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儿等你。日出三刻后,你如不来,我便走了。”辛雁雁没有回话,只是坚定不移地向前走。她心中凄楚、不舍、依恋、失望、愤怒、欣羡、不以为然、挣扎犹豫、怅然无奈,种种情绪翻来覆去。又好像看到自己爱煞了的荆天明,与珂月手牵着手,慢步在田野之间。一阵风吹来,她心痛还在,但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只是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直奔向她心中美好的未来。
当珂月从林中走回,见到只剩荆天明一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珂月不明白辛雁雁是为了什么抛弃了荆天明,但她也没有任何话好安慰,任何话都是多的。荆天明与珂月一同在卫庄坟前鞠躬,然后掉头回返仙山圣域。荆天明虽然没有提及,但珂月隐约明白。
在仙山深处,最最黑暗的角落,有一个人即将从十日醉的威力中醒来……
在仙山圣域深处的黑暗中,秦王独坐。他身边的膏烛也独自燃烧着。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明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么舒坦的感觉了。
秦王静静地等待。等待荆天明的来临。等待长生不老药的功效发作。
约摸是傍晚时分,荆天明终于来到。
“卫庄呢?你没有带他一起回来?”秦王抬起脸庞,直视荆天明。
“没有。”荆天明没料到秦王一开口先问的竟然是卫庄的事。
“那么卫庄他是真的死了?”
“是。”
秦王脸上现出一抹茫然神色,怔了半晌,又道:“他是这世界上,我唯一一个允许带着兵器靠近我的人。”
“我知道。”
“那么从今以后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没人能真正保护我……我已经服下了长生不老药,我永远永远不会死……但……还有很多人想杀我,我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我随时都有可能会死……若是如此,这仙药还有什么用?”
荆天明默不作声,正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告诉秦王他服下的仙药是假的。秦王嘴角微牵,已经转忧为喜,“没关系,能有第一个卫庄,我自然能找到第二个。天明,你可知一个凡人之身成仙之际会发生什么变化?”秦王仔细地观察自己的手、自己的脸,它们却像平时一般,没有丝毫变化。“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就连端木蓉、乌断她们也不知道,这世上无人知晓,因为从来不曾有人吃过长生不老药。天明,你可曾见过神仙吗?”
不知为何荆天明忽然想起风朴子,想起神都山上那只羽毛斑斓的凤凰为他落泪悲啼,他心中一阵怅然,“风朴子老前辈仙逝之际有翔鸟哀悼,却不知父王死时会有多少人为其悲鸣?又有多少人将拊手称庆?”荆天明走近秦王身边,诚恳地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拼了命要当神仙?”
“有什么不明白的。”秦王伸手向四方轮流指去,“你瞧,这边、这边、还有那边,这东南西北四方,放眼所及都是秦朝的国土,都是我的国土!我打下的国土!什么楚国、赵国、齐国……都灭了,都被我灭了!”
“这不正是你的希望?”荆天明面露痛楚地说道。
“才不是!我要的是征战,要的是对手。”秦王的表情只有比荆天明更痛苦,抱着头低吼道:“我不想、也不能跟我自己作战!因为……因为……天明,我的儿子,你知道,你知道的,我不是……我不是我自己的对手啊。啊啊啊啊!”
“没关系的,你冷静点。”
“打不过,我打不过我自己。”秦王如孩童般泣道,拉住了荆天明的手,“我宁可成为神仙,领着鬼谷里这四色鬼面子弟兵们打到天上去!对!我要打到天上去,天上一定还有敌人,一定还有对手在等我。”秦王拍了拍胸脯,“这个我……就能到天上去了。哈哈哈!哈哈哈!等药效发作,只等药效发作了!哈哈哈!”
“是啊,只等药效发作了。爹,父王,您先躺一躺。”荆天明双目含泪,将隐藏在他心底多年,那些对秦王的思念与仰慕,都寄托在这一声“父王”之中了。
“你叫我爹!你喊我父王!”秦王大喜,便依着荆天明的话躺了下来,“没错、没错。我是得休息一下,说不定躺一下,长生不老药的药效马上就会发作了。”
“是啊,爹,您等等,药效马上发作了。”荆天明凝视着双目紧闭的秦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长生不老药很快就有用了。这么多年来,爹,您受了这么多苦。儿子几日能为您做的,也只有这个了。”荆天明伸出两指,在秦王左手手腕内侧,也就是前些日子端木蓉教导他救助卫庄时指出的三阴汇聚之处,透过右手两指,荆天明静静地将自己的内力,如丝如水般涓滴注入了秦王体内。秦王只觉得全身暖烘烘的,无比舒畅,忍不住喃喃说道:“我觉得药效好像开始发作了,我觉得好困……好困……”
“是啊,您就要成仙了。”荆天明温和地说道:“您睡吧,睡一会儿,我会在您身边陪您的。”
“嗯。天明,你不要走,你武功高强……要代替卫庄……保……护……保护……父王……”秦王话没说完已经沉沉睡去。荆天明见秦王睡着,便站起身来,跪了下去,磕了几个头,颤声说道:“爹,儿子今日一来为父母亲报仇,二来也为了报答父王过去多年的养育之恩;只盼父王受苦的日子别太长,早早解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爹,儿子能为您做到的只有这个了。”说罢,复又在秦王左手手腕内侧拍了一下。这回却是以自己的内劲,震伤了秦王的心脉。他两指戳去旋即收回,外表上绝无迹可寻,以秦王如今年岁体力,至多撑不过一个月寿命。
荆天明静静坐在依旧熟睡的秦王身边。这么做,是他自己的主意,完全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即便是珂月也不知道。龙蟒双雄汤祖德的死,改变了荆天明对父亲荆轲的看法;秦王对死亡的恐惧,又扭转了自己对生命的体悟。
荆天明握住了秦王尚且冰冷的手,心中尽是惋惜。如此英雄,最终仍旧输给了他自己。“爹。”荆天明站起身来,在心底轻轻对两位父亲说道,“是的,我有两位父亲。一个如正午的烈日,光耀大地,甚至残酷苛刻;一个如夜中的圆月,在黑暗中为人指引出道路。不管是如日般光辉的父亲也好,如月华般的父亲也罢,你们都将成为百年千年后的世人唱诵不已的绝世人物。但是我……在日光月华照耀下的我,只愿意做一股清风,秋毫无犯地拂过大地。请原谅你们的儿子,如果我这样将使你们失望的话……”
夜愈来愈深了,荆天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秦王。风是这么冰凉。珂月立在圣域西甬道外,看见荆天明自黑暗中缓缓现身,走到她面前。
“月儿。”荆天明的神色苍凉且疲惫,“你怎么来了?你怎知我在这儿?”
珂月没有言声,只是微笑,“我知道,我自然知道的。”她上前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荆天明,像是一个母亲拥抱孩子那般温柔。荆天明低头靠在珂月肩上,开始无声地大哭。“嘘——嘘——”珂月轻轻发出这样的声音,一手摸着荆天明的头,一手拍抚着荆天明的强壮背脊,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第二天离去之前,珂月与荆天明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待着。但直至日落,辛雁雁终究是没有出现。
尾声 亡秦必楚,亡楚者谁
时光飞过,转眼已来到汉文帝十三年的冬天。
在丹阳郡与九江郡的交界,靠近乌江的一个摆渡渡口旁,开着一家小小的包子店。店东姓金,已是望七十的年纪。为人很是勤快,无论刮风下雨,天天都与店东娘一块儿天不亮便开店,好让摆渡的客人随时都能吃得饱饱的。
这一日也没什么不同。天才蒙蒙亮,一个客人都还没有,金老头便已在灶下生火。他手上虽拿着吹管,却根本没在使用,只拿手掌轻轻一摆,随便一招九魄降真掌拍下,掌风便将炉火生得兴旺。另一头,店东娘也在筛面。之间满面皱纹、胖嘟嘟的店东娘,右手在竹筛边上轻敲几下,杂粮里头的小石子、稗壳就一个接一个地自个儿跳了起来。店东娘看也不看,左手在空中这么一绕一抓,便将这些杂物统统拢在手中。
火既生好,金老头挽起袖子准备包子馅料,只见他手上两把菜刀飞快,将菜馅、肉馅剁得精碎,但底下的砧板却没发出半点声响,更遑论在砧板上留下些许刀痕。面既磨好,店东娘也转头打扫店内,一手一块抹布,脚踏着杳冥掌法的奇异步伐,别说桌子、窗牖,就连房梁上也没有一丝灰尘。
随着天渐渐亮起,蒸笼里的包子也发出阵阵香气。远远传来脚步声,有客人上门了,金老头放下菜刀,店东娘也驼着背慢慢擦拭桌子。
“老板,十个包子、三碗酸辣汤。”几个像是行脚商人模样的人走进店来,其中一人似乎是熟门熟路,还对其他同行的两人介绍道:“这就是乌江畔有名的金元宝包子店,只要吃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金老头与店东娘听客人齐声称赞包子好吃,都是笑眯了眼缝。
几组客人上门,又都吃饱走了。店东娘眺望着门口,口中喃喃问着金老头道:“今天可是十二月初一吗?”金老头随口回道:“是十二月初一,你已经问了五六七八次啦。”
“既是十二月初一,那人怎么还不来?”
“急什么?现在还早,等等便来了。”
“等等等等。我可没你那么好性子。”
“店东娘抱怨道:“可不是已经又等了一年嘛。唉!人来了,朋友真没剩几个了。”
“可不是嘛,差不多都死光了吧。”金老头点点头。
“不过,一个人要吃到活活撑死,也真不容易。”店东娘抬眼看着挂在墙上当装饰的一双长长的铁筷子,好像想起什么,又好像没有。来来去去招待客人,好不容易沉默半晌,店东娘又念叨了,高声问道:“喂!我说金元宝,今天可是十二月初一吗?”
“是十二月初一,我说大宝他娘,你已经为九十一次啦。”
“问问不行嘛。怎么,嫌我烦啦,相当初你娶不到第二个老婆,可不是我害的啊!”
“唉!说的什么话,人家陆夫人死了都多少年了,你还念哪!”
“念念不行嘛。你就舍不得……”
旁边几个等着摆渡的老客人,听两夫妻又拌嘴,都微微笑着听。店东娘却突然停嘴,转而开心地叫喊道:“来啦!来啦!终于来了!”几个客人转头望向店东娘看去的方向,只见一个约摸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兴兴头头地往包子店走来,心中都想原来是包子店夫妇的孙子回家来了。岂料,这店东娘搓着双手,迎了上去,却喊那人道:“毛裘大哥,你可来啦!等你好久了!”几个客人都是一愣,怎么七十的老太太喊人家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大哥?莫非是辈分有差?
“大哥,坐、坐。吃包子、吃包子。”店东娘喜上眉梢,殷情招呼。金老头也坐在了毛裘身边,之间毛裘相貌完全没变,跟一年前相见、十年前相见、而十年前相见、三十年前相见时一模一样。店东娘笑着问道:“大哥,近来可好?法术可进步了吗?”
“哈哈!”毛裘嘴里还塞着包子,就又说又笑:“灵的很,也不过就迟一时片刻、三天五日的。哈哈哈!”金老头、店东娘也跟着大笑起来。
三人几乎已经养成习惯,几十年来的十二月初一,毛裘都会到包子店来拜访他们。有时说说江湖上的消息,有事提提过去的那些朋友、敌人下落行踪,也有时带来长长的铁筷子,让两人唏嘘落泪。随着时间年年过去,两人都明白,原来风朴子当年所炼制的仙药,定是给毛裘吃了。或许,这就是风朴子为何会收毛裘为徒的原因了吧?令人奇怪的是,毛裘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已服下长生不老药。他的心智似乎随着身体,一块儿停在了少年时代。明明年年来访,眼见两夫妻愈来愈老,但毛裘从不曾想过,“咦!怎么只有我一个人还这么年轻?”他的能力,似乎也无法再往前进步,不管是呼风,还是唤雨,十次里有两次成功便很不赖了。幸好,毛裘对成功、失败,似乎也没什么感觉。他还是日日不成,日日练。不知有多少次,两夫妻深深觉得,幸好是毛裘吃了那长生不老药。若是换了一个人,发现自己将永恒地停在少年时期,不会变老的同事,也难有任何变化,是否就等于住进了一座永恒懊悔的监狱中呢?
三人开心地聊着,关于神都山最近的变化……刘毕还在孜孜不倦地提倡儒家思想,但文帝崇尚的是黄老之术,害他最近好像很难收到学生……乌江的江水潺潺流动,风吹起的时候,已经没多少人会想起楚霸王项羽的悲歌……夕阳西沉,三人继续聊着,两夫妻大声笑,只有一人将会永恒地活下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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