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谷主独自一人坐在银铜殿中,对那些来敬酒的人并不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千杯不醉似得酒到杯干。只要方上喝下自己敬的酒,去敬酒的鬼谷弟子便满脸喜色,似乎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光荣。
刘毕与花升将也想上银铜殿瞧个仔细,却又怕露了馅儿。虽然不知鬼谷方上实力如何?但能统帅鬼谷几千人马,武功必定非常了得。刘毕再三向荆天明使眼色,要他去试探方上。无奈自从珂月来到这蓬莱殿,荆天明的眼神心绪便一直没离开过二楼花厅。便连鬼谷谷主,他都没多看几眼。
“你搞什么?”刘毕终于沉不住气,趁着大家四处敬酒时走到荆天明身边,压低声音言道:“别再看端木蓉跟珂月了。你这样失态,小心被人看出破绽来。”刘毕见荆天明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言语,恨不得用蛮力将他的头硬扭过来瞧着自己。
“你挡住我了。”听声音,二楼花厅中似乎有什么动静,荆天明对用身体挡住自己的刘毕抗议道。果然,花厅北面的垂帘掀起,四名女子鱼贯而出,看她们的样子似乎是打算提前离去。
“老罗,你喝醉了。别站起来,坐下,坐下!”刘毕叫着荆天明的假名,装模作样地演着,嘴角压低声音提醒荆天明道:“你千万别跟去啊!你瞧来参加这宴会的鬼谷弟子,有哪一个舍得提前离开的?”
荆天明心中知道刘毕讲得有理,但他在九舍中苦苦白等珂月这么久,如今好不容易又再相见。若不追上去,焉知待会儿珂月又将消失到哪里去?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她?
荆天明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往楼下看去,只见珂月她们已走出蓬莱殿外。
“刘毕,对不住了。”荆天明轻轻地在刘毕耳畔说了这么一句,与此同时,伸手在刘毕背上一推。刘毕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凌空平行推起,整个人手足无措地向后飞去,乒乒乓乓地跌落在花升将的席面上,酒水菜肴顿时撒了一地。当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刘毕的这个瞬间,荆天明转身向窗外一跳,整个人便无声地没入蓬莱殿外的黑夜之中。
荆天明下来得晚了,四名女子已经无影无踪。若非后来一阵北风刚巧吹过,将那神奇的香味又送到荆天明鼻下,他恐怕是白白离开蓬莱殿夜宴了。
四女仍由白芊红领头,一路向北走去,瞧她们熟门熟路的样子,应该是走过很多遍了。端木蓉酒足饭饱显得十分高兴。乌断还是冷心冷面。白芊红与珂月偶尔会攀谈一两句,但都是些无关要紧的话题。
从蓬莱殿向北走出二里有余,上青石大道便向东方折去。四女转向东后不久,忽然离了大道,钻进右方仙山山脚处一座乱石岗中。此处奇石林立,大者有如巨像,小者宛若海蚌。有人工雕凿而成者,亦有天生原石。石岗中似有路无路,若非四女走在前头,外人只怕难以发现。
“怪不得我怎么找都找不着阿月,莫非这些日子来她一直躲在这石阵后?”荆天明一面小心翼翼地尾随,一面跳上身边一块巨石企图一窥全貌。但这石岗占地宽广,此时又是夜晚,虽有十五的月亮照着还是难以将整个石阵瞧个清楚。荆天明身在阵中,只觉得石阵前后蜿蜒,宛如一条巨龙张爪延伸。荆天明暗中沿路做下记号。
“出来!你是谁?为何跟踪我们?”忽然间,两个俏丽的人影闪到石像前,出言质问道。既被发现,荆天明只好从躲藏的石像后走了出来。白芊红闭血鸳鸯刀在手,站在珂月身旁,端木蓉与乌断则消失了踪影。
“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模样。”珂月上下打量着荆天明,月色下只见一个年近五十岁的中年汉子,木板也似的一张脸,该凸的地方有点儿凸,该凹的地方有点凹,一点儿奇特之处也无。
“我……我……我这个……你……”荆天明暗地跟踪珂月本来就忐忑不安,此时却被她当场逮到,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倒不是装出来的呆滞。
“珂月,你说从蓬莱殿外一路跟来的人就是他?”白芊红转头问珂月,言语之中好像有点儿不相信。
“应该是他没错。”珂月本来很确定的,不知为何此时瞧见“罗功超”这幅尊容,连她自己也怀疑起来,眼前这猥琐之人武功当真有自己之前察觉的那么好,还是自己把他跟别人弄错了?
“我……我……你……”
“别我啊我啊的!”白芊红举刀叱道,“再不说出来意,我们可没时间跟你耗。”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跟着阿月,没想要干嘛!只要能让我跟着阿月就好。”若是诚实以对,荆天明本想这么讲。但刚开始被珂月抓包活逮的惊吓一过,他发现无论是白芊红或是珂月都没认出自己是谁。这才想起,他现在不是荆天明,二四诚实又爱吹牛的老罗。
“咳、咳。”罗功超清咳两声,润润嗓子好装出别人的声音,扭捏说到:“两位姑娘……咳……我……我……是这样的……”
“快说!你为何跟踪我们?”珂月问道。
“姑娘此言差矣,老夫不是跟踪你们。”
“胡说八道!你明明一路从蓬莱殿跟来,还想狡辩?”
“不不不。”罗功超摇头道:“我确实是一路跟来没错,姑娘的武功真高,将老夫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我是说,我不是跟踪你们,我是跟踪她。”罗功超手指一摆,指向站在珂月身旁的白芊红。
“跟踪我?”白芊红咤异问道:“你这老头子跟踪我干什么?我不认得你啊。”
“唉——”罗功超大大叹了一口气,哀怨言道:“我就知道白姑娘绝不记得在下了。是这样的,我……我……八年多前在桂陵城,我曾有幸见过姑娘几面,在下也知道自己不配,”脸虽对着白芊红说话,但荆天明的眼神却不知不觉看向了珂月,“我对姑娘真是一见倾心,再……也难以忘记。这么多年来,我……我……我是度日如年。姑娘的面容没有一天、一刻间离开过我的心中。正因如此,今日在蓬莱殿再见到姑娘后,我……唉!实在管不住我这双脚,居然就这样跟着白姑娘来了。”
白芊红与珂月听了罗功超这番真情告白,惊讶地对望了一眼,都噗哧地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那你应该知道八年前我已下嫁我夫卫庄,你应该称我为卫夫人才是。”白芊红早已习惯各式各样的男人对自己的仰慕之情,只是一听罗功超这半百年纪的呆汉莽撞说出这等话来,不禁感到好笑。
珂月笑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笑容随即凝结,面寒如霜。“现在怎么办?”
“让他走吧。我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少妇打扮的白芊红挥挥手,转身便向石岗后方走去,吩咐珂月道:“你带他出石阵吧,免得这老傻子迷路,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我先跟上端木蓉她们。”
珂月点点头,不反驳白芊红的安排。待白芊红的身影消失在石阵中,珂月又站了一阵子,这才摆摆手对罗功超说道:“跟我来,我带你出去。”罗功超依言走在珂月身后,刻意装出武功不好的模样慢慢跟着。
“姑娘好像有什么心事啊。”走了一会儿,罗功超突然问道。
“我?为什么这样说?”
“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姑娘们有没有心事还看不出来吗?”
珂月先是点点头,后来又笑了,“对,很看得出来。那你怎么看不出来,卫夫人是绝不可能喜欢你的呢?”
“姑娘笑起来真好看。”罗功超一会儿真心诚意地赞道,一会儿又满口胡扯,“我当然知道卫夫人是绝不可能的。但有什么办法呢?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
“是啊。”珂月幽幽言道,“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罗功超大大点头道。
“哪!前头便是青石大道。我就不送了。”珂月指着前方说道。
“是、是。老夫能自己走。”
“千万别再来。不管你有多喜欢卫夫人。擅闯这儿是会要你命的。”
“呵呵。”罗功超讪笑了几声,“该来的总要来,若能多看几眼,也值了。”
“你还真傻。”珂月走出几步,转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罗功超。”
“罗功超。”珂月又重复了一次,“你倒好玩得紧。罗功超,你如有空,明日午时,我们在羡蓬莱一会,如何?”
荆天明万万没有想到,珂月居然会开口邀约自己,喔,是邀约老罗。“管她约的是谁哪?能见到她就好。”这么一想,正个人顿时有点飘飘然起来。此时若有人目睹这半百壮汉蹦蹦跳跳一路哼唱回来的模样,定会莞尔而笑。
回到刘毕等人下榻处已近深夜。荆天明因今晚在蓬莱殿抛下刘毕、花升将两人,心中满怀歉意。见刘毕单独一人蹲在屋外水缸边盥洗,当即上前道歉。
刘毕生性本就爱洁,此时不知为何更是使劲擦洗双手,不厌其烦地洗过一次又一次。“洗什么哪?这么难洗?”荆天明在刘毕身后出声言道。
刘毕回头一望,脸上全是惊恐之色,大喊道:“鬼!有鬼!”刘毕转身欲逃,却被荆天明一把从后拉住。
“什么鬼?刘毕,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是天明啊。”
“是天明。”刘毕惊魂未定,有点儿结巴说道,“对,是天明,你易容了嘛,我怎么忘了?”
“真是。”荆天明轻声笑道,“从小到大很少看你这样失态大喊,还真吓到我了呢。你在这儿干嘛?”荆天明仔细打量刘毕,刘毕明明全身上下都干净素洁,但荆天明却闻到他身上传来浓浓的一股血腥气味。
“你受伤了?”
“没有。”刘毕语气僵硬地答道。
“别骗我,我闻到血腥味了。”
“还有味道吗?”刘毕举起右手到鼻下闻了闻,皱眉道:“还真难洗掉。”说罢又蹲回水缸边继续洗手。
“你该不会……”荆天明突然领悟,冲到囚禁老罗的地方一看,果见真正的罗功超早已气绝倒在血泊之中。一股怒气冲上来,荆天明奔到刘毕身旁责问道:“你干嘛杀了老罗?我答应过他,今晚蓬莱殿宴会后就要放他走!”
“所以咯,我这是帮你代劳。”刘毕幽幽说道,“你就是太妇人之仁了。放走这人只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说我?”荆天明大声道:“你杀罗功超这种无辜之人,若是问心无愧,刚才见了我这张脸……”荆天明指着覆盖在自己脸上那张惟妙惟肖的老罗面具,“为何会心惊胆颤?为何会以为有鬼来问你索命?”
“什么无辜之人?他是鬼谷弟子。你没瞧见他身上有鬼面纹身吗?”
“是鬼谷弟子又怎样?光是这里便有近万名鬼谷之人?这成千上万的人,你能不论正邪无辜与否,一概杀却了吗?”面对荆天明的质问,刘毕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你……你……”荆天明气急了,“刘毕,你真的变了,变得我都不晓得我是不是认识你了?”
“你才变了呢。”刘毕也不甘示弱地言道:“明明今晚你我亲眼见到珂月那妖女心甘情愿做鬼谷走狗。但不用问我也知道,你还是要迴护珂月,说她是无辜的,对不对?”
荆天明心中所想被刘毕说中,反而更添怒意。“她本来就是无辜的!”荆天明至此完全失态,大声吼道:“你怎么可以怀疑你的朋友?怎么可以怀疑阿月?你这个疑神疑鬼滥杀无辜的家伙!”
“别用那张脸对我大吼大叫!”刘毕冲上前去,一把将荆天明脸上的面具撤下。两人说着骂着便扭打起来,荆天明、刘毕都没使用武功,只是像孩提时代那样拉扯,滚倒在地上互踢互打。
“你们这是在干嘛?也不怕被鬼谷的人发现吗?”伴随着一声女子的轻笑,宋歇山站在两人身旁狐疑地问道。
“嘻——荆大哥、刘大哥,真是的,看看你们滚得一身都是泥了。”辛雁雁掩面而笑。
荆天明放开刘毕,刘毕推开荆天明。两人拍着身上泥尘,站起身来。“雁儿!你怎么来了?”
“荆大侠真是孩子似的。”陆元鼎在一旁半开玩笑道:“怎么就只看到我小师妹呢?没见我跟方大钜子都站在这儿吗?”原来宋歇山伤势刚好些,便急着去接数日前就应与之会面的方更泪、陆元鼎两人。只不知为何辛雁雁也与他们在一处,自然也只好一并接来。这两人此时来到,代表儒家、墨家、清霄派、八卦门,如今武林中四大正派人士到齐。荆天明、刘毕情知大伙儿必定有要事商议,心中虽怒气未熄,也只是互瞪了一眼,便跟着方更泪、宋歇山等人一同进屋去了。
“原来如此。”方更泪脑中整理着在座众人四方收集来的情报,口中念道:“我听花升将兄弟说在这儿有一座山城已经够吃惊的了。真没想到,城中间那座山居然是挖空了的!”
“没错,我初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几番探勘下来,鬼谷这座仙山城是一个回字形状。回字外头这一个□字乃是城墙,里头一个口字嘛则是这座仙山了。”宋歇山点点头,在地上简单画出图案来,“据我所知,鬼谷真正的重地是在这座山里。这座山乍看之下与其他山也没什么不同,但里头其实早被挖空,应该是大得很。”
“要如何进去?”
“东、南、西、北,各有两条地道可以进入。”
“这……”方更泪歪着头,徐徐问道:“宋大侠又是如何得知?”
“在下不才,暗地跟踪我师傅,这才知道有地道暗藏在城中。”宋歇山说话时字字有如刀割,“我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唉,原来他在鬼谷位居高位,为鬼谷护法。多年前,便是赵……我师父他老人家去接引邀约乌断,来到鬼谷为其效力的。”荆天明闻言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在山东中力逼乌断杀却阿月的鬼谷之人,竟是赵楠阳。怪不得后来赵楠阳包庇紫语,与她一起诬赖阿月毒死了盖兰,显然是怕阿月认出来。放有此举。
“还有……还有……我真不知如何开口。荆兄弟,我对不起你。”宋歇山万般愧疚,仿佛从他口中吐出的坏事都是他亲手做的,而非赵楠阳的罪状。“你师父盖聂盖大侠……”
“我师父如何?”
“亦是我师所杀。”想到盖聂惨死,荆天明忍不住双目含泪,“宋大侠,你可知你师父为何要杀我师父?”宋歇山的他语气相当惆怅,言道:“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我师父他想当天下第一人……我真不懂……”
“我派门人探知,你师父他这几日在外四处联络,奔走于风旗门、淮水帮之流任务。”陆元鼎言道:“再加上左十二与左碧星不惜联手,企图诛除宋大侠。莫非……左碧星是得了赵楠阳的首肯,这才敢直接对宋大侠下手?”
“你是说……我师父他老人家要杀我?”松懈三不可置信地问着。
“事到如今。”方更泪看了看宋歇山腿上的伤势,深深地叹了口气,“看来尊师赵楠阳赵大侠,已绝非正派人士,可惜啊可惜。”方更泪脸色沉重,便转话题续问道:“鬼谷筹划得如此缜密,到底是藏了什么在山里?倒是令人担忧。”
“无论是什么秘密,定与白玉之迷有关。”刘毕没好气地说。趁机又瞪了荆天明一眼,“幸好辛姑奶奶个身上的白玉还在,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那白玉已不在我手上。珂月拿走了。”辛雁雁冷丁说道。她看了荆天明一眼,似乎还想再多说点儿什么,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神色迷惘地将头转开。
辛雁雁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花香浓郁,空气里四处弥漫着一股甜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