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猛地睁开眼,眼中全是血丝。
“明府!水渠通啦!”祝暨眼中也都是血丝,但面上却尽是喜色:“水引入田间,料那虫卵也是活不下去了!”
许稷闻言闭了闭眼,淡淡地说:“知道了。”
祝暨又道:“陈少府传话说亟需您回去一趟,义仓那边他似乎主持不来。”
许稷缓缓叹口气,终于起了身,却一阵头晕眼花:“祝暨啊。”
“诶?”
“饿吗?炒盘蝗虫吃了再回县廨吧。”
“好嘞!”祝暨闻言立即奔回去,令厨子将蝗虫炒了吃。
许稷吃了满满一盘蝗虫,打起精神回了县廨,未打顿便与陈珦一道往义仓去。陈珦边走边说:“某闻得朝廷已分派御史为捕蝗使至各州县灭蝗,决心很大,却不知结果到底能如何。倘若临近州县蝗灾势头不减,我们也是懈怠不下来哪。”
许稷默不答话,至义仓便先调了簿子看。忙昏了头的书吏抱怨道:“这阵子前来换米的人实在太多,收了好多蝗虫哪!烂臭烂臭的!”
“炸了佐酒吃味道挺好,分下去能吃就吃了吧,吃不完烧掉。”许稷将簿子翻完即往前面去,又与陈珦道:“我看大豆芝麻棉花都还好,不若明年军田就多种这些吧,蝗虫不爱吃。”
“是。”陈珦应道,“不过今年秋征粗估至少要减七成,且义仓的粮食不知能不能撑到下一季粮收。”
“义仓的粮食足以让高密熬过这个冬天,只要人心不乱,不至于出甚么大事。至于秋征,今年河北河南均这副样子,朝廷也只能继续节衣缩食了。”许稷这样讲,陈珦也不再泼冷水。
若换做是他,想必无法将百姓用度计算得如此清楚,也做不来此等未雨绸缪之事。高密义仓空荒多年,许稷用公廨本钱及羡余能填满这偌大粮仓,理财观念确实难得。
许稷曾在制科策文中对蝗灾问题写过策论,如今将对策落实,她却并不觉得欣慰。旁人看她步步走得稳妥,只她自己知道如行危崖。蝗灾之后是矛盾爆发的集中时期,能不能处理好她心中并没有底。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疲劳地想。
“灾情如何报?”陈珦又问。
“受灾情况据实上报。”她留了个心眼,“但义仓的事随便说说就好了,不要让他们觉得我们粮食充裕。”
“是。”
说话间两人就快走到东门换粮处。门口已派重兵守着,按说不容易闹起事来,但许稷规定不能轻易对百姓出手,此时官健兵们便只能一动不动忍受着乡民谩骂。
“都是春季时你们灭蝗惹来的灾祸!现下没有粮食吃了,凭甚么不给我们换米?”、“就是!若不是你们灭煌,今年都要丰收了!”、“家中小儿都要饿死了,还不发粮!”
官健兵就只能一板一眼回说:“要米请拿蝗虫来换。”、“何时开仓放粮明府自有定夺,请老乡回去等吧。”
乡民忿忿,扑上去就揍,其余人便一拥而上,打起官兵来。
许稷见之要去,陈珦却担心她成为靶子而一把拉住她:“明府!”
许稷看他一眼,陈珦见她态度坚决赶紧松了手,只好跟着她过去。
“县官来了!县官来了!”人群中忽有人高喊,殴打官健兵的乡民便纷纷停手,看向走来的两位县官。
一块石头忽朝许稷脑袋飞去,许稷反应极快,迅速偏头避开,皱了眉道:“余校尉!”
“在!”校尉立刻出列,跑至许稷面前停下。
“知道带头挑事者是谁吗?”
“知道!”
“扰乱换粮处妨碍公务并殴打官健兵,该如何处理?”
“徒一月!”
“按律执行。”
先前乡民仗着官健兵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态度甚是嚣张,眼下却被官健兵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由惊慌。有人欲夺路逃,却被余校尉逮个正着。
“狗官!都是你要灭蝗灭出来的灾祸!”其中一老者骂道。又有人附和:“正是正是!把粮食还来!”
许稷被这样的污水简直泼到麻木,也不想解释。在这位置上待一天,不论做什么总有人说三道四,她不可能因为这样的事情就动摇。
她必须有立场,才能走下去。
“至下月中旬,里正会对每户情况进行核实上报,县廨会分轻重等第拨粮。而对闹事者,必按律处置,决不轻饶。”许稷言罢俯身鞠躬,“请周知。”
有了她这一番话,骚乱渐渐平息下来,却仍有人心中记恨,但因无法发作,只好就此罢手。
就在官健兵遣散乡民之时,许稷身子忽然一歪,径直就栽了过去。
“明府!”、“明府!”
许稷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暮色沉沉,千缨坐在榻旁缝衣服。
“你醒啦!”
许稷撑臂坐起来。
“你一去就是这么些天,还是他们将你抬回来的,吓死我了。”千缨嘀嘀咕咕说着,又起身:“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外面庭院里平平静静,好像只是睡了个漫长午觉,醒来后什么事都未发生。
然蝗灾波及多处州县,赤地千里,颗粒无收。这一年对许多人而言,都很艰难。举国多处粮库纷纷告罄,市场上的米亦是卖得十分昂贵。民食草子而食,饿极了啃树皮,或去外地逃荒。
初秋早晨,寒露降,天转冷。许稷在去往公廨的路上见饥民无数,甚至被一个孩子死死拖住裤腿索要食物。
她没有给。
庶仆见她面色很差,便说:“明府很想给吧?可一旦给了,就都会涌上来的。眼下外地都说高密有粮,就都往这边来,外来饥民是越来越多了,还有抢粮食的,哎,真不知要怎么办呢。”
庶仆所言,许稷何尝不知道。近些日子,她每天都要督促吏佐及时处理城中饿死的外来流民,以免尸体处理不当爆发瘟疫。
但她担心的仍是发生,高密城外开始有瘟疫肆虐,而流民却纷纷涌进高密。
高密弹丸之地,只怕负荷不起了。
这一日下起了雨。焦渴了多日的天地,终于迎来老天的恩赐,可惜太迟了。
许稷站上城楼,看红了眼的流民冒着滂沱大雨不断涌进城,握住伞柄的手青筋凸起。副将站在她旁边催促:“明府,请快做决定吧。”
她久久不言,身为一邑之长,她的立场注定狭隘自私。
“传令关城门。”她做了决定,同时转过了身。
副将脚步匆匆前去执行,不时,底下便传来拍打城门声及谩骂声,哭天喊地,是走到绝路的凄惶。
秋雨越下越大,许稷觉得伞太沉了,就丢弃在一旁,低着头走下了城楼。
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及衣服回到未掌灯的室内,整个人都冷得发抖。
自我厌弃感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黯光中有个人朝她走来。
☆、第43章 四三雍门琴
一盏灯亮起来,室内听不清城楼外的呼天抢地声;但雨声却依然如鼓不歇。
王夫南手持灯台走向浑身*的许稷,在她面前停下来。他从未见过许稷这般模样,哪怕是上回在东市暗曲中被揭穿身份时;她也没有这样狼狈。
河北河南蝗灾一闹;彼此都□□乏术;已很久没再见面。这时他取出帕子,沉默不言地伸过手擦干了她的脸。皮肤一如既往的凉;灯光映照下的脸疲色难掩,身体被罩在宽松的袍子里;看起来比之前更瘦;精气神有所消减;但脊梁骨还是正的,证明她还活着。
庆幸她还“活着”的同时,王夫南胸中是漫涌而上的酸涩,层层叠叠几乎要将他的心埋掉。
晃动烛火带来一些微弱温暖;许稷却仍在发抖;且注意力完全没有移到王夫南身上。
他上前一步,握着灯台的手伸至她背后,另一只手却毫不犹豫将她揽入怀。
会觉得暖和一些吗?
他格外珍惜这拥抱,如此贴近,好像能感知到她的心跳,也能够将他心头漫上来的酸涩悉数压下去。许稷则默认了这个拥抱,借取他的体温,竭力将自己微颤的身体与心绪稳住。双方一时无言,彼此都心知肚明,好像连开口的必要也没有了。
王夫南心底里自然希望这拥抱能长长久久,但他另一只手却握着正在燃烧的灯台,稍有不慎,那火苗就会烧到许稷。
于是他只好松开她,将灯台放回案上,于架子上寻了干手巾重新折回来,拆开她的幞头替她擦头发。
许稷一动不动任由他揉自己的头,悉索声伴着屋外滂沱雨声,令人如置身梦幻。只有他身上的熟悉气味,提醒她这并非幻境。
王夫南解开她湿嗒嗒外袍挂起来,又于房中寻到毯子围住她双肩,收至其胸前交叠起来:“为甚么要淋雨?”
许稷不答。
“你若病了,高密县谁来主持?”他不急不慢说着,紧握围住她的毯子,低头看她,仿佛要看进她眼睛里:“过会儿去喝碗姜汤,睡个觉,大小事情明早起来再处理。这是身为你的上级给你的命令,请务必完成。”
许稷渐渐回过神,抬眸看他,应道:“下官知道了。”
她说话间精气神恢复了一些,手也抬起来,自己压住了毯子。
王夫南收回手,道:“高密的情况我大概清楚,我知你为难,但从给自己预设一个角色开始,人命就是有差别的。身为母亲,自己孩子的命往往比其他孩子重要;身为国君,他国国民的性命似乎也抵不过自己国民的性命珍贵;而如我这样身为军人,在人命一事上的狭隘就更明显,敌人的命就是该亡的,自己人则不该死,但对于敌军的家人而言,他们却是至亲、是人世间最宝贵的人,他们真的该死吗?都是角色立场罢了。我并不是说你今日此举做的正确,但也不希望你太耽于此困局。记住它,当哪天有了更大的力量,尽你所能去减少这样的惨剧。”
有理有据,语气温和却从容。
然许稷脑海中却一直回响着拍打城门的嚎哭声,她头一次觉得选择如此艰难,而这却可能未必是她人生中艰难之最。
她深吸一口气,脊背弯下去,最后索性裹着毯子坐了下来。
王夫南陪她坐下,没有火盆也没有酒菜,席地而坐的两人只能听得到外面可怕风雨声,将高密逼进萧索秋天,之后便是难熬冬天。
“这次朝廷也做了调度,但因事先毫无准备,最后还是迟了。地方上的自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每镇都元气大伤。幸好夏天已经过去了,这瘟疫是可控的,不然会更麻烦。至于你先前提的蝗灾防治事宜,往下推时阻力极大,乡民往往都不接受,然蝗灾爆发,却又怪官府不作为。”
亲民之官不好做,王夫南是真正到了地方上,才真切地领悟到此理。
他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权力越大,肩上的担子越重,做决定也越不易。
一场夜雨浇灭炎夏残留的温度,彻彻底底冷了下来。而王夫南也很快离开了高密,他此行只是路过,实际是要往受灾更严重的海州去。天亮之后他就离了城,而许稷自县廨值房里醒来,想起昨晚事,只觉好像做了个梦。
她甚至不太确定王夫南昨晚是否当真来过高密。
将复杂心思都收起来,她出门还要面对高密寒冷萧索的秋冬季。
县北水乡莲藕成熟,团结兵纷纷前去挖藕,南乡仍有大豆棉花芝麻可收,虽不比往年丰饶,但听说县官撑着一座义仓在,民心也不至于太慌乱。
但城中防治瘟疫的薰药味常在,几乎每日都有冲突与抢劫□□,客户与土户之间的矛盾无法消除,商户们也因为出不了城而抱怨不休。吏佐们每天脚不沾地来来去去,忙着处理城中一切杂事,县官们也是闲不下来,许稷面对义仓中逐渐减少的粮食更是终日愁眉不展。
何况十一月的秋征期限将至,尽管征收额有所减少,也未必能完成。
硬着头皮在户籍上做手脚,不得已增加了通过税,这才勉勉强强交了差。
至此,她已不是刚从比部出来的那个小直官了。面对天下计帐她必须客观刚正、不需要有任何变通;而夹在百姓与朝廷中间,她就必须自寻平衡,把握分寸。
这分寸的把握往往又是最难,稍有不慎就会过头,就会背离初衷。
在高密城的最后一个新年格外辛酸,没有新衣可穿,亦没有酒饮,更无佳肴可食。县廨公厨内,县官县吏们仿佛都已经习惯了五分饱的粗茶淡饭,三两口扒拉完打个招呼便出去继续干活。
城内年味虽然很淡,但街巷中仍能闻得几声爆竹响,寺观也有香火,都是对来年的企盼。
许稷冻得要死,炭也没得烧,手脚冰冷地蜷坐在案前算账。
算盘声噼里啪啦响,许稷沉浸其中渐渐不知外边岁月。
祝暨从外面进来,却嘀嘀咕咕抱怨:“明府啊,他们太过分了!又贴这样的字条来!”
“给我。”许稷伸过手,另一只手却仍拨着算珠。
祝暨只好将字条交过去,许稷拿过来瞅一眼,顺手就收进了旁边的书匣里。
“明府怎么这般无所谓呢,写上‘狗官’什么的来羞辱人真是太过分了啊,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写一张我收一张,不知道离任时能收到多少呢。”她注意力几乎都在账簿上,又因为算出点问题来不自觉地低头咬了咬指甲:“你出去吧。”
祝暨简直服了她,关好门退出去,搓着手继续抱怨“冷死了冷死了”,说着看向灰白一片的天空。
真希望春天赶紧来,却又矛盾地希望时间的脚步迟一些。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会有新的期冀,但时间越是逼近,也意味着许稷在高密的任期要到头了。
作为祝暨来说,他并不希望这样一位县官离开高密。
但百姓倒是无所谓的,大约是许稷这县官做得实在没甚么值得令人留恋之处,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人事变动毫不关心。
许稷收完了最后一次秋税,便明白从此要与高密县道别了。
多条河流过境、盛产绢棉赀布及铜铁、能与周边州县互通有无的高密县,似乎就要与她断开联系。
在此生活了三年,见过南乡阡陌连片、北乡莲叶接天、城西贸易通达,城南百姓安居,也见过天旱无雨、蝗势蔽日,更见过流民无居、□□频发。带着一腔热血一步步走下去,期冀不再有天灾*,她交给高密的答卷也只有治律有当的县廨、上下齐心的卫县官健,和满满当当的粮仓。
只可惜,见不到高密的下一次丰收胜景了。
举家收拾了行李,却发现并没有太多要带。千缨低头算私房钱,却发现与来时一样穷困潦倒。
“一点点俸禄都被你捐光啦!路上吃甚么呢?”
“带上十七郎前些年送的东西,一路卖一路走吧。”
“啊?”千缨嘟嘟嘴,回头看那赁来的宅子,想以后大概会怀念这段时日罢。不用被家中从姊妹说三道四,也不会被伯母嫂嫂们瞧不起,自由自在……可到底还是要回长安去了啊。
到这时,她也已二十六岁,已有细纹悄然上脸,与初来时到底有了不同。
将宅子交还给房主,二人登车前往密州驿所。
秋风乍起,许稷摸出一只盒子来,从里面翻出来的全是骂她的字条,沉甸甸的。
马车忽停下,许稷问:“怎么了?”
“有个孩子。”车夫扭头说。
“孩子?”许稷撩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那孩子就站在马车前,歪着脑袋看向许稷。
“有事吗?”
那孩子摆正脑袋问:“您是许明府吗?”
“我是。”
小男孩奶声奶气道:“我阿爷说,若不是明府,我们全家前年就都饿死了。但我阿爷腿脚不便,不能来致谢,听说明府今日走,便让我来送一送。”他顿了顿,真挚望向许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