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月光的夜里,那粮车越跑越远,许稷腾手抽出身后弓箭,憋足一口气拉满弓,稳住手臂霍地松开手指,那尖利兵箭便骤然飞了出去,从那队头背后危险擦过,瞬时戳进了前面人的后脑。
另外一人见队友倒下,惊骇之下正要提刀将队头杀掉泄愤,另一只箭却也离弦,“啾”地一声朝他速飞而来。
那队头转过脑袋,隐约看到马背上飒爽英姿的许稷,顿觉错愕,却陡然睁大了眼,惊呼道:“侍郎小心!”
许稷来不及闪避,低头就看到一支箭头从她锁骨下面冒了出来。
几乎是同时,她弓下了背。
☆、第97章 【九七】供军院
许稷闻得身后马蹄声,也听到箭从上空掠过的声音,她料定身后只有一人追来,算好时机弓着身子咬牙撑开了弓,在避开一支箭的同时迅速转身,离弦之箭便直扑敌军而去。
对方显未料到她会突袭,还未及避让,箭已没入其左胸,那人身子略倾了一下,发觉大事不妙,立刻调转马头匆匆往后逃去。
许稷撑着一口气奔至粮车处,迅速下了马,那队头看到她宛若看到救星:“侍郎救我!那群兔崽子……”
“闭嘴!”许稷痛得已经不耐烦,咬着牙将他身上绳索割开,那队头这才察觉到她锁骨处的箭头:“侍郎你——”
许稷扔了那绳索,下意识捂住了伤处,短促地吸一口气道:“这辆车我看着,你去告知他们不要硬拼,我们的重点是粮车。”
队头骤然回神,忙不迭点头,只见许稷丢了把匕首过来:“后面砍了。”
她转过身,那大半支箭就露在背后,队头咽了咽口水,紧张地抬手小心翼翼地将箭弄断,捧着匕首递还给她:“侍、侍郎那我去了……”
他转身飞奔,脑子里还没能彻底回过来,原以为许稷是个只会舞文弄墨的臭文官,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狠的角色……
许稷手凉透了。伤口因为最后拉弓有些撕裂,皮肉骨头全连着一块儿疼,后脊背和额头直冒冷汗,她闭目深吸气,闻得那边的拼杀声逐渐消止,这才松一口气挨靠在粮车边上。
杂沓的脚步声逼近。
“侍郎就在那边!中箭了!”、“你个蠢货,先前让你跑你死逞个什么能!”、“我、我以为——我、我哪里知道——”
队头边跑边辩解,最后实在不好意思说了,冲到许稷面前,扯了块布条献宝似的递过去:“侍郎快将衣服解下来绑上!不然会流血流死的!”
许稷睁眼瞥了瞥那块不知从哪件脏衣服上扯下来的布,挨着粮车低声道:“不用了,去清点一下人数和粮车,把我的包袱拿来。”
队头抿了下嘴,发觉自己好像是被嫌弃了,于是沮丧地将布条塞进怀里,去给她拿包袱来。
许稷待一众人走远之后,趁着天色未明,咬牙拔掉箭头,轻嘶一声,迅疾解开袍子露出肩膀抹上药膏,撕了一件干净汗衫子压住伤口,肩头渐渐就麻木起来。她抬头,只见明月倦累,也快与日头交班了。
纵有好药,在这种地方也无法得到很好的治疗,那件汗衫子几乎被浸得血红。到天明时,许稷又上了一次药,裹上厚实的外袍,翻出地图看了一会儿,只能祈求接下来的路顺当一些。
她面色苍白,时不时发热,不过十来天似乎已经瘦了一大圈,袍子套在身上仿佛都空空的,抓不到骨肉。队头从这之后对她态度突转,就差没将这位侍郎供起来,路上能抓到什么好吃的全都弄给她吃。
一直到陇州,他们才与其他分队相遇。诸队皆不是很顺利,但折损程度仍在预估之内。神策军辎重兵收了消息,前来迎接他们。许稷将军粮安全运到最前线时,也迎来了神策军击退了西戎兵的消息。
然而如今大散关却比以往要冷清得多,放眼望去,能见到的几乎都是当兵的。尽管西戎兵此次没能占到什么便宜,却也让守军损失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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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在驿所倒头睡了一觉,醒了之后全身都疼。光从窗子里照进来,但已不太亮眼。她试图翻个身,但肩头实在痛得厉害。又躺了一会儿,眼看着外面的光逐渐暗淡下去,才知道自己睡了将近一个白日。
她倒吸口气坐起来,磨磨蹭蹭穿好袍子,忽有人在外边敲门:“侍郎,大将请您过去一趟。”
她应一声说知道了,随后低头套好鞋子,正要往外走时,又折回来照了照镜子,觉得还算说得过去便出了门。
太久没见,王夫南找了个正当理由喊她过来,说是要看一下军资细目。许稷至营中,刚将簿子放下,就听副将说“大将方才去北边巡防了,侍郎可要等一会儿?”,许稷身体不适,就在营中等候。
天色愈发黯,许稷等了好久却仍不见人来。她起身出营,独自往北边走,山脉隐在暮色中,只有月亮与之为伴,回头看才可见得依稀灯光和人烟气。
许稷低头吸了吸鼻子,踢走脚边一块石子,很是想念远在长安的阿樨和其他亲人们。倘若可以,她也想活在安定盛世,不用为战乱奔波,也不必出手杀人。
她想得出神时,忽有马蹄声骤传来。那马蹄声不断逼近,许稷抬了头,暮光中那人带着一队兵马疾驰而来,是扑面而来的风霜。
她站正了,那马奔至她面前骤然停下,王夫南翻身下马,回头对僚属道:“你们先回去吧。”
僚属多少听过一些传闻,颇不正经地嘻嘻哈哈一阵就是死赖着不走,王夫南回头拉下脸,一众家伙才打哈哈各自上了马,调转马头回营去。
许稷清了下嗓子,开口说:“军粮昨晚都送到了,我觉得很困,就睡了一天。”她说着偏头望了一下天际,“是问凤翔借的粮,倘若不是练绘,我恐怕——”
王夫南却打断了她:“还好吗?”他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纵然光线晦暗,许稷消瘦的脸和发白的唇却还是没有逃过他敏锐的眼。
“受了点小伤,没什么大事。”许稷尽可能地淡化了这件事,她知道王夫南脾气,让他知道了反而麻烦。
“这叫小伤!”外袍一翻,裹着的白布上仍有血:“你告诉我这叫没事?!”他尽力克制,但牙根发颤心肺都翻涌,那血布在暮色里看着都刺目,她到底将自己当不当回事?!
没想到许稷二话没说却忽然伸出双臂柔软地抱住了他。
他一愣,许稷压低了声音道:“不要对我生气。”
她将脸贴近他的胸膛,头顶挨着他下颚,有节律地呼吸,甚至干脆闭上了眼。王夫南一腔怒气就被她这柔软态度瞬时逼退,最后只剩满心酸楚翻涌,硬气地说:“你松开。”
“当真要松开吗?”许稷嘴上这样说,行动上却为零。
“压着对伤处不好。”他冷酷地说。
“但我想抱一会儿。”许稷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声音愈发低软,仿佛要一起沉进这暮色里:“就再抱一会儿……”
觉得很安心。不论经历过什么事,不论曾经有多痛,能这样拥抱就令人分外安心。
朔风挟尘涌来,但也不觉得冷。大散关短暂的春日在望,继续往西北行军,关外的春天也快要到了吧。
王夫南替她挡了粗糙朔风,垂眸可看到她新冒出来的黑发,他恍惚想起来,怀里这个人三十岁还不到,肩上却已经负起了重担,且只能这样扛下去。
他应当理解她的坚忍,明白她的用心,但……
他的手护在她脑后,想要给她一星半点的温暖:“不是生你的气,是觉得……”
许稷忽然抬手按住了他的唇,抬首道:“不要说。”她知道他那套说辞,无非是觉得拖她出来做供军使很后悔,觉得自己很没用之类。但比起这样的话,她倒是更喜欢和他谈一些实际的事情。
她单手搂着他的腰,抬眸说:“作为弥补,给我换个药。先前自己动手,处理得有些拙劣。我得快点好起来,这样很不方便。”
王夫南二话没说,顺手将她抱起:“上马回营。”
不远处,几个好事的僚属看向这边,已经哈哈哈笑作一团:“那谁打赌说大将在下面的,眼睛都瞎了吗?大将单手就能将那小侍郎抱起来,还下面?下面你个鬼哦!”、“乔四郎你好天真唷,不说你了,赶紧撤,被大将逮着要完蛋!”
王夫南策马正往这边来,一群人赶紧作鸟兽四散状。
许稷说:“看这情形该回京找苏太乐丞做个了断了,这赌局似乎还没完。”
“让他们赌吧,左右谁也赢不了。”王夫南勒住缰绳下马,抱她下来,不顾左右径直入营,将伤药翻出来,问小卒要了热水,哗啦啦全倒进木桶里。
“你得洗个澡,处理完伤口接着睡。”他看一眼营门,“没事的,这里不会来旁人。”
许稷脱掉衣服钻进水里,为了防止水沾到伤处,只得缓缓往下沉。王夫南拿来药膏白布,坐在旁边抓住她另一侧肩:“当心。”他皱眉拆许稷自己裹的白布,每撕开一点都觉得好疼:“疼告诉我。”
许稷偏头看着不说话,他拆完后取过潮湿手巾将周围擦洗干净,打开药盒,手指蘸了药膏,一丝不苟抹上去,最后麻利撕开白布:“手抬起来。”许稷照做,他迅速替她裹好,双臂撑在桶沿:“我会换到你伤口彻底好为止,你那种拙劣的手艺不要再自己弄了。”
许稷点点头,磨磨蹭蹭洗了一会儿,手扒住桶沿说:“赏件换洗衣服穿吧。”
“等着。”他去翻找衣服,许稷在他身后说:“经这次的事,我觉得食出界粮制很糟心,还不如完善就地供给。你先前说勿太仰赖西北供军院,但西北供军院的屯田盐场确实足够很大开销,倘若制度施行上没有问题,不可能……”
“现在不谈,到西北供军院再找那群人算账。”王夫南折回来,将衣服递给她。
“够不到。”许稷说。
他走近一点,俯身撑住桶沿:“走太近我会热血沸腾的,你自己来吧。”
许稷伸手抓过他前襟,仰头吻了上去。
“唔——老实点!不要胡来!
☆、第98章 【九八】回头路
许稷半夜醒了一回,做了不大好的梦,醒后忍不住松口气庆幸那只是梦。她想抬手擦擦额头薄汗,手却被王夫南握着。
脑后可感受到他的呼吸,后背紧贴着他胸膛,能察觉到稳健有力的心跳。她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想要接着睡,但闭上眼许久,却根本睡不着。
白天睡了太久,她现在脑子清醒得很,于是将近来一些事梳理了一遍。老实说成为西北供军使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且这战事不知要到何时,倘若一直被困在这,会耽误她的其他计划。
她一离京,盐利就又落入了阉党手中,而度支也因入不敷出像条濒死的鱼一般苦苦撑着,户部司为了补充户部钱,不出意外地又拔高了除陌钱,更是将飞钱经营牢牢控制在手中,加饶高至百文,引得商户百姓多有不满。
河南战事也不如预料中那样的顺利,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可根本填不饱它。
帝国的航向成谜,谁也不知是触礁沉没,还是惊险避开险滩从此一帆风顺。
许稷想了半响,反握住王夫南的手,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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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征大军继续往西北行,那里有被西戎攻陷的凉、沙诸州,西戎一日未逐,大周子民就只能生活在西戎的势力之下。
许稷的伤,在王夫南的紧盯与照料之下,也逐渐好转。她一路筹集粮草,并不轻松,但她仍然是珍惜了这段常聚的时光,两人一道钻研火药,她也趁机向王夫南习一些防身之术。
“太慢。”王夫南瞬间握住她的手腕,“再试。”
他松手,她活动手腕,将匕首收在袖中,酝酿了一番,出其不意攻向对方,就在刀尖贴上他衣服时,王夫南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还是太慢。”
无论她速度有多快,总能被他抓住,根本没法按照计划扎上去。而王夫南除了动动右手之外,连站姿都几乎没变过。
他在这种事上明显是严师,也是高手,许稷毫无胜算。
“你每次出手前眸光都会变,这破绽太明显了。”他握着她手腕:“虽然被抓住也不是死局,但是你臂力不够,没法反手扎,所以——”他按住她肩膀,“往后,抬脚狠踹。来,试试看。”
许稷瞄他一眼,觉得还是算了:“我下不去手,何况你在对面,我出手扎时也会犹豫,倘若对方真是我想杀的人,我会比现在更快。”
王夫南松了手:“未必,人紧张时表现只会更差。”他似乎猜到她的意图,接过步卒拿来的茶水,分一碗给她,意有所指道:“倘若你打算采用这样的办法杀某个人,就是下下策,我不希望你用弱项去与旁人博。”
许稷饮了一口茶,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不是刺客的料子,死了这条心,听到没有?”王夫南甚至是在警告她,他教她这些,是希望她在危急时保命,而不是将自己当成利剑,面对面地去戳敌人的胸膛。
“可我很想报仇。”许稷声音很冷淡,“我快忍不下去了。”
“继续忍着。”他清楚她与阉党那些新仇旧恨,也很想结果了那些恶贯满盈的家伙,但他不能让她去做这种事。他搁下空碗:“等我回去,新仇旧恨,都让他们血偿。”
许稷动了动唇,但没有说话。
她将匕首收起,忽闻得接连几声巨响,随后一步卒匆匆跑来,那步卒道:“新做的火炮方才试了,很是厉害,恐能将人炸飞,马都吓死了!”
许稷闻言很是兴奋,拔腿就要跑,却被王夫南拽了一把:“从容点。”
他握住了她的手,又松开:“等回去得好好谢谢你阿兄。”许山看着是个山夫,却有造武器的天赋,他的一些试验再经改良,竟是威力十足。
火炮虽不至于令多人死伤,但好歹能令马惊人慌,倘若天气干燥,则比单纯折炬放火要省力得多,这无疑是对作战极为有利的。
两人又看了次试验,王夫南叮嘱她保存好配比与制作方法,不要让有心之人窃得。
西征军继续前行,军粮供给也紧跟其后,但还是体会到了拮据感。西北供军院如传闻中一般不靠谱,账目一塌糊涂,许稷熬了数晚核对账实,厘清收支,惩戒了几个中饱私囊的僚佐。
好在收获的时节在即,许稷估算了一下,今年屯田与盐场的收入,倘若全部用以供军,足够支撑西征军小半年的支用,就在她暂舒一口气时,却收到了京中的消息。
说是河南战事吃紧,馈运不济,让她回去。
君命如山,她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交代完供军院的事,立刻动身回关中。
天热了起来,王夫南腾出时间来送她,分别时只给了她一袋瓜:“这一路驿所太少,别渴着,路上当心。”他顿了顿,嘱咐完:“你还有我,有阿樨,很多事不要硬拼。”
许稷点点头,想再说些什么,但公事都已经交代完,私事……想说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她翻身上马,挥动马鞭疾驰而去,外袍就被风吹得鼓起来。
身后,是心头牵挂;往前,任重而道远。
一路不作无谓停顿,鼓足了劲往回赶,驰过中渭桥,进了金光门,就是熟悉的长安里坊。
她仓促面了圣,又速回了中书外省,从李国老口中闻得最新战况。原来陈闵志领兵攻打河南叛军的同时,河北又乱,武宁等镇纷纷领命出界配合攻打,全仰靠南北供军院供给,而南北供军院现在一塌糊涂,快到夏收时,倘若转运控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