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曹亚之立刻翻脸:“都开仓赈民,倘若战事拖久了军粮怎么办?不行。”
“战事拖久?”王夫南反问道:“方才斗志满满说裴松不过一介莽夫,要速战速决的难道不是中尉?”言罢随即转向浙东观察使:“就这样办吧。”
他起身,好几个将领立刻犹犹豫豫要跟着走,曹亚之脸色顿时转阴。他被王夫南驳了面子又抢了风头,自然十分不爽。
待王夫南和几个将领走后,三两个心腹凑在曹亚之耳边道:“大将太嚣张了,全不将中尉放在眼里,可要治一治?”
曹亚之看那背影走远,敛了敛眸光。
在土团军的引导下,王夫南率一队精锐骑兵从越州往东,讨伐贼军,以解象山之围。而曹亚之则领神策军余部征讨南部反军,欲将唐兴等县夺回。东、南两路征讨大军,将裴松杀了个措手不及。
因兵力分散,策应不及,裴松顿觉不妙,立刻调整部署重兵镇守宁海。曹亚之急功近利,未等与王夫南的东路军会合,便着手进攻宁海。尽管一众将士认为时机尚不成熟,但曹亚之却坚持认为趁胜追击才是硬道理,遂主张即刻进攻。
王夫南得了消息已经迟了,曹亚之令人强攻宁海,却遭致贼军狠狠反扑,大败宁海,神策军损失惨重。
而此时,曹亚之却安然无恙地待在大营内,身上甚至连一抹灰一滴血也没有。这是个根本不懂战场残酷的外行。耽于嘴皮和所谓谋略之人,又如何能够领兵?
“末将竭力反对过,然曹中尉一意孤行,强令出兵攻打宁海。”小将跟在王夫南身后边走边报:“宁海乃反军主力屯驻之地,曹中尉显是想一口吞下,可是太急功近利了,末将实在觉得——”杀得满眼血红、好不容易突围的小将此时义愤填膺,看着兄弟手下被敌军围困至死,他觉得太冤!
“觉得冤就留着命打胜仗。”
“可是——”小将实在意难平,他不是头一回跟着曹亚之混了,如今真是恨曹亚之恨到牙痒,于是握紧大刀:“不如末将去营中将他结果掉算了!”
王夫南神情寡淡,语声冷静:“出头的事轮不到你来做。”
“大将——”
王夫南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将强抑满腔怒火,眼红得像是随时要流出血来,但最终还是止住了步子,任由王夫南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混蛋!”王夫南走到曹亚之营外,低骂一声,捧着头盔就大步入内。曹亚之还未及反应,一顶带血的头盔就“砰——”地丢在他案上,抬起头见到的则是一身血衣风尘仆仆的王夫南。
曹亚之嫌恶地看了一眼那头盔:“不洗洗干净拿到这里来做甚么?”
如果可以,王夫南或许已经杀了曹亚之千百遍,但理智告诉他不行,于是他冷淡开口:“请中尉勿在行军一事上独断独行,宁海一役神策军元气大伤,倘再不慎重行事,恐要酿大祸,届时对中尉、对下官,没有半点好处。”
曹亚之冷眼看他说完后拿起头盔,脊梁骨笔挺地出了营门,抓起案上一只茶盏就砸了过去。
宁海一役过后,反军又开始罗织活动势力,而神策军也进行了几次突袭,不过都没成什么大气候。
神策军如今兵力不够,只能奇袭。于是很快敲定攻击剡县,以瓦解反军势力。
这次曹亚之执意要求充当前锋,让王夫南殿后。他率骑兵趁夜从剡县以西进军,这夜黑漆漆的,周遭更是寂静得只听得到自己人的行军声。王夫南担心有诈,将任务嘱托给手下副将,骑马往前行。
至三溪附近时,果真遭遇裴军,两军瞬时打了起来。然裴军余部显然势单力薄,根本不是神策军的对手,裴军见大事不妙,赶紧仓皇而逃。
曹亚之一直冷眼看着,此时见敌军一个个都涉溪而渡,忙下令追击。然这时王夫南却匆匆赶到:“暂时不要追!”
曹亚之勒住缰绳,旁边一支火把将他的脸照得有些可怖:“你不在后面待着到这来做甚么?”
“此地乃设伏佳地,裴军方极有可能是佯败。”王夫南坚定地看向不远处的三溪,“诱敌之计。”又转回头:“应遣人查探清楚才可行事。”
“畏首畏尾!”曹亚之厉声责道,“等你探清,反军早就跑个没影了!”
涉溪而逃的敌军部分被兵箭杀死,而大部分却都已经渡溪跑远,三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王夫南越看这情形越觉诡异,他坚持自己的意见:“中尉若执意如此,只会得不偿失!请立刻撤军!”
火把晃动,曹亚之的脸简直狰狞:“神策乃天子禁军,主官之命乃天子之令,横加阻拦以叛军罪论处!”他再次下令:“愣着做甚么!快点追!”
“曹中尉!”
曹亚之原地不动,支使一裨将像赶牲口一般逼将士往三溪追击。
王夫南见劝说无果,正要调兵协助,曹亚之却厉声责他:“你擅离职守藐视天子,该当何罪!”
王夫南勒马停下,胸腔里一股火已快要窜出来,他被闷得实在无法,正打算罔顾其质问时,忽闻巨瀑水声传来,火光晃动又瞬灭,惨叫声此起彼伏。
三溪上流堵塞处被决开,水流霎时汹涌而下。
☆、第84章 【八四】知进退
水流决堤而下,原本鸦雀无声的三溪南面瞬时涌出伏军,神策军惨遭洪流冲淹;一个个措手不及。
曹亚之大骇,王夫南到这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君令王命;立刻率余部杀去北面,一裨将将命令传达下去,高声道:“裴贼在三溪北面守株待兔呢,快去将他们给端了!”
此时列阵于三溪北面的裴军见神策军从上游被大水冲下来,遇一个杀一个;鲜血混进水里;一路往下;厮杀声此起彼伏。环境恶劣;又是深夜天晦之际;神策军不谙地形之优劣,几乎一直处于被动态势;曹亚之见状忙令人回撤,但哪里还撤得回?
湿漉漉地与裴军拼杀了几近一夜,待到曙光来临时;战场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水声潺潺;血迹很快被冲刷干净,裴军全部被歼灭,神策军也是损失惨重。打扫战场清点人数时,王夫南在水边坐下来,默不做声地刷脱下来的铠甲。
“曹中尉不见了!”、“应是昨夜见势不妙自行撤回去了,真是害死人!”、“大将,曹中尉如此一意孤行下去,神策军早晚要被葬送的,某等可不想因此而无辜丧命!”将士们义愤填膺,王夫南却表现出了意外的平静。
冷硬铠甲怎么都刷不干净,他掬水洗了把脸,腕上的刀口子却还在渗血。阳光一点点铺下来,四月的天已经不冷了,按照一贯的作风他应当拿出药膏来涂,但这次却没有。
部下见他一言不发,知他心情很差,就不再问了,只默默报上伤亡人数,王夫南这才起身折回营内。
没料回去之后曹亚之竟大发雷霆,王夫南一问,听说他竟是将情报兵给杀了,罪名则是刺探不力致我军深陷埋伏。越州土团军的长官忍无可忍,和曹亚之吵了一架,亦被拖出去杖责。
总之曹亚之将罪过悉数推到了旁人头上,自己则毫无过失,上报的军情更是只报喜不报忧,并借口军粮不够,要求府仓进行粮衣拨给。
征讨叛军之战,从计划中的速战速决,硬生生拖到了五月份。
春征结束,许稷将两税并附加税等妥帖收好,费尽心机从延资库抠了一部分出去犒劳辛苦的边军,又将盐利彻底划进了度支。与此同时,举国的缩减佛寺改革,也到了最激烈的时候。
许稷忙得要命的同时,也被一众人恨得牙痒痒。政事堂几个老头子担心她被人暗算,遣派了南衙几个骁勇壮汉跟着许稷,防止她上下直的路上被人杀了。
这一日延英殿议政,东西枢密使、三省长官、内侍省马承元、神策军陈闵志,包括许稷、练绘等人都悉数到齐。
一堆破事扯完皮,小皇帝问:“佛寺的事情呢?眼下进行得怎样了?”他说着看向练绘,练绘遂将折子递上去。
马承元接过来一翻,寡着脸丢给小皇帝。小皇帝一看,惊讶地说:“新增了这么多税户与土地呀?许侍郎,都是你的功劳哪,倘若不减佛寺,朕还不知道有这么多逃户和土地在佛寺挂着呢。”他满脸喜悦,天真地想要给许稷嘉奖:“许侍郎快说要甚么奖赏!朕都给你!”
“陛下既然这样说了,就容臣说一二句心里话吧。”许稷一副“没睡好所以都不要来烦我”的模样,霍地掏出一大把恐吓信件,跪坐在地上一封封拆开,百无聊赖地念起来。
恐吓信中言辞十分恶劣,基本是将祖宗十八代都咒骂一遍,之后又扯上断子绝孙这种恶毒的话,再不然就说要下十八层地狱云云,更有等不到来世报的,说马上就找人弄死她等等。
小皇帝听得目瞪口呆,一众人也不知许稷要搞甚么鬼,都猜她是故意卖可怜想要博个什么大奖赏,于是东枢密使鄙夷地说:“世人重佛,你打算毁佛寺时起就要做好这般准备,眼下到陛下这里来哭可怜算甚么事?真是可笑。”
“陛下,臣太自负了,原以为被咒骂一两句就完了,没想到如今这程度。”许稷悔不当初地说着,又叹气道:“臣近来深感命不久矣,请陛下容臣离开西京去江淮避一避。”
小皇帝震惊地看向她,她说话时满脸疲色,配上那灰白头发,看着好像真的气数将尽的模样。小皇帝忙说:“卿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你要去江淮散散心朕肯定是允的!朕听说江淮佛寺本来就少,如此激进之辈恐也少得多,你那到那边或许也安全些……”
许稷请去江淮,出乎宦官意料,也同样让老臣震惊。她可削减了脑袋往上钻的人,怎么可能这时候避去江淮?
马承元静观其变,倒是右仆射说:“许侍郎一走,度支、盐铁事宜怎么办?”
“又不是不回来了,问这做什么。”李国老不耐烦地说,“郎中、仆射难道都是摆设吗?”
右仆射说:“话是这样说……不过许侍郎也太自在了吧,跑去江淮散心还能领俸禄。”
右仆射存心和许稷过不去,许稷却顺水推舟:“仆射误会了,下官并没有要离开盐铁度支的意思。”她略略挺直腰背:“下官去江淮,一是出于私心想避一避这咒骂,二则是为扬州漕运。”
小皇帝顿时来了兴致:“扬州漕运怎么啦?”
“扬州乃漕运要冲,但城内官河年代久远,雨水不及补充,就常常淤塞难行,是漕运大弊,实在太影响转运效率。而转运事宜,又是盐铁使之职责,臣如今代领盐铁事,不能放着不管。臣此行往江淮,正是要解决此弊,疏浚大周之漕运。”
小皇帝对许稷所陈利弊深以为然,但他小小年纪已开始为钱愁,于是问道:“呃……可、可这是大事,要许多钱罢?支给如何解决都想好了吗?”
许稷又摸出折子来递上:“此乃度支的工事预算,至于支给,臣此行欲自筹经费,无须动用国库。”
小皇帝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说不用与内廷争钱咯?宦官们应当不会阻拦,他可以开开心心地应下此事啦!于是他将折子接过来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拿给马承元阅过:“马常侍也觉得不错罢?”
改善扬州的漕运条件,对宦官来说也是好事一桩,马承元没必要阻拦。但他由此却收回了之前对许稷的一贯看法,他之前太轻视这家伙了,如今看来,许稷才是真正的厚黑之辈,心思比她两颊那可恶的梨涡还深。
“既然陛下认为可行,还请枢密、中书予下官文书,以便行事。”许稷顺理成章地促成了此事,有理有据,根本寻不到什么借口来反驳。
见无异议,许稷抬头看向众人,却恰撞到李国老投来的目光。她避开那视线,又跪谢过天子恩德,听得马承元说“今日就到这里,都散了吧”,就随众人出了门。
许稷走得慢吞吞,到阶前,抬头可见天边连片阴云被风卷过来,空气里已经有了初夏的味道。
一年年这样过去,不变的是皇城方方正正的格局,好像永远也不会被毁灭,但当真如此固不可摧吗?
她在风里站了一会儿,回过神不由看向浙东的方向。这一场战事比预料中久,实在是令人担心。但她也只是蹙了蹙眉,匆匆下了白玉台阶。
风里盈满了潮气,好像要下雨了。
到这时她已有孕五个月,冬春官袍捂住看不出来,眼看着要转夏,她不可能继续留在京中,正好去扬州将筹谋已久的工事做个了结。
这么快怀孕虽有些出乎意料,但也不至于令人惊恐。她决定与王夫南一起行这条路时,不论是家庭阻碍、或其中一方早亡、甚至产子,就都已经在打算之内。
路总有走下去的办法,她并不怕。
接下来筹备离京,她将衙门里的事做个交代,最后去了中书省。
李国老问她:“为何一定要离京?”
“因京中骂声太多,且扬州漕运积弊太久,也亟待解决。下官倘若没有记错,去年下官就与国老提过此事。”
“只因此事?”
“是。”
李国老没有再逼问,许稷起身告退,要出门时李国老却道:“独身一人去扬州,千里迢迢不安全,会有人跟着你的,是自己人。”
许稷未接话,低头出了门。
她相信她外祖父是洞察一切的,甚至她的心思。
离京那天,她独自出了门,李茂茂拿了一大袋干粮给她,而隔壁道观的小道士则跑出来,拍了一张黄澄澄的符在她包袱上:“侍郎!这是道长给的!你能让那群横行霸道的秃驴吃瘪我家道长很开心呢!你要长命百岁啊!这个符很厉害的!可以横杀妖孽!”
“噢,谢谢。”许稷将符摘下来,卷一卷塞进了包袱里。
告别务本坊,一路往东行,至城门口已有马车在候着,而许稷也换了一身衣服,戴着遮面帷帽上了车。
马承元问底下的人:“许稷的行踪探到了吗?”
“他没有循着驿所走,也没有四品官员出行的迹象,因此没有消息。”
而许稷这时已经随商客登了船,旁边站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婢,后面跟了一壮汉。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换上女服,面目以帷帽遮挡,问小婢说:“我为何去扬州?”
小婢说:“夫人的郎君在扬州做生意,是去寻亲。”
☆、第85章 【八五】七里港
夏抵广陵,一路从粽子吃到荸荠杨梅下市。江左大镇;地道吴语入耳;十分动听,但听得更多的还是江淮官话,熟悉亲切。
对许稷来说,扬州是预想中的那个样子。城市比长安富饶有趣数倍;往来商客络绎不绝;内河千舟竞渡;码头人来人往,回鹘、粟特、波斯人更是随处可见。商人逐利享乐,纸醉金迷的扬州是谓天国。许稷一路走来,到了此地,才终于捕捉到一缕帝国繁盛时的余韵;可到底还是衰微了。
她出行隐蔽,并没有惊动地方长官;扬州府的大小官员更是不知道盐铁度支使已抵城中。倒是叶子祯;一早就收了消息,抱了只害羞的小兔子守在扬州港;等许稷的到来。
小婢下了船便一直问“郎君长得什么样子?高矮胖瘦;爱穿什么衣裳?”,码头上的人实在太多,她想快点帮娘子寻到郎君。
“高瘦爱白袍,喜欢兔子,笑起来很欠打。”许稷一边描述一边往西南方向走,她已经看见了叶子祯,他还真是明亮出挑得令人羡慕哪。
时值盛夏,叶子祯果真套了件白袍衫,飘飘地像个仙子,怀里的白兔子快与他融为一体。小婢恍然大悟说:“啊,原来郎君是嫦娥下凡……”
后面一直板着脸的壮汉闻言差点要“扑哧”笑出来,最后却还是生生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