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位喜娘的搀扶下,和洵美一起向几十位长辈行大礼:跪下去,我用双手在右腹按三下以示作揖;而洵美跪下则要三叩首。喜娘在一边还要说出一些好口彩,比如说:“请老爷太太上面坐。”当然他们客气不会坐,喜娘又说:“请高升,要坐的。”真像做戏。这之后要喜娘搀扶起来,一方面自己站起来不好看,另一方面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对于平辈也要见礼,行鞠躬礼,新娘因头上太重,不能鞠躬,因此仅用手在右腹按三下即可。小辈则要向新郎新娘见礼,我俩立着,由喜娘根据小辈的不同年龄代讲一些好话。
亲戚朋友大都是长辈方面上的,所以人很多。大门上扎了彩灯,并搭了直通大厅的凉棚,喜幛挂满了两个大厅和长廊,酒筵放在两个大厅里。这么大的场面,对邵家来说,当时娶我四姑母是一次,这是第二次。邵家与盛家联姻其实是把败落户的景象提高到富豪的气派。
新郎在外厅敬酒,新娘在里厅敬酒,喜娘托着放酒壶的盘,向席上诸位讲:“小姐向太太们敬酒!”就代我为大家倒好酒,然后扶了新娘向他们双手在右腹按了三下,再到另一桌。女客没有男客多,以后新娘便回到主桌上,叫订席。在一只长桌子上放着杯筷,两边上放有座位,桌朝南,新娘由喜娘扶着走到桌前立着,请祖母上座。在这之前,新娘要用手帕拂一下那张椅子,再将筷子举起恭恭敬敬地放下,再举起酒杯放下,然后向祖母敬一杯酒,退下,喜娘扶了跪下,向祖母行个礼。祖母也还敬一杯酒便走了。这时新娘可以坐下吃筵了,两边是四个女傧相和年轻的姊妹们陪座。坐下后我也不能真吃,坐一会喜娘又向各位来宾讲了些好听话,我便要脱身了。
回到房中,脱下凤冠一身轻,可是眼睛红肿的地方极痛,洵美的妹妹给我搽了熊胆,感觉才好多了!新房里的一切我是熟悉的。隔夜搬场车将家具等搬来后我就将一切摆饰都弄好了,这样快是因为我早作好计划的。有不少人要来看的。就是祖母太胖不愿走楼梯,嗣母怕热闹且身体勿好,少了她们二位,其余都来过了。年轻人喜欢闹,待新郎新娘在床边坐下吃了莲心汤,喜娘讲了早生贵子等一串好话后,洵美的弟弟和朋友们就边说笑话边东翻西找起来。他们在被窝里找到了红喜蛋,在子孙桶里找到了喜蛋和好口彩的果子,如松子、长生果、枣子、莲心、桂圆等,大家哈哈大笑。他们还为我们在床边落地灯下拍照。
洵美被人灌了些酒并未醉倒,我一天没吃好饭并不饿,实在是这老式仪式太烦了,也太累了。这种场面我见过的。我姊姊、姑母、婶婶、嫂嫂结婚都如此。
闹了一会,喜娘陪我到楼下婆婆房中道晚安,喜娘说:“小娘来请安了,请太太早点休息,小姐、姑爷也好休息了。”婆婆很和气地说“好。好。”回到房中,喜娘这时要做工作了,她说:“请各位少爷小姐回去休息吧!这里姑爷、小姐累了一天也要休息了。”如此一讲他们见时候不早便一齐散了。
新郎新娘又喝了交杯酒,喜娘讲了一些好话便退出了房门。洵美在外国睡过弹簧床,所以买的也是这种。而我家睡的是藤绷床,睡弹簧床还真是不习惯。
第三部分第14节 我成了邵府新娘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由喜娘扶了我下楼,到他家很大的灶间去行过“上灶礼”。我手握锅铲在锅内炒几下,喜娘在边上说了些好话,就算行礼了。这时,已备好很多的燕窝莲心汤,是向长辈送汤用的。我和洵美先吃,之后是喜娘将盛好的汤一碗碗送向祖母,洵美的生父母,嗣母和姑母。对祖母、生父母、嗣母还要送被头一对、枕头一条、门帘一条、鞋子一双,这是一定要全收的。对洵美的叔祖母、婶娘不单是送汤,还要托两盘东西,盘内是鞋袜衣料、绣花物品、香粉香皂等等。他们一定要拿两样盘内的东西。这做法称“送床筵”。
洵美嗣父前妻李氏所生有个姊姊,已有子女四人,住在娘家我的隔壁三间房中,她年纪较大,我以长辈相待,她虽是个很厉害的人,可和我还很处得来。我给洵美的姊妹兄弟过了六天,我可以静下来了,喜娘也走了,整理了一下送出去的东西清单和余下的东西,赏钱赏物结算下来当然超出了预算不少,但问题还不大,因为以后的生活稳定了,那就用不了许多钱的,两个人小家庭开支,何愁呢!
一星期后照相馆送来了结婚时摄的照片,其中有张合家照的,共十一个人。照片上的我眼肿,脸平,没有笑意。我的笑原是很讨人喜欢的。人家说我眼睛“花”,来奉承我。记得有次在外国照相馆拍照,外国摄影师也赞美了我的眼睛,便想摄出这种独特的眼神来,照了好些特写镜头,未成功,大约是灯光照明技术上还达不到理想效果。
第四部分第15节 初见红衣陆小曼
这时候好友常玉早已回法国,他的法国妻子不肯来中国。常玉送了洵美一幅浴女画,洵美将画挂在客厅显著位置上。
徐悲鸿夫妇俩也回国了。洵美常念的二哥二嫂就是这一对。他们很亲热的,洵美非叫我去见见不可。他们才来,住在朋友家,这朋友姓袁,夫人是苏州人。
我和二嫂蒋碧微倒很谈得来,她讲宜兴话,身材还算高大,不苗条,长方脸,装饰朴素,头发自然,才从法国来的人,法国话中却有宜兴音,说话时牙齿很齐。他们和洵美也谈得很热络,我本来就不喜多言,笑笑就算作是我的态度了。临别他们送给我一盒夹心的巧克力糖。
洵美是喜欢徐志摩这个朋友的,他诚实、有学问、爽快。他是诗人。洵美正好也在学新诗,更相契。所以又叫我一同去看他的妻子陆小曼。地址不熟找了几家才到。我和她彼此称嫂嫂。她穿了一件粉红衣,身材不高,瘦瘦的,不笑时还算美,笑时微露虎牙,一口常州话,也常夹着北京话。说她经常会发病,要推拿才会好,故请了一位姓翁的推拿医生。他能说会道,还能画画,会唱京戏,初次见面时,我还以为他是说评弹的呢!后来我多次见到翁医生,是苏州人,身材高而瘦,常跟小曼一起抽鸦片。志摩志坚才没给他们带上抽鸦片的陋习,真不容易,大约他一心专在文学上。
小曼很会交际,志摩和小曼住一幢中式二层楼的房子,有一亭子间,后来我和洵美同去过好几回,故很相熟。
那天我们正谈得起劲,又来了一位客人,姓张名禹九,是志摩以前的小舅子。志摩和张氏离婚娶了小曼。禹九并非来看姐夫,而是因为新月书店的事务来商量的。禹九身穿灰布长衫,脚着一双用布条穿成的草鞋式的布底鞋。他有些胡须,好像戴孝在身。
洵美眼热这种布鞋,托禹九买一双,但这鞋是别处来的,只能作罢。洵美到老也是这个脾气,追求新异的东西,我和他不同。回家的路上洵美告诉我,小曼以前的丈夫在北京工作,姓王,很有点名气。怎么会遇到志摩我没有问。
以后在我家的左隔壁(后来的新华电影院的东面)新开了一爿女式服装公司,名“云裳公司”。那老板娘即是志摩前妻张幼仪。跟小曼娇小玲珑相反,张幼仪体质粗壮,大头大脑,像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志摩父亲有此产业,她能帮忙管理。志摩离婚后是不回去的,她虽离了婚,仍与公婆同住,情同父女。后来我曾为出席刘纪文的婚筵,在“云裳”做过一件白色银丝乔其纱的长礼服。
志摩说他不问家事,与父也少见。他讲了一个笑话:有一天其父叫他陪去某地,乘船去。父子难得这样接近,谈得很热络。志摩想,为子者该为父做些事,以表孝意。第二天早起,见父已起身在船舱,他四下看看有什么可为父代劳的。见桌上其父才洗了脸的一盆水尚未倒去,他便急忙举起面盆向船窗外泼去。其父一见大惊,大叫:“不可倒!”已来不及了。一副浸在盆中的假牙泼入湖中已消失无影踪了。这是父子不常见面,父亲的习惯儿子不知道,反添老父麻烦了!
第四部分第16节 志摩家见泰戈尔
1929年3月,印度诗人泰戈尔第二次来中国,志摩招待他到自己上海的家里住。女主人小曼告诉我,为老人布置的房间很周到,虽是亭子间,地上铺了厚毯,放了大垫子作靠枕,还有熏香炉和青色炭盆,放了木炭,给他取暖,连墙上都挂了壁毯,完全是印度式的,使老人感到就像在家里一样亲切。可老人到晚上却要求睡在志摩的房间里。这样老人睡在中国式的卧室里,而小曼、志摩却睡在印度式的卧室里了。
一天,洵美同我一起去拜访泰戈尔,并和他们同桌吃饭,吃的是中式自备菜。泰戈尔身材高大,灰白的大胡子散在胸前。他穿着灰色的大袍,一顶黑色平圆顶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好像我看到过的大寺院中的老方丈的打扮。老人态度严肃慈祥。志摩、小曼殷勤地招待他,他们在文学上经常探讨,从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的谈话我不懂,觉得不是很流利。
〔编者:父亲曾先后译过泰戈尔的三部著作:《两姐妹》、《家庭与世界》以及《四章书》。当时因国际关系问题,均没有出版。夏衍复出后,母亲曾命我们起草写信给夏衍,请他过问一下父亲遗作的出版问题。后来姐夫方平曾告诉母亲,他亲见夏公给上海译文出版社蒯斯曛先生的信,提出了出版父亲译作的具体意见。最终上海出版了父亲译的雪莱的《麦布女王》和拜伦的《青铜时代》,而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父亲译的泰戈尔的《家庭与世界》。〕
第四部分第17节 志摩似乎来道别
1931年8月,志摩来看洵美。我们的长女小玉才七个月,他见到小玉,把她举起来说:“真结实,可说粗、壮、美!”我们说笑着,充满欢快的情绪。之后,志摩再没有来过,直到传来噩耗,志摩在11月19日因飞机失事而亡。洵美悲痛至极。他说志摩有结实的体质,有生龙活虎一般的精神,一下把他摔死,实在太惨。说着两眼流下悲痛的泪水,我们久久不能平静。后来他在一文中写道:“志摩过去是,而且将永远被看成是中国新诗的一位勇敢的先驱者。他死了,一去不复返了。但是人们认为他现在正置身于那些不朽的人物中间。”
是沈从文赶到济南去处理后事的。志摩灵柩运回上海,洵美去灵前吊唁,回家流着泪对我说:“听说志摩的指甲里都是泥,可见他从飞机坠下来的时候还没有死呵,他尚有一息,还用手挣扎呢!”洵美还连连说:“真舍不得啊!真舍不得啊!他死得这么惨!……小曼为什么要叫他回来呢?”知情人都知晓:因为志摩那次去北平,半年未归,小曼去信催他回来,回来又吵嘴。后来志摩要听林徽因作学术讲演,又匆匆回北平,结果小飞机撞在济南附近的山上,真是飞来横祸。
失去挚友的洵美,惟一可做的是在悲恸中为志摩出了《云游》诗集。小曼在序里写道:“洵美叫我写志摩《云游》的序,云游,可不是,他真的云游去了,这一本怕是他最后的诗集了!”洵美自己也写一首悼诗《天上掉下一颗星》,他在诗中哀鸣:
啊!志摩,谁相信当秋深的夜半,
一群幽绿的磷火里会有你!
他写道:
你爱朋友,可是你走进了
一个不能和朋友拉手的世界:
这世界里有寒凛的孤单,我怕
你不能忍受。你只能在阴空中
向身后瞟上一眼,看你的朋友
都在逼近他们自己的终点;……
并说:
等路到了尽头,宫殿也摧毁;
他们也会见到你,见到你……
真的,当年的一群活跃在诗坛上的挚友们现在又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
第四部分第18节 悲鸿为我们画像
初夏的一天午饭前,悲鸿和郭有守同来我家,我们就留他们吃饭,有守太太在上海,要去陪她,故未留下,悲鸿则答允了。我们便添了些小菜,准备了汽水,佳肴飨客不在话下。此间有段空闲时候,悲鸿便提出要为我们画像。我们家里作画写字的工具有的是,所以马上叫洵美站着,悲鸿觉得洵美二手垂下不理想,就让他弯着左臂,掼了一件脱下的西装(洵美跟当时一般的文化人一样,夏天有夏天的料子制成的服装,很少单穿了衬衫到外面去的),右臂半垂手中挟了支香烟,画的是大半身的素描画。这位画家真不差,不消多少时候,便将洵美的面部轮廓、特点、神态、风度用简单的线条都表达出来了。像画好后,在画的右下方写道:“庚午长夏写洵美弟——悲鸿。”
吃好饭喝好茶,悲鸿是不吸烟的,休息了片刻,他提出要为我画像。我不用化妆更衣,本来穿好一件乔其纱大黑花的旗袍。悲鸿怕我吃力,做模特儿是要有耐心的,所以叫我坐着,选了一只椅子、选了背景,当然不是靠着坐,画的时间比画第一张长得多,大约是我们不太熟,抓不住我的特点。为了衣裳的花也费了时光。他甚至叫我休息了一会儿再坐着画。当然画不能像照片,尤其我的脸一笑便变了样。
悲鸿知道洵美想北上跟诸位新月股东讨论“新月”的事,临行时跟我们说:“你们没有出门旅行,这次可以先到南京、后到北京去旅行一下,我在南京家里等候你们,我可以为你们订下旅馆房间。”当场我们就同意了。
第四部分第19节 悲鸿之邀南京行
大伏天过去了,但天气还热,听说北方连中午时也不怎么热,所以我们未到立秋便决定去旅行了。三个孩子仍托我母亲照看,孩子本来有保姆,我母亲只要在各方面督促一下就行了,但我母亲每天要奔波一趟。为了我自己去玩,真是很对不起她的。洵美找人去买了两张快车票,我们的行李简单,仅一只手提箱和一只小提包,自己带些吃的点心,到那里去做客,用不着带什么去送人的。
南京这古城很雄伟。洵美以前来过这里,故不需悲鸿费心,我们二人自己去找了旅馆,在大行宫中央饭店,很大的三层楼房子。起初那里没有小房间,故暂住大房间,房间连着会客间,我们又不需在会客室里会朋友,实在太浪费!
我们到南京的消息传到张道藩那里,他请我们到他家去吃饭。他已做官了,住在丹凤街,可是房子如此差,二层楼二开间的,像上海石库门的房子。外国夫人穿了中国服装来迎接我们。一桌坐了八九个人,悲鸿夫妇也在座,悲鸿就住在隔壁,是座大房子,听说为了作画,他特别造了大画室,如此大的房子要很多钱的。道藩房子差,大约那时的官衔还小吧。
当天道藩又约我们去紫金山天文台,开来了一辆老式的轿车。汽车在紫金山的一条狭小的路上往上开,山高路陡,我是提心吊胆了。车在天文台下面停了,要走上去,我没有这兴趣,便坐在车中等洵美回转。
第二天,悲鸿请我们吃中饭。天气尚热,我俩在饭店洗了浴便出去了。先到一位姓袁的先生那里小坐,因孙逵方也来了,约好了明天同出去玩。之后我们便到悲鸿家里。二嫂碧微宜兴口音,声音和相貌相衬,很热忱地欢迎我们,二哥则拿出最近的新作,是很长的一幅画卷,有四五个人,有三四匹马的巨幅国画,我们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