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一拉一托,骨头咔嗒声乍响,许稷吓了一跳。
给她整完下巴,杨中尉竟然抬手拍了一下她脑袋:“真是没用的东西!快去给老子折算清楚!”
许稷被拍得脑壳疼,却不敢再捂头,只领着一众度支官员将赃物再搬回去,户部尚书则连忙去与杨中尉说好话。
他啰嗦一阵,杨中尉觉得没趣就直接走了,却留了一大半人守在户部外面,免得再生出甚么枝节。
御史台和大理寺没眠没休地推鞠审案,户部一众官员也没得歇,因神策军就守在外面,也不好轻易出去,且还有赃物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待全部折算清楚,已是四日后。
一众人都潦倒得不像话,又值夏日,户部闻起来都臭烘烘的。
许稷撑到了最后,待她整理妥当,其他官吏不是回家就是径直往平康坊泡汤搓泥去了。
赃资折算结束后暂入太府寺①,但也只是走个程序。征讨河北一事不能再拖,右神策军开拔在即,军费是不能欠的。
而军费拨给的程序也不能忽略,作为专判度支的户部侍郎,许稷要以度支通判官的名义上奏,得到长官户部尚书的审批之后,再报给尚书省左右仆射进行勾稽检查,通过之后,传至度支长官负责执行,下符支配太府寺,到太府寺出纳执行,这事才算完。
许稷从太府寺忙完手续出来,低头闻闻自己的官袍,觉得是有些味道,于是径直回了务本坊的家。
又是旬休,又是国子监学生溜出来放风的日子。平素里冷清的务本坊瞬时热闹了起来,引得横街对面的景云观道士们很不满:“干么打扰本道修炼!”、“年纪轻轻真是烦死了吵甚么吵!”诸如此类。
而国子监生们也丝毫不弱,毫不犹豫骂回去:“嫌吵就上天去呀!”、“不是有本事嘛来啊!”
许稷骑着毛驴路过时,便有幸得见这一月三次的道士与监生之吵。
忽有个脑袋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许稷面前拦了她的驴。
许稷勒住缰绳,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李茂茂。她不开口,李茂茂就笑着说:“许侍郎好。”
打听得还挺清楚,竟连她的官职都知道了。
“有事吗?”
李茂茂忽从袖袋里摸出信来,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许稷一愣,他又眯眼笑道:“驿所方才来了人,见许侍郎不在又不知给谁。某恰好路过,就代收了,请侍郎收下。”
许稷接过信,却不着急拆开,只问李茂茂:“为何要代我收呢?”
李茂茂一摊手,青春逼人的脸上笑意满满:“某也不知道,只觉得似乎很久之前就认识许侍郎了。”
许稷对这般套近乎的说辞并不在意,只淡笑谢过,就径直回了住所。
她烧水打算洗个澡,等水烧开时,就将信取出来,往阳光底下一坐,拆信。
一共两封,都很厚实。
看字迹,许稷就已认出了寄信人。一个是秀整谨慎,一个是洒脱无拘,拆开信来,内容物亦是迥然不同。
许稷将其中一只信封里的内容物倒出来,竟是会心地淡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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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寄于一月之前,彼时夏收刚刚结束。
叶子祯到泰宁使府汇报回易务的事情,见了王夫南。二人聊完公务,王夫南再三催促他离开,叶子祯却死赖着不走。他回头一看,只见廊中站了个驿站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王夫南喊来收信的。
叶子祯说:“大帅是要写给谁啊?这么神神秘秘不想让人知道,看着就可疑。”
“你走不走?”
“不走,我也要写。”叶子祯厚脸皮地说,“大帅写给谁我也就写给那个人。”他说罢不要命地抢走一只信封,盯住王夫南道。
在死不要脸这件事上,王夫南深知不是其对手,索性不再管他,将一早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又从小屉里取出一把新收的麦穗,一并放入了信封内。
叶子祯在对面看着,不由努了努嘴。他已猜到了王夫南的写信对象,一定是许稷没错啦!
还真是肉麻麻哪,叶子祯不由想,不过倒是一副很懂许稷的样子呢——告诉许稷今年沂州丰收,再附上沂州土地上收割下来的麦穗,一定很能讨得嘉嘉欢心。
世上难得是知心,十七郎这只熊包可真是很了解从嘉啊。
然叶子祯却摇摇头评价道:“风花雪月不切实际,一把麦穗哪里吃得饱唷!”他说完将钱袋拿出来,嘀咕说:“嘉嘉不食人间烟火,而我却只有钱。”说着抓了把金叶子往信封里一塞,眯起眼来对王夫南笑了笑:“我没有行贿唷!”
王夫南看着对面那张欠揍的脸,已经预见到他被许稷退信的惨淡结局。
果然,一个月后许稷从那信封里倒出大把金灿灿的金叶子时,只愣了一瞬,立刻将金叶子又都塞了回去,并又包了一只信封,回寄给了叶子祯。
这封信辗转至叶子祯手中,又是一月后。
右神策军已经开拔,许稷亦开始秘密筹划盐利进奉的改革,而远在沂州的泰宁使府,上下已绷紧了等待遽变的到来。
这天王夫南点完兵回来,天色就倏忽晦暗如夜。
初秋到,雨也变得频繁起来。闪电扑进使府,余雷声阵阵,似乎就在耳畔。他刚坐下,叶子祯就到了。
仍是按惯例汇报回易务的收支情况,但这次又有些不同,因泰宁府将迎来一大笔开支,故叶子祯需将总账算给王夫南,看看到底能负担多少。
自许稷开先河将州府公廨本合入使府回易务之后,州府与使府一直合作愉快,一度鸡肋的回易务也成为两府的重要收入来源。
如今河北军屡屡南下进犯,实在教人忍无可忍,而秋收将近,河北更是蠢蠢欲动,等谷物一熟,便会如蝗虫一般南下抢掠。
同样遭河北之害的还有天平、淄青平卢两镇,这三镇本该联合起来对抗河北,可又彼此不信任,怕一出兵,镇内空虚,就会遭到对方的突袭。
这一拖就是许久,直到神策军征伐河北的消息传来。
既然朝廷表明立场要打,作为没有割据的方镇,就要紧随朝廷步伐配合神策军征伐河北。
既然要带兵出境打仗,就意味着大笔开支。按说藩镇兵出境作战是需要朝廷拨给军费,但如今朝廷拼命哭穷,度支的许稷也说“请诸位先垫上,以后再补给”,简直是空头屁话,没有半点可信度。
尽管将许稷骂了个狗血淋头,各镇却不得不自掏腰包充军费,王夫南也不例外。
叶子祯当着王夫南的面算清楚,自信满满道:“只要大帅还有力气打,我就有办法筹钱,所以没有大多后顾之忧,大帅可放心。说起来,这些钱还是从河北军手里捞过来的呢,如今用在征讨他们上,好像也不觉得很可惜。”
王夫南看着那账簿不言声。
老实说他一点都不想将钱用在这上面,他本来打算筹够沂水通运河的工事钱,以便明春开挖河道。
眼看这下又要泡汤。
屋外的雨哗啦啦地下,风雨往屋内涌。叶子祯起身将门窗关起来,因为穿了一身单衣,故抱怨起这天来:“说冷就冷下来了,真是不舒服。”
王夫南点了灯,叶子祯见他不大高兴,霍地想起甚么来,忙道:“对了,十八娘与从嘉和离了,大帅知道吗?”
王夫南骤然抬头,京中传来的信中,根本无人与他提过这件事。
“诶,真不知道啊,不过大帅庶妹和离改嫁,确实也不是甚么值得广而告之的事。不过呢——”叶子祯弯唇一笑:“重点是从嘉和离了竟也没告诉大帅!”
“为甚么会和离?改嫁于谁?”
“两地分居?被练侍御钻了空子?或者为了樱娘?总之就是和离了,改嫁给了练侍御,我也是行商途中遇见一京中老友,他告诉我的。”
王夫南深感震惊。
“大帅不是该开心吗?干么这种表情!”叶子祯满脸的瞧不起他,“大帅对嘉嘉有意思罢?还说甚么嫌恶断袖,我看大帅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且还是最变态那种,连自己妹夫都不放过。”
叶子祯啧啧说完,门忽被梆梆梆敲响。
“进来!”
一吏卒冲进来,努力压住起伏不定的气息,报道:“河北军从抱犊山西边杀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子祯V:别问,就是有钱,任性。
公公:我没钱呜呜呜羡慕楼上求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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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府寺:唐制以户部司财务政令,而太府掌管仓储出纳,太府的出纳,是根据户部所行的文书执行的,户部又凭太府寺的申报审核其开支实数,以互相制约。
☆、第64章 六。四雪前耻
屋外秋雨仍不停,反有越下越大之势;雷鸣声更是不绝于耳;时值傍晚;天色一片暗沉,眼看着就要全黑下来。
速奔而来的吏卒呼吸声粗重,在这屋内听起来格外清晰。
王夫南起了身,叶子祯抬头看他一眼:“河北军等不及我们打过去,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大帅可有把握吗?”
王夫南不轻易表决心,只道:“你回去睡觉吧,不早了。”
叶子祯一抿嘴,单袍袖子一捋;露出一截白皙手臂来;用力撑了撑让皮肉鼓起来:“我亦是很有力气的;大帅不考虑带我上阵杀几个河北痞子吗?我可是有军籍的人诶!让我回去睡觉像甚么话嘛!”
王夫南瞥他一眼;伸手用力一握,叶子祯就嗷嗷喊疼:“你不要这样!我告诉嘉嘉!”
“没你的事了;快滚回去睡觉。”王夫南理了理衣服,叶子祯不再挣扎,捂住手臂往案上一趴,就听得那脚步声渐渐远去。
吏卒跟在王夫南后面拼命追赶,听得王夫南令道:“速去通知何刺史,集结三千州镇军,让周指挥过来。”他说着径直出了牙城。
夜雨不停,沂州刺史闻讯,立刻集结了三千州镇军。一群人都是刚吃过晚饭,有的是力气,听说河北军来犯,个个都打起了精神,就等着一声令下立刻开拔。
另一边,王夫南则召集了僚佐速做城防部署。经历过上次内乱的清洗,使府内部反而是干净了不少,余下僚佐几乎都是亲信,部署也不必瞒着藏着。
听完情报兵的汇报,王夫南指了地形图道:“抱犊山往这边走是水路,河北兵不通水性,也不会备船,所以碰上水路他们就得再绕个圈子,转而从这条道走。”他道:“我军可在此设伏,抄近路,可以赶在他们之前到。”
“大帅要带多少人?”
“连同州镇军五千。”
“大帅领兵出击,如此一来,守内会不会空虚……”
王夫南毫不客气道:“正兵对敌,奇兵袭后,不出动伏击难道全困在此地被动防守吗?”他说着看向都指挥使:“周指挥,城内交给你了。”
“喏!”周指挥使信心满满地应下,“末将决不让河北军踏进沂州城半步!”
王夫南即刻又问了军器筹备等事宜,得了皆已妥当的消息马上出门往州府去。
何刺史领着一众州镇军等候多时,终于等来了王夫南及使府奇兵二千人。王夫南令人速清点了人数,这时雨却停了。
何刺史笑曰:“真乃天助我沂州也,幸亏大帅令某备上胡麻油,如此用得上啦。”
浩浩荡荡五千精兵,出了潮湿的沂州城,直奔伏地。
敌军是魏博田文仪的部队,共三万人,看来是有心要吞掉河南道,以此断了帝国运河的转运中枢。这中枢一旦落入河北军手中,江淮就要跟着倒霉,而江淮乃帝国财源的大头,节度使又基本都是文官出身,抵抗无力一旦断掉,京师将如丧母之崽,难以为继。
夜风里蕴着满满潮气,虫鸣声不时跳出来,与马蹄声混到一块儿。
埋伏处是沿路东西两边山坡,盛夏刚过,草木仍旧青葱蓊郁,行走间盔甲都被染湿。情报兵急匆匆折了回来,报道:“先过来的应是魏博军的先头部队,约有五千人,轻骑无辎重负累。”他短促喘一口气:“还有五里地。”
王夫南召集各牙将及州镇军将领,再次确认了部署。使府牙将与他的默契自不必说,而州镇军先前一直接受许稷的指挥训练,在配合一事上纪律严密素质极高,只需稍微指点,便了然于心。
原本还人头攒动的山坡上,霎时悄无声息,无一人出声。
情报兵忽从地上爬起来与牙将打了手势,牙将则将消息传下去。很快,哒哒哒马蹄声就传了来。
田文仪的先头部队十分谨慎,先遣了数十个人通过,见确实无事,又令一部分人通过。一批一批行走,每次都只通过一小部分人,像是试探又像是狡猾的拖延,相当狡诈。且这群人都穿得似乎一样,从盔甲上看,竟无法分辨出哪个人是将领。
有牙将看得快沉不住气,与王夫南打手势问到底甚么时候可以动手。
王夫南却一直注意那火把动向,忽抬手示意后边一个伍长过来。那伍长凑到他面前,王夫南耳语与他吩咐完,伍长点点头,忙带了十几个步卒从另一侧下了土坡,绕进前面的农田里。
魏博先头军仍不急不忙地一拨一拨通过,十分悠闲。然就在这时,军中忽有人报:“前面地里的湿秸秆烧起来了!”
浓烟伴着胡麻油的味道弥散开来,一看就是有人故意为之。夜色不明,魏博军不敢深入,只能看那潮湿秸秆燃烧腾起来的浓烟踌躇不前。
这时隐藏在普通兵士中的某将领似乎终于露了脸,指挥士兵前去探路。
使府牙将这时忽拉开了弓,箭头也对准了那露头的将领,然王夫南却忽伸手过来按住了他的弓。
牙将疑惑看了王夫南一眼,却只见王夫南张起弩,对准了那将领旁边的一个人。
那人微微侧头,王夫南扳动弩机,弩箭飞射而出,几乎是瞬间从那人脑后穿入。
魏博军见状乍乱,一时间人头火把攒动。
牙将差点惊呼出声,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王夫南,迫切想问他是如何猜到那人才是主将。
然王夫南却与他做了个手势,令他趁乱放响箭。
牙将陡回神,随后响箭骤鸣,西面山坡上接二连三亮起火把,而王夫南所在的东面却仍是毫无声息。胡麻油味道将这潮湿夜晚熏得充满食味,牙兵州镇军不停烧松炬,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往下丢。
西面故意暴露诱敌,魏博军想往上爬,却惨遭箭矢石头松炬袭击,难以抵挡。又因失了主将,指挥混乱,以至于纷纷往后溃逃。
然王夫南早已领了兵从东面下了坡,绕过去堵住了魏博军的退路,敌军想往西爬,西边坡上却也燃起了熊熊火把。
丧失指挥核心的敌军此时一团糟,前路浓烟滚滚,后路被泰宁牙兵横堵,东西两面山坡火光吓人,已成合围之势,无路可逃。
瓮中之鳖自有觉悟,心慌之下就只好跪地求饶投降。可惜这种时候,大批俘虏只会成为累赘,何刺史与王夫南道:“虽有些可惜,但收缴武器后还是全杀了罢!”
然王夫南却只杀了俘虏中某几个将校,扫了俘虏一眼又道:“让他们将盔甲衣服全脱了。”
“诶?”何刺史有些无法理解大帅的取向了。
“何刺史老家是河北罢?口音挺好的。你也脱了吧!”王夫南看他一眼说。
何刺史下意识一捂,却见王夫南都开始脱盔甲衣裳,遂也只好从命。
数名州镇军扒了敌军衣甲迅速换上,贸一看竟与魏博军无异。
在这当口,王夫南速审了俘虏,敲定讯息可信后,挥手令牙将把光着膀子的俘虏悉数带走。
随后,王夫南与何刺史耳语了布局。何刺史闻言很是忐忑,可一想,他怕甚么哪?不还有王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