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样一个庞大帝国、尤其是连年被战事拖耗的帝国,需要用怎样可怕的财力去维持。
户部想要开源,是理所应当的想法。
但许稷道:“在其位而谋其职,下官在高密一天,就会以高密县官的立场做事,这是下官的局限。但县官不是帮着朝廷敛财而设,为充盈国库加抽贯至两百文,恕下官无法执行。倘若有一天立场改变,下官去了户部那位置,下官也绝不会以此种办法与地方争财权。”
外面有吏佐走动的声音,有其他公房间或响起的开门关门声,也有悉悉索索说话声,仍是一片忙碌景象。
而房内,却是一片沉寂,各不说话。
“所以呢,你要上书反对吗?”
“是。”
王夫南无话可说。她说的都对,但对他来说毫无建树。她不可能直接上书至朝廷,她的反对牒文会先到他手中,倘若他说不,她的反对就毫无用处,必须执行。
但她态度坚决至此,就更让他为难。
他是逼迫她执行,还是回头上奏朝廷恳诉反对呢?
一旁陈珦小心翼翼开了口:“明府,此事要不然就……”
许稷看他一眼,王夫南也看他一眼。
陈珦瞬时收来两道不大友好的目光,立刻坐正。王夫南却开口:“请陈少府暂回避,顺道将公房门口那两个偷听的人带走。”
陈珦闻言忙起了身,步子飞快走到门口,一开门果真逮住两个偷听的家伙,遂压着声音责道:“在这做甚么?没事干吗?快去做事。”
屋内两人则继续僵持。
没了外人,这气氛更古怪。
许稷饿得胃疼,她皱了脸看向窗户那边,有些气馁地说:“说是户部要充盈国库,其实并不可信。每年财赋,有多少能进得国库?都是进了内库②罢了,而把持内库的又都是阉党,这种没本事的点子,多为宦官挑唆。”
她提起宦官,眸中便是沉甸甸往事。
她转过脸来,看向王夫南:“我不是故意令你为难,抱歉。”她言罢低头致歉:“请大帅还是按原先的打算做吧,方才是下官太冒失了。”
“我之所以征求你的意见,也是给自己多个理由。”王夫南很平静,“起初我想,若上奏反对,恐会被人当做是‘观察使贪恋财权不肯与朝廷让步’,但听你一番话,发觉这担忧毫无意义。”
他伸过手,摊平手掌:“你冷吗?我想握一握你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陈珦V:对不起QAQ我好像当电灯泡的时间当的久了点,我该早点撤的,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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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除陌钱:一种杂税,属于交易税,基本税率是2%,不时有额外加征(提高税率)。建中四年唐德宗为解决军费困难而开征此税。它以公私支付和交易的款项为征收对象。“天下公私给与贸易,率一贯旧算二十(税率),益加算为五十,给与物或两换者,约钱为率算之。”征收方法是官给牙商印纸,使其登记收税;不给牙商的交易另发私簿报缴。有逃税不报者,100钱,没收缗钱归官,达2000文者另加刑杖60。
其实商税还有好几种,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②内库:通俗来说是属于皇帝私人的,且通常由宦官把持。而许稷本人对宦官是十分痛恨的(公私仇都有)。
☆、第41章 四一常平仓
许稷看一眼他摊平的手,回说:“实在不知下官的手冷不冷与大帅想握一握有甚么干系。敢问大帅是想握冷的手;还是不冷的手?”
王夫南自己措辞不清出口错漏,给了她大空子钻。
以至于这么一句本质上肉麻麻的请求,最后变得冷硬又疏离。
但他正自恼之际;许稷却将手伸了过去:“若想握旁人的手;不是该直接说吗?为甚么要问我冷不冷?”
她霍地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住,坦率评价:“看来大帅是想握冷的手,因为大帅的手当真是很暖和。”
王夫南的手被她凉凉的手一握;却是僵了一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也只任由她握着。他怕一反握,她就要甩手离开。
许稷大力握着那只手,像是拼命借取那温暖,却如何也填不平心中沟壑;反而觉得更空更冷。
恰这时,门乍然被推开。刚刚从外面回来不知情委的吏佐祝暨大咧咧进来;刚要开口,却被紧握着手表情奇怪的两个人惊到。“呀!”他慌不择路地要出去,却只是无头苍蝇般地原地转了一圈,随后盯住二人:“某是不是来错了时候?”
许稷霍地收回手,定定神道:“可有事?”
祝暨便道:“哦,是为这个!”他说着往前一步,一只虫子尸体便落在了案上。
许稷拿起来看了一眼:“哪里发现的?多吗?”
王夫南已辨出那是蝗虫尸体。
“有些多。”祝暨实话实说,“南乡报来说已发现不少了。眼下还是春季,多是若虫,再过个一二十日,天再热些就都长成有翅膀的成虫了,就怕飞蝗太多会很麻烦哪!”
许稷顾不得天色将晚,即刻起身就要往南乡去。王夫南另有事做,则不同往,但却不忘在许稷出门前去公厨拿了两块饼给她,并叮嘱道:“千缨那我会替你带话,但还是尽早归为好。”
许稷接过纸包塞进怀里,翻身上马便与几位吏佐一道往南乡去。
去年冬天雨水不多,土地旱时居多,对飞蝗而言便是繁育好机会。许稷今年早春时便周知各乡,只要发现土脉隆起便立即报官,以便及时扑灭还未成长完全的飞蝗。另一方面,水利疏通也不敢懈怠,就怕至夏时干旱,更易引得蝗灾爆发。
河南河北两道均是蝗灾高发区,但吃了这么多次亏,在治蝗一事上却毫无长进,到头来百姓饥荒国库空竭,只引得动乱频发。
许稷一行抵达南乡,将里正聚集起来,连夜议了防蝗灾之事。
许稷治蝗方法很明确,逮住就灭,就算有除治不以之处,也好过养患成灾。
然却有年老的里正义正言辞反对道:“飞蝗乃是‘灾仙’!如何能这样灭?盖蝗虫奶奶庙是做甚么用的?便是用来拜的!只需多拜上一拜,等这诚意足够,灾仙们便会自行离开!若按明府所言,这般贸贸然扑灭,等惹怒了灾仙,那蝗灾可就真的要来了!我高密多少年没有蝗灾了,都是蝗虫奶奶庙的功劳!”
“明府太年轻了,小孩心性!全不将灾仙放在眼里!”有老气横秋的乡民指了许稷道,“本来蝗灾不会有的,明府如此一整,不来也要来了!”
“就是就是!”、“有这工夫不如去拜拜蝗虫奶奶庙!”、“明府带上县官去拜一拜,蝗灾就不会来了!”、“有理有理!”
许稷坐着不吭声,一旁的祝暨瞥瞥她,厉声道:“明府是为高密着想!尔等别瞎起哄!”
“这哪是起哄?是明府没事找事做!”
许稷仍不说话。
这时有年轻的里正看不下去,帮着许稷反驳道:“蝗虫奶奶庙每年都拜,可七年前那蝗灾又如何说?难道那年就没拜吗?蝗虫奶奶庙拜得到底有没有用还未可知咧!你们就跟着瞎说!”
“就是就是,一群老头子就知道瞎说。”另有人跟着附和。
“兔崽子兔崽子!”年老的里正咚咚咚将拐棍戳得直响,“毛都没长全!懂个屁!”
两群人眼看着要打起来,许稷拍了拍案,示意众人安静。
“蝗虫奶奶庙许某不会去拜,扑灭蝗虫则势在必行。”她说着补充道,“常平仓①及义仓②为积极灭蝗者而大开。至于消极之辈,开仓时许某会有所考虑。望诸君掂量。”
她说罢起身离席,祝暨忙与诸里正道:“请诸君散了吧,时候不早,赶紧回去睡一觉,明早还得与乡民一道灭蝗呢。”
言罢赶紧追上许稷,走了一段忍不住问道:“明府,高密这边蝗虫奶奶庙已拜了许多年,您这般斩钉截铁地说不拜,有些乡民恐是无法接受哪。为何不迂回一下呢?”
“迂回?一边去拜,一边灭虫吗?乡民会以为县官毫无立场,最后该怪还是要怪。”她浅叹一口气,“靠土地为生之人仰赖天地神灵,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拜蝗虫奶奶庙是对飞蝗的姑息,是给自己无为之借口,此风不能助长。”
她立场很坚定,以至于祝暨也不知该回驳什么。但他仍不死心,又问:“可若灭蝗也没用,万一真爆发起蝗灾来……最后这罪名,可都要安到明府头上了。”
“倘若真那么不幸……”她远眺夜色中的阡陌,淡淡地说:“罪名安就安吧。”
因放心不下南乡灭蝗事宜,许稷决定亲自坐镇监督,并将春征及县廨其余事全权委托给了陈珦。
她还连夜书了信,令吏佐转交给王夫南。
王夫南收到信已是第二日的中午。彼时他正在驿所写上奏反对加抽贯的折子,便听得有人敲门将信送来,打开一看却是许稷字迹。
许稷于信中陈了几条。一是泰宁所辖四州皆是蝗灾多发区,一处爆发必累及他处,恳请他务必处理好泰宁镇蝗灾的防治工作;二是既然朝廷想要与地方争夺财权,不若恳请朝廷恢复荒废多年的常平仓及义仓,一来地方灾害有所倚靠,且因所有权属于中央,中央反而增了财利。
最后一条言简意赅——望君保重,知名不具。
公事之外点到即止的柔情,恰到好处。
她确是高手。
王夫南自叹弗如,写好折子便动身折返泰宁治所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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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抽贯一事,因遭致多数节度观察使的反对而以失败告终。
而春征总额按照惯例分为三份使用。一份上供中央,一份献方镇节度观察使,最后一份留州县。
这三份素有份额,三级财政明面上的份额互不相让,绝不肯多割舍出一分。若中央想从方镇或州县兜里多摸出点钱粮,就要费尽心思拐弯抹角想办法。
许稷所提出的恢复常平仓及义仓,则是替中央争财利的办法之一。
尤其义仓,是用以赈济灾荒。按说赈灾之粮应从中央兜里出,但中央却能以义仓之名,要求其中粮食从所征收的地税总额中扣除。如此一来,便是变相让地方负担了这部分粮食,而义仓所有权,却归于中央。
就在春征结束之际,中央果真下令恢复常平义仓。
尽管地方仍有忿忿不满之声,但中央打着“为水旱天灾为百姓储粮”的冠冕旗号,实在是令人没理由反驳,因此也只好执行。
高密所受影响不大。早在去年,许稷便开始利用县预算的羡余及周转本钱开始屯义仓之粮,以备不时之需,高密义仓到这时甚至将满。
时间不知不觉近六月,天气热得出奇,千缨每晚都喊热,半夜总要起来吃半个凉瓜才能接着睡。
“三郎哪,有近一个月没下雨了吧?不过这瓜倒是很甜。”她一边吃着瓜,一边歪着脑袋看向正在伏案工作的许稷。
“恩。”许稷抽空应了一声,继续写她的牒文。
千缨吃完瓜去洗了手,看许稷仍在忙案牍之事,又见她蹙眉,想问却又不知怎么问。
这种阅历与见地上的碾压,并没让千缨觉得不舒服。她觉得人做自己擅长的事没什么不好,若让她读书不如要她的命,而若要许稷置身于琐碎家务中恐怕也是要她的命。
但如此各司其职也有局限,她没法与许稷有太多想法上的交集,何况许稷还常常故意迁就她。这种不足令她感到遗憾,也难免有些失落。
想了一堆,竟是睡不着了。她就坐在那案旁,支着下巴看许稷做事。许稷骤然抬头看她一眼:“你不去睡吗?”
千缨不说话,只看着她。
“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啊!”千缨说着又不高兴,不由皱起眉来:“你若长得没这么好看,十七郎说不定就不会喜欢你了。”说着又否定自己的假设:“也不一定,他也不是看中外貌的人,哎,反正就是很讨厌啦,他做事很坏。”
许稷不知怎么回。
千缨起了身:“若他哪天要将你抢走,我要和他打一架,不,我要放十条蛇咬他。”她忿忿一握拳,外面却响起了敲门声。
许稷抬头,千缨也转过身。
庶仆急急忙忙去开了门,却见是祝暨来访。
祝暨二话没说直奔堂屋,许稷起身走到外面,喊住他:“祝暨,有甚么急事吗?”
“明府!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握手那个,我觉得对喜欢但有不敢说出口的人才有那样的感觉,不知道诸君如何想╮(╯▽╰)╭
王夫南:公公的意思是小稷也喜欢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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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常平仓:中国古代政府为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以供应官需民食而设置的粮仓。可以用来调节市场粮价,一来可以防止“谷贱伤农”,也防止了“谷贵伤民”。
② 义仓:也是政府的粮食储备,但主要是用来赈济灾荒的。
这部分粮其实是从地税里抠出来的,按理说需要中央来出这个头,但中央为了和地方争夺财权,就从地方自留赋税的份额里面抠,结果所有权还是归中央。最后义仓等于变相是中央从地方口袋里掏钱。
☆、第42章 四二行路难
飞蝗越过青州,压境高密;一时间垂天蔽日,无见边际。仅仅半夜,便自高密西北结群迁徙至南乡;引得高密民众惊惶一片,不知如何是好。脑子清楚的尚知道奋力扑灭;不清楚的却只能眼看着蝗虫食苗,手不敢捕。
蝗虫奶奶庙顿时香火旺盛,乡民皆烧香礼拜;期冀蝗势自行减退。许稷连夜赶至南乡;所见便是这副情形。
天还未大亮;许稷立即召集了南乡里正;议捕灭蝗虫一事。
祝暨将连夜拿到的邸抄递给许稷:“今年春夏不雨;河北河南、甚至淮南道眼下都是飞蝗成灾;纵使先前高密做了诸多防治事宜;但今势之下;高密也不过波涛孤岛,恐也免不了被吞没……”
最担心的事仍发生,哪怕许稷事先做好了准备,也被这漫天蝗虫弄得愁眉不展。
年轻里正摩拳擦掌预备大干一场,执迷不悟的老里正则忿忿暗骂许稷,仍认为这蝗灾皆是因许稷拒不礼拜蝗虫奶奶庙而起。
然许稷并不在意这般说辞,只撂下了奖励办法:捕得一升蝗虫者予米一升,以蝗换米,决不食言。
至此,执迷不悟的老里正们也闭了嘴。他们历经过数次蝗灾,对蝗灾最后造成的结果有非常直观的预估,蝗灾既然来了,饥饿是在所难免的,而眼下许稷既然开了这个口,为免得最后饿死,也只得咬咬牙率乡民捕蝗。
许稷也率高密官健兵奋力扑灭蝗虫,官民齐心奋战,历经几个昼夜,个个疲惫不堪。万人面对数千万只蝗虫,人力便显出卑渺来。
草木被啃得零零落落,长久苦战,令人累到几近呕血。蝗虫扑灭一阵,却留满地虫卵,若不及时处理,很快便又是一阵。自青州、莱州、淄州飞迁而来的蝗虫简直难以阻挡,山川城楼均不能阻挡它们的双翼,势要将千里间草木啮尽。
正值炎夏,赤日当空,土地倍感焦灼,干裂露纹,仅有芝麻等作物幸免于难。耗时近大半个月,这一阵蝗势终在众人努力之下亦渐止息。
许稷挨着树干打算浅寐一会儿,却沉沉睡了过去。
阳光将她的脸晒得发红,嘴唇干燥脱皮,眼窝深陷,花白头发也更显出沧桑来。
祝暨飞奔而来,倏地止住步子,唤了好几声她都毫无反应,大约是太累了吧。祝暨也想让她再睡会儿,但有事要报,便又连唤几声。
许稷猛地睁开眼,眼中全是血丝。
“明府!水渠通啦!”祝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