒙着盖头的人,他忽然有一阵极大的恐惧,会不会,这一切都是一个……太美不过的梦?
上天可会真的如此厚待他吗?在似受惯了那些悲冷苦楚之后,忽然之间……
“夫君……”耳畔依稀响起一声呢喃。
如此熟悉。
眼前斜倚在床上那人,手中握着的几粒花生栗子呼啦啦地从裙子上滚下来,他听到她低低惊呼了声:“啊……”
从半梦半醒里醒了过来。
然后她缓缓地直起身来,俯身伸手,想要捡起来似的。
然而她的肚子已经大了,俯身变成极为艰难的事,盖头的穗子轻轻晃动,吉服的袖子下柔嫩的手指头一点点凑过去,晃一晃,碰不到……
正想再试试,却忽地被握住了。
宝嫃一惊:“啊?”
凤玄握着她的手,仰头看去。
他半跪在地上,望见那红帕子底下红扑扑的一张脸,那熟悉的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眼,她起初是惊讶地,见是他,便弯着眼睛笑了,嘴角两个梨涡深深一动:“夫君,你回来啦……”
凤玄缓缓地出了口气,眼泪自眼角滑落:“老天,多谢你。”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距离宝嫃临产日子越来越近,王府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这一日,宫内六七个资格老道的太医急匆匆地下了马车,几个人你挤我挨急匆匆地进了王府,而在王府内堂,早有七八个京城内的老练稳婆,动作敏捷地在准备着,内室隐约传来痛苦□之声。
凤玄等在外间,整个人像是要开战前夕,身上散发着淡淡地冷意,黄公公跟左茗宝如赵忠等围在旁边,黄公公有心开解两句,却又不敢,便冲宝如使眼色。
这里头也只有宝如是娘家人,好说上话,宝如瞧着凤玄那冷肃的脸色:“姐夫……这是规矩,是不让男人进去的……”
凤玄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低头,手指无意识地塞在嘴里,用牙咬着。
宝如吃惊地看着他,瞧着他把那手指都快咬出血来了,便拉扯赵忠:“忠哥忠哥……”
赵忠对谁都能说上两句,但独独面对凤玄,整个人却变成了个闷嘴葫芦。
到底还是黄公公大着胆子上前,柔声道:“王爷……王爷您别担心……这女人生孩子……多半都是这样的,您瞧,里头有七八个稳婆照应着,还有太医们在守着呢,绝对不会有事儿的。”
凤玄动作顿了顿,黄公公道:“王爷,您别咬这手指……这快咬破了……王妃见了得多心疼!”
凤玄听了这个,却终于松了口,那蜷缩的一根手指被咬的都变了形,黄公公见有效,又道:“王妃那么心善的人,素日又养的是极好的,她的身子又强健,这才刚才是才叫几声疼,一会儿……就生了……”
左茗在一边极佩服干爹:明明是跟他似的宦官,哪见过什么女人生孩子,竟然说的头头是道,可见是逼急了真的什么都能乱扯出来。
黄公公一人唱着独角戏,颇为孤单,便又看宝如,宝如身子一抖,皱着眉想了会儿,憋出一句:“是啊是啊!我看见过母羊生小羊……都是叫一会儿……动两动……就生出来了……”
黄公公跟左茗听了大惊,各自都拿白眼看宝如。
宝如略有些不安地笑:“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赵忠道:“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宝如道:“忠哥你也看见过吗?其实小羊很可爱的……”
黄公公跟左茗又齐齐瞪了过来,宝如只好躲到赵忠身后不敢再说话了。
凤玄看看这几个人,长叹一声,手揉着额头,他是怕极,都说女人生孩子会去掉半条命,若是弄得不好,整条命也……故而他才如临大敌地把几个太医都请了来,又把牢靠的稳婆也叫了个遍,就算如此,他心里仍旧极不踏实。
甚至隐隐地有种后悔:不该让她有身孕的,万一,那个万一……
他可是怎么也承受不起啊。
凤玄在担忧着,反复煎熬,黄公公等人在拼命“劝慰”,如此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听得里头宝嫃隐隐地又叫了几声,凤玄忍耐不得,霍地站起身来往里就闯。
几个**惊失色,连同旁边的李老爹一起都过来拦着,正在相持不下,却听得里头一声响亮哭叫,是婴孩的声音!
凤玄一听,呆若木鸡,宝嫃如叫道:“这是什么……是生了吗?”
黄公公喜道:“生了,多半是生了!”
左茗也雀跃不已,赵忠也总算松了口气,抬手用力摸了摸胸口。
几个人在门口站着这会儿,门打开来,几个稳婆簇拥门口,喜笑颜开争先恐后地道贺:“恭喜王爷!是个健健康康的小世子!”
凤玄脑中轰然一响,目光在稳婆身上扫过,便往里看去,脱口道:“王妃呢?”
稳婆道:“王妃平安无事……说起来奇怪,这真是小人们接生过中最顺利的了,小世子可真是乖巧聪明,不肯累着王妃呢!”
另一个也笑道:“可是的呢,是**平安!先前还捏着老大一把汗,生怕……咳咳,真是吉人天相,大吉大利,恭喜王爷,王妃!是天降的福气呢!”
凤玄听宝嫃无事,身子晃了晃,浑身的汗都虚脱了:“我……我去看看……”往里走了一步,又回头看黄公公:“统统都打赏!”
黄公公此刻也乐得合不拢嘴:“遵命,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