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翻阅这里的图书资料,它们绝对是世界上最棒的。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无法看到的奇典异籍向您开放,所有这些都是您的。”
他停下来,我注视着他的脸,无法移开目光。他凝视着火光。
“以您毫不妥协的诚实,您可以看清历史的教训,”他说,“历史告诉我们,人性是邪恶的,一点没错。善无法达到完美的境界,而恶却可以。为什么不利用您伟大的头脑为可完美的东西服务?我的朋友,我请求您自愿加入我的研究。您将拥有每个历史学家都想要的,那就是对您而言,历史将成为现实。我们将用鲜血洗净我们的心灵。”
他潮水一般的目光全都倾泻到我身上,我集一生中所有的爱,尽可能坚定地说出这两个字:“绝不。”
他神情激动,脸色苍白,鼻孔和嘴唇在抽搐。“您肯定会死在这里,罗西教授,当然您会以新的生命形式走出这里。为什么不在这件事上做出抉择呢?”
“不,”我说得尽可能轻声。
他威胁地站在那里,笑了。
“那么您将违心地为我工作,”他说。
一团黑暗在我眼前汇聚,我在心里坚持着那一点点——什么?我的皮肤感到刺痛,眼前冒出星星,在屋里的墙上闪烁。他走得更近了,我看到了那张没有遮掩的脸,太可怕了,我已记不清是什么——虽然我试过。有很长时间我不省人事。
我在石棺里醒过来,一片黑暗,这次我很虚弱,比上次虚弱得多,脖子上的伤口渗出血来,我努力移动身子,颤抖着爬出我的牢笼。在残余的烛光下,我看到德拉库拉又睡在他的大棺里,我肝胆俱寒地转过身去,蹲在火边,试着去吃我在那里发现的食物。
现在我只有一个目标——不,两个目标:尽可能出污泥而不染地死去,希望这样将来变成吸血鬼时作恶能少一些;另外,尽可能活下去,以记录这里发生的一切,虽然我的记录很可能化为尘埃也无人来读。这些壮志成了我现在惟一的支柱。
第三天
我对日子的消逝已不太肯定。不管怎么样,这是我第三次写作。
我想我应该研究这些文献,但我太累,太沮丧,无法做到。不过无论我在哪里看到一本新奇的书,我会分外急切地拿起来,这种急切与绝望是同样的强烈。
现在我得睡了,趁德拉库拉还睡着,这样我可以休息得好点儿,以面对下一次的严酷考验,不管它是什么。
第四天
我感到自己的心智开始崩溃。我在看德拉库拉那无与伦比的酷刑藏书,在其中一本精致的法文四开本中看到一种新的机器,它可以干脆利落地斩落人头。
看着示意图,我不仅感到厌恶,不仅惊讶这本书精美的质量,而且突然渴望看到真实的场面,听到群众的呼喊,看到鲜血迸溅在带有褶裥饰带的紫绒外衣上。
每个历史学家都了解这种目睹历史真实的渴望,但这是一种新的、不同的渴望。
我把书摔到一边,哭了。这是我被囚禁以来第一次流泪。
某天
昨晚他又叫我坐到火前,告诉我他很快就要把图书馆搬走,因为某种威胁已经逼近。
“目前我要把您留在一个人们不会发现的地方。”他笑了,这笑容令我视线模糊,我努力望着火。
这么说,他很快就要结束我的生命了。我所有的力量都在为这最后的时刻做准备。
如果在生命中,在历史中,在我自己的过去中有过什么善,我现在呼唤它。我以我曾拥有的全部激情来呼唤它。
第七十四章
我脱下外套,轻轻地盖上他,遮住他的脸。
石盖太重,我们放不回去。
海伦捡起她的小手枪,尽管心绪波澜起伏,她还是细心作了检查,“图书馆,”她低声说,“我们必须马上找到它。刚才你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我点点头,“我想是听见了,但搞不清从哪里来。”
我们站在那里,侧耳聆听,头顶上仍是寂静。
“外面肯定快黑了,”海伦喃喃道。
“我知道,”我说,“也许图书馆在教堂的另一部分,也许在地基那里。”
“它得完全隐蔽,很可能在地下,”海轮低声说,“否则早就让人知道了。再说,如果我爸爸在这个坟墓里——”
她没说完,不过在我第一眼看到罗西,第一次感到无比震惊时,这个问题就在折磨着我:德拉库拉在哪里?
海伦敏感的手已在摸索它周围的石块。突然,她发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保罗!”她轻声惊呼。
“这机关做得巧妙,铁手柄制成一种带角动物,嵌入其中,人在走下窄窄的石梯时,可以在身后把门拉上、关死。里面,我的烛光尽管微弱,却照出一间大屋子。我们相互依偎,侧耳细听,但屋里没有任何声响。
“这是图书馆吗?”我说,“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们静静地站着,听着,海伦的手枪在这更为明亮的光线下闪着光。
“看,保罗。”她空着的手指着什么,我看到了吸引她目光的东西。
“海伦,”我说,她却已经迈步上前。没过一会儿,我的光照到原先没照到的一张大石桌。我立刻看清了那不是桌子,而是一口石棺。附近还有一口。再看过去,我们看到了最大的石棺。棺侧刻有名字:德拉库拉。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身后某处一阵骚动,杂乱的脚步,你拥我挤的身体,几乎淹没了石棺那头轻微的响动,干泥巴掉落的声音。我们同时跳向前,望进去——石棺没有盖板,像其他两个一样空空的,而那声音就在黑暗中某个地方,就像小动物顺着树根跑。
海伦朝黑暗中开了一枪,只听到土块和砾石的撞击声;我拿着蜡烛往前跑。
图书馆的尽头没有出口,只有几个树根从墓穴的顶上垂下来。后墙的壁龛也许放过圣像,我却看到裸露的石头上有一条黑色的黏液——血?从泥土渗进来的液体?
身后的门一下子打开了,我们陡然转身,我抓着海伦不拿枪的胳膊。
强烈的灯光,电筒光,匆匆的身影。他的阴影冲上来,淹没了我们:盖佐·约瑟夫。紧跟着他的是吓坏了的伊凡修士。他后面是一个五短三粗的官员,还有一个人,步履蹒跚。我现在明白了,他迟缓的步子时时延缓了他们的行动。这是斯托伊切夫。他蠕动嘴唇,似乎在感谢上帝,因为我们还活着。
“把枪放下,”拉诺夫对海伦说。
海伦顺从地让枪掉到地板上。我慢慢伸出手,搂住她。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制止海伦,她就冲着盖佐说道。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亲爱的?”他答道。我厌恶他的鲁莽。
“他在哪里?”拉诺夫吼道,目光从我身上转向海伦。
“他死了,”我说,“你们从地下室进来,应该看到他的。”
拉诺夫皱起眉头,“你在胡说什么?”
某种东西不再让我说下去。这是我从海伦那里学到的直觉。
“您指的是谁呢?”海伦冷冷地说。
盖佐把枪更准地对着海伦,“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埃琳娜·罗西。德拉库拉在哪里?”
这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我让海伦先说。
“显然他不在这里,”她的那种口吻最让人无可奈何,“你可以去检查那座坟墓。”
听了这话,小个子官员上前一步,似要开口说话。
“看着他们,”拉诺夫对盖佐说。
拉诺夫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张张桌子,四处张望,很明显,他从来没到过这里。黑衣官员一言不发地跟着他。
他们走到石棺跟前,拉诺夫把灯举高,枪也举高,小心地望进去。
“是空的,”他向盖佐抛来这么一句,转身去看两口小石棺,“这是什么?来,帮我一把。”
“没有,”过了一会儿,他说,“地下室的墓是空的,这个也一样。既然我们已经发现这里,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话让我琢磨了一会儿。地下室的墓是空的?我们刚才留在那里的罗西的遗体上哪儿去了?
拉诺夫转向斯托伊切夫,“给我们说说这地方。”
斯托伊切夫似乎在等着这个时刻,他举起灯,走到最近的桌旁,敲敲桌子,“我想这是橡木,”他缓缓说道,“就设计而言,可能是中世纪的。不过我不太了解家具。”
这时,拉诺夫手上的灯突然照到另一个地方。原来他一直举着灯东照西照,检查桌子。现在他的灯侧照在帽子压得低低的小个子黑衣官员的脸上,他正默默地站在德拉库拉空空的石棺旁。
我清楚地看到那不自然的胡子下清瘦的脸,还有眼中那熟悉的光芒。
“海伦!”我喊起来,“看!”
她也盯着他。
“什么?”盖佐立刻转向她。
“这个人——”海伦喘不过气来,“那里的那个人——他是——”
“他是个吸血鬼,”我干脆地说,“他从我们在美国的学校一直跟踪我们。”
我刚开口,那家伙马上开始逃窜。邪恶的图书管理员不见了,跑得那么快,我都无法肯定他是不是真的跑到了廊道还是直接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的。
拉诺夫追出门口,但马上又回来了。我们站在那里,瞪着他。他面色惨白,揪住撕破的外衣,指缝间已经流出一点血来。
过了很久,拉诺夫说话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声音颤抖。
盖佐摇摇头,“我的天,”他说,“他咬了你。”
他远离拉诺夫一步,“我和这小个子单独待过几次。他说他可以告诉我们在哪里能找到那些美国人,可他从没对我说他是——”
“来吧,”拉诺夫用枪驱赶我们,一手捂住受伤的肩膀,“你们什么忙都没帮上,我要你们尽快回到索菲亚,搭上飞机。算你们走运,我们没有得到批准让你们消失——这样会有麻烦。”
我在门口回头看了看那副气派的石棺,我发现有东西很不对劲儿:圣佩科的圣骨盒在基座上洞开。他们肯定用了某种工具,把我们打不开的地方打开了。下面的大理石盖板已经回位,没人动过似地盖着绣边布。
海伦茫然地瞟了我一眼。经过圣骨盒时,我朝里面瞥了一眼,看到几块骨头,一个磨光的头骨——都是当地那位殉道者的遗骸。
我和修士先下到地下室。
斯托伊切夫说:“那些——那些恶棍还在教堂里和树林里找你们。我们看到墓里的那个人——不是德拉库拉——我知道你们到过那里。于是我们关上它。等他们下来时,只打开圣骨盒。他们很生气,我以为他们要把那可怜的圣人的骨头扔出来。”
伊凡修士看上去够强壮,不过,体弱的斯托伊切夫的身体里一定蕴含着罕见的力量。
斯托伊切夫敏锐地看了我一眼,“可那个躺在下面墓里的人是谁呢,如果他不是——”
“是罗西教授,”我低声说。
拉诺夫正打开车门,命令我们进去。
斯托伊切夫富有表情地瞥了我一眼,“我很难过。”
第七十五章
经过地下室历险之后,博拉家的前厅如同人间天堂。我们再次来到这里,手捧热茶,真是惬意。
“你们肯定那坟墓是空的吗?”图尔古特已经问过一次,似乎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非常肯定。”我瞟了一眼海伦。
“当然,如果传说讲的没错,他还可以变形。”图尔古特叹息道,“他那双该死的眼睛!我的朋友们,你们离他已经很近了。”
“您觉得他会去哪里呢?”海伦俯身向前,眸子分外黑亮。
图尔古特揉着自己宽大的下颌,“呃,亲爱的,我猜不出来。我肯定,国界和意识形态对他来说无所谓。”图尔古特善良的脸上眉头紧锁。
“您不认为他会跟着我们吧?”海伦问得干脆,但从她肩膀的某种变化来看,这个简单的问题她问得不太容易。
图尔古特摇摇头,“希望不会这样,教授女士。我倒认为他现在有点惧怕你们二位,因为除了你们,没人能找到他。”
图尔古特转向我,“我为您的朋友罗西深感难过。我本希望能与他见面的。”
“那会是很重要的会面,”我说,心头浮现出两位教授比较各自笔记的情景,我微笑了,“您和斯托伊切夫可以相互讲讲奥斯曼帝国和中世纪的巴尔干地区。也许有一天你们会见面的。”
图尔古特摇摇头,“我看不太可能,”他说,“横在我们中间的障碍很高,不过,如果您还会和他说话或通信,一定代我问候他。” 这件事不难做到。
塞利姆·阿克索想通过图尔古特问我们一个问题,图尔古特表情严肃地听他说,“我们在想,”他告诉我们,“你们在那片混乱和危险中看到罗西教授提到的那本书——关于圣乔治生平的书了吗?那些保加利亚人把它带到索菲亚的大学了吗?”
“在我的箱子里,”我说,“暂时。”
图尔古特惊讶地瞪着双眼,好久都忘了自己要做翻译,“它是怎么到你箱子里去的?”
海伦笑而不言,于是我解释道:‘我自己一直没在想它,直到我们回到索菲亚,在旅馆里。”
不,我不能告诉他们全部实情,只告诉他们说得出口的。
全部的实情是,我们终于可以在海伦的房间里单独待上十分钟。
我一把搂住她,亲吻她如烟的黑发。过了一会儿,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衬衣扣子上。
我解开衣扣,拉开衣服,一本书用手帕包住,被海伦的肌肤捂热。
外壳是彩色的木头和皮革,上面嵌着精致的黄金图案,四周点缀着绿宝石、红宝石、蓝宝石、青宝石和上好珍珠——一小片珠宝的天空,全为了衬托中央的那张圣人之脸。
“希腊文,”海伦说。她的声音比说悄悄话还低,在我耳畔徘徊,“圣乔治。”
里面是小页羊皮纸,保存之好,令人惊叹,每幅画都是工笔绘制,线条之细,令人吃惊。
海伦点点头,把我的耳朵贴在她嘴上,几乎大气也不透,“对这个我不太了解,”她低低说道,“不过我想这是为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做的。这里有后世皇帝的封印。”
果然,封面内皮上绘着一只双头鹰,一头回望拜占庭令人敬畏的过去,一头远眺无尽的未来。
“意思是说它的历史至少可以从十五世纪上半叶算起,”我喃喃道,“在君士坦丁堡被占领之前。”
“哦,我觉得它的历史要久远得多,”海伦轻轻摸了摸封印,悄悄说,“我爸爸——我爸爸说它非常古老。你看这里的徽章,那是康斯坦钉波菲罗吉尼图斯的,他统治的时间是”——她在搜寻脑海中的档案——“十世纪上半叶。他在位时巴赫科沃修道院还未建起,这老鹰肯定是后来加上的。”
我几乎是用呼吸吐出这几个字,“你是说它超过一千年了?”
我双手小心地捧着这本书,和海伦挨着坐到床边,谁也不吭声,只用眼神传情达意。
“它保存得如此完好。海伦,你打算把这样的宝物偷出保加利亚吗?”我瞥了她一眼,说。
“你疯了,它属于保加利亚人民埃”她亲了亲我,从我手上拿走书,翻到封面,“这是爸爸给我的礼物,”她低声说。
封面里有一个深深的皮盖,她伸手到里面,“我一直等到我们有机会一起打开它。”
她抽出一包薄纸,上面密密麻麻打满了字。我们一言不发,一起读罗西痛苦的日记。
读完后,我们都没说话,都在抽泣。最后,海伦用手帕重新裹好书,小心地放回到贴身的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