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一方半掩半露的岩石上,一个身着绯色薄衫的妙龄少女手拈野花斜坐其上,一双欺霜赛雪的玉足在水中轻勾缓荡,玩得煞是开心。河边映着她的绝世姿容,端的是明艳异常。
远处的渔夫一网收起,十数尾鲜鱼在网中跳跃挣扎,阳光下闪出一片耀眼的银光。那少女突然曼声唱起:“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
她的嗓音清越嘹亮,荡人心魄,那音色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
岸边的行人被歌声吸引,纷纷引颈探望,待看到少女的面容,众人不觉都暗叫一声:“老天,世上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更有些少年看得痴了,仿佛着了魔一般,忘记了赶路,只呆呆地愣在那里。
那少女看见少年们瞠目流涎的傻样,抿嘴一笑,住了歌声。便有那轻薄男子接着唱道:“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原来是一曲野腔野调的风流曲儿,心猿意马的少年们借机纷纷在旁应和。
少年见他们如此放肆,倒也不恼,只是站起身来穿好鞋袜,突然一个纵身跃向河心,身子如柳絮般轻飘袅娜地落向水面。众人惊呼还未出口,但见那少女的左足犹如蜻蜓点水,在浮萍上一沾即起,又一个纵跃便已到了对岸,随即身影没入蒿草丛中,踪迹皆无。
河边的少年们张口结舌,犹如身处梦境,少女消失许久,他们还在拼命揉搓眼睛,以为是看到了一位飘然而去的仙女。
是啊!除了仙女,人间哪有这般清丽脱俗的女子?齐国有女美如仙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遂传遍了天下。
春风乍暖,暖意甚至洋溢至少女脸上。少女的步伐,如她内心一般轻快。她想到刚才众人惊艳的那一幕,心中抑制不住地得意,暗想:回去后一定要跟师兄讲讲,不知道他会笑成什么样子呢!脑海中一浮现那个英俊雄健的身影,少女的脚步突然轻柔了下来,脸颊上掠过片片红云。
走出野蒿地,但见一青丘,青丘脚下的栎树林边,一户小院在望。院内小屋茅顶柴扉,屋顶的几圃地里种满了果蔬,一丛野花也开得正旺,院外竹篱笆上爬满的紫色牵牛花正在风中向少女微微点头。
少女轻移莲步走进院中,刚要叩门,忽地眼珠转了转,蹑手蹑脚地潜行到窗前,忍住笑偷偷往里瞧。
屋内陈设简朴,却收拾得异常干净。紧靠里墙的草席上跪坐着一个青年,身前的矮几上堆放着一块素帛,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篆文,那青年正在聚精会神地研读。
窗外的少女一皱眉,心中嘀咕:师兄啊师兄,你装了满脑子的剑谱,只怕未等你成为一代剑侠,倒要变成“一呆剑侠”了!
这么想着,她心头突然掠过一丝落寞之感,每回看见师兄练剑时的专注模样,少女总感到有莫名的不安与愁绪哽在心头。她不能阻止师兄练剑,但在她的心底却又十分矛盾地隐隐希望师兄不要继续钻研剑术。然而这一切,她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师兄练剑是为报师仇。她这一点儿女情怀和复仇大义相比,无论如何都只能埋在心底。
师兄心中有剑、有义、有仇,不知道有没有我……少女伫立窗外怔怔地想着。
突然那青年右臂一动,手中多出一柄青铜剑,身形未动,长剑却向右上方斜削出去,手腕轻抖,只听“喀喀喀”三声,声未绝,剑已回。
只见那青年凝神细看前方,表情肃穆,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神色甚是沮丧。原来在右上方的屋梁上悬挂着一根细麻绳,垂下的一端系着一根短木棍,青年方才的那三剑正砍在那木棍上。
少女心疼地看着师兄沮丧的神情,改变了主意,一个箭步推门而入,笑嘻嘻地叫道:“师兄!”
那青年看见她,神色也登时舒展开来,笑道:“丽姬,你不好好练功,又去哪里玩了?”
这男女两人,正是从卫国逃出后避居齐国的荆轲与丽姬。
同样的时光流逝,却在荆轲和丽姬两人身上造成了不同的变化。避居齐都郊野之后,丽姬陶醉在寻常百姓的生活闲趣之中,渐渐平复了她的爷爷公孙羽之死带给她的伤痛;然而荆轲心中复仇的决心与意志却未曾消减,反倒与日俱增,他焦急地期望练就惊人武艺,以报师仇。
报仇,总是让人奋不顾身,也让荆轲忽略了身旁丽姬一日日成熟浓郁的少女情怀。
丽姬一扁嘴,回道:“我才不愿像你那样,整日只知道抱着把剑,都快变作冷冰冰的青铜了。你快跟它说话吧,趁早别理我!”
荆轲只笑不语。这个小丫头伶牙俐齿,与她斗嘴只能是自讨苦吃,何况他刚刚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时还不知道怎么跟丽姬讲,更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她听后的反应。
丽姬跳上草席,仔细端详了一下那根木棍,但见上面有三道新砍的剑痕,深浅、间距几乎无二,她高兴地叫道:“师兄,你的剑法又有长进了!”
荆轲的脸上却全无喜色,摇头道:“苦练半年,进展微乎其微。”他指着那剑痕又道:“你看那切口处参差毛糙,且三道创痕并不连贯圆通,剑意断续艰涩,这正是未窥得运气之道的征象。”
丽姬听荆轲这么一说,再细细观察,也看出荆轲所言非虚,不由默然。
片刻,她柔声道:“无论如何,剑法总已有所进步,慢慢来,一定会得大成的。师兄,我相信你。”
荆轲苦笑道:“慢慢来?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嬴政寿终正寝吗?师父……”他猛然反应过来,将后半句话狠狠吞进了肚中,转过头假装看几上的素帛,不敢再接触丽姬的双眼。
急拉轻咬樱唇,抬起苍白而秀丽的脸庞,一双清澈如水的明眸饱含深情地看着荆轲,轻声道:“我不是不想报仇,我只怕因为报仇,终有一天会再也见不到你了!”
荆轲心中“砰”地一跳,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情感在涌动——他欲言又止,可在这个时刻,他又能说些什么?
他害怕这样的感觉,一个儿女情长的自己是他所陌生而恐惧的。
沉默片刻,荆轲忽然惊觉,眼下实在不应该想除了习剑和报仇之外的其他事情,那些都不是此时的他所能奢望的。再不控制自己的情感,恐怕接下来的话就更难以出口。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将波涛汹涌的情感压抑下去。平静了一会儿,他硬下心道:“丽姬,我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丽姬心头一动,她直觉接下来荆轲讲的事情一定会使两人的未来发生重大的变化,至少会打破眼下这种神仙隐士般的生活。
果然,荆轲沉声道:“我想离开齐国一段时间。”
丽姬的平静出乎他的意料,她只问道:“你想去何处?”
荆轲道:“赵国。”
丽姬点点头,又问道:“可是邯郸?”
荆轲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奇。
“你是不是想去找盖聂?”
荆轲叹了口气,说道:“原来你早就想到了。”
丽姬轻声说道:“是啊,我以前常听爷爷提起,说盖聂的‘百步飞剑’乃是天下第一绝技,邯郸又离此地不远,以你现在的剑术,除了他之外,还能向谁请教呢?”
荆轲心中暗暗叹服,丽姬实在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一种不忍又不舍的情绪油然而生,不禁沉吟片刻,方才毅然回道:“只是在去赵国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丽姬柳眉挑起,扬头质问。
荆轲犹豫了片刻,道:“丽姬,我想带你离开这里,为你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安身,这样我才能放心去邯郸学剑。”
丽姬一听,脸色大变,却兀自压抑住澎湃的心绪,一字一句缓缓道:“你想把我安置在哪里?哪里会是更好的地方?”
丽姬一反平日的活泼,让荆轲大感惊讶,接下来的话竟说得有些心虚:“赵国西邻强秦,近来更是战祸频繁……我想,你若留在齐国,相较之下要安全许多。”
丽姬苦笑着摇头道:“当今暴秦肆虐,天下哪有什么安宁之地?秦国大军窥伺中原,齐鲁乡野与赵巍之地又有何异?”
荆轲闻言默然。
“如若你不让我随行前往邯郸的话,就让我留在这里等你吧。”丽姬啜泣道,“这里是我们一起建立的家,你若不愿让我相伴左右,就让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吧。”
荆轲望着丽姬秀丽坚毅的神情,半晌长叹道:“暴秦不灭,安有乐土!暴秦不灭,安有乐土!”他胸中忽然豪气大作,振衣而起,大声道:“乱世之中,连一女子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公孙门下剑士!好,丽姬,咱们就一起去!”
齐国与赵国相去不远,不多时日,邯郸的城堞就已遥遥在望。
邯郸是赵国都城,也是天下最为繁盛的城市之一,虽逢乱世,却仍商贾云集、市肆喧哗,通衢大道上人潮涌动,举袂如云。
两人刚走到城关,荆轲突然“咦”了一声,拉了一下装扮成男子模样的丽姬。丽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对接人群中有两个商贩模样的大汉迎面而来。这两个大汉除身材比一般人高大粗壮外,并无奇特之处。
丽姬低声问道:“师兄,有什么不对吗?”
荆轲皱眉道:“这两人英华内敛、手脚轻捷,虽装扮成寻常商贾模样,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听他这样一说,急拉再细看此二人;果然太阳穴微微凸起,双眼开阖间精光四射,显然是精通内家功夫的高手。
丽姬低声道:“师兄,你看他们是什么来头?”荆轲摇头道:“说不上。”他目光转回,说道:“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管不得别人的闲事。”
两人进入城中,四处打听盖府。盖聂乃是当世名声最著的剑客,以独门剑术“百步飞剑”名震六国。他迁到邯郸已有一段时日,习武之人多熟知,当下便有一名少年剑士指点路径,两人一路寻去。
待到盖家,却也只是黑瓦白墙的一座小院而已。开门的少年道:“家师有事外出,尚未归来。少侠若欲见家师,还请日后再来。”
荆轲不禁大为失望,而丽姬走上来轻轻问少年道:“那……不知盖先生何时回来?可否相告?”
少年恭敬地回道:“这个……我也不知。家师出门,有时半月十日,有时数载,没个准数。两位来得不巧,家师是今早出门的,更不知何时归来……”
三人正说着,忽然有一个风骨清奇、身材修长、腰佩长剑的中年人气宇轩昂地走了过来。他走得不急不缓,步子却如行云流水,瞬间就到了他们眼前。荆轲不禁一愣,正在心中暗思此为何人时,少年却惊喜地叫道:“师父,您回来了!”
荆轲、丽姬一听是盖聂,连忙上前行礼。盖聂早就在街角处望见了两人,此刻近看,发觉他们虽然身着粗布衣衫,举止却谦恭有礼,心中顿生好感,于是请他们进门叙谈。
三人在厅中分宾主坐下。荆轲环顾四周,只见摆设简洁,端的是寻常人家模样,这厅内虽无长物,却雅致有序,隐隐透显雍容风度,可见主人虽不慕虚华,但必是有着高尚生活涵养之人。
盖聂年纪三十挂零,双目隐敛电光,气度从容,端坐在那里,自有一代宗师的气派。荆轲看在眼中,心底已然拜服,恭恭敬敬地寒暄之后,当下便说明来意,声言愿拜盖聂为师,以报大仇。
盖聂闻言说道:“公孙先生本是我的故友,闻听他为国捐躯的壮举,盖某也是深感钦佩。荆少侠有意向盖某习剑,本来我是万万不敢推托的,只可惜……”听到这里荆轲心中“咯噔”一下。盖聂喟叹一声,续道,“可惜我马上就要离开赵国,已经没有时间与你论剑了。”
荆轲急道:“我可以暂居邯郸,恭候先生回来。”盖聂道:“我这次出门,连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能够回来,也许永远无法回来。荆少侠要等到几时呢?”
荆轲心中的失望和焦虑交织在一起,一时反倒讲不出话来。身边的丽姬看着荆轲焦急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楚,竟站起身来,对着盖聂朗声道:“盖先生不愿教就明说,何必这样推三阻四?”
盖聂听她声音娇柔脆亮,言辞更是十分泼辣,不禁微微一怔,看了丽姬一眼,笑道:“原来这里还有一位女客。”
荆轲眼见丽姬无礼,心中大窘,瞪了丽姬一眼,俯首致歉道:“她是我的师妹丽姬,因为路途凶险才女扮男装。还请先生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计较。”
盖聂背脊挺直,道:“想来你便是公孙老先生的孙女丽姬。”
丽姬一口气还堵在胸口,又怕让师兄为难,只在一旁闷声不语。
盖聂将丽姬的神情看在眼中,轻叹一声,缓缓道:“公孙姑娘误会盖某了。既然这里没有外人,盖某也就不妨明言。盖某即将远行,并非为了逃避什么,而是为了追踪一个仇家。”
荆轲奇道:“盖先生剑术冠绝当世,什么人敢与先生为敌?”
盖聂喃喃说道:“此人名叫夏侯央,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还搜罗了一批亡命之徒,结成一个暗杀组织。他生性阴险狡诈,我家便是毁于他手。我已追杀他多年,但一直未能成功。此趟出行,前途莫测,所以我不敢贸然答应荆少侠的要求。”
盖聂闻言点头道:“但说无妨。”
荆轲犹豫片刻,轻声道:“在下想请盖先生赐我一招,好让荆轲也能领教真正的剑术是何样子。”
盖聂一听,不禁笑道:“这个不难,那就请荆兄弟出招吧。”
荆轲站起身来,向盖聂深施一礼,然后抽出青铜剑来,捏了个剑诀。盖聂却仍跪坐在主位,纹丝不动。
荆轲目光炯炯,开始寻找出手机会。
盖聂虽然像是随意地坐在原地,但气势如山,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而且彼此之间呼应联系,整个人浑然一体,竟然无一丝空隙可钻。
荆轲脑子里飞速地掠过无数招式,但面对安坐不动的盖聂,只觉每一种进招方式似乎都变得笨拙且漏洞百出,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僵持了半盏茶的工夫,荆轲心里不禁焦躁起来,公孙剑派最讲究的就是气势,临战之际,最要紧是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像今天这般的情形他从未碰到过。荆轲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冒险出击,然后再随机应变。
不了他的肩头微微一动,盖聂的目光便刺了过来,荆轲好像被芒刺扎了一下,肩膀下意识地一缩,登时打破了平衡,剑气骤然涣散。
荆轲并未气馁,鼓足勇气,接连数招连环欲发,然而只要他身形略动,即使是剑尖略略扬起,安坐不动的盖聂都能立即以眼光射向他的破绽之处,使他尚未出招既已落败。二人就这样在瞬间以目光和姿态的细微挪动过了十余招。
这十余招中,荆轲身形似动非动,盖聂的目光则如一把凌厉的锐剑,一招破过一招地从荆轲的额头、咽喉、肩颈、心口、肋下、丹田一路刺下去,剑气纵横。荆轲只觉有数十把利剑插入身躯,自己已被刺得千疮百孔,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只得将青铜剑弃于地上,叹息道:“先生剑法甚为高明,荆轲输得心服口服!”
一旁观战的丽姬,并未看出其中蹊跷,见荆轲颓然放弃,不服气地问道:“师兄,为什么不战而降?”
荆轲苦笑道:“我在盖先生面前,犹如虫蚁见龙,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再比下去,只能徒增笑柄。”说完,转身对盖聂深施一礼,道:“盖先生,多谢您让在下一睹剑道之真谛,一招之赐,令荆轲一生受益匪浅。”
盖聂轻喟道:“荆兄弟天资绝佳,可惜公孙先生为国捐躯,致使璞玉未及雕琢,实在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