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得极稳,前手腕平后手肘平,拉弓的手骨节凸起,稳狠准地射出了第一箭。与此同时,王夫南亦是瞄准了旁边一只箭靶,精准无误直中靶心。
两人各自对一靶子,势要将箭囊中二十来支箭全部用完。
原本是各习各的,互不搭腔,但很快许稷就打破了沉默。
她心中大石已挪开一些,便张口询问有关王夫南本人的事:“十七郎年少便外出征战,也曾威风凛凛立过战功,如今居于闲司有何感想?”
她措辞坦荡,听不出任何奚落意味。于是王夫南也直爽回道:“焉能在此耗一生,这便是我的感想。你呢?”
说话间又一箭正中靶心。
许稷拉满弓,瞄准道:“焉能在比部耗一生。”说罢手松,兵箭离弦,朝远处靶子飞射而去。
“看来你我都不甘心哪。”王夫南唇角上挑,瞄准靶子时面上毫无笑意,是真正的寡情寡义脸。
许稷自身后箭囊又抽出一支箭来:“不甘心又有何用?世人皆爱说‘焉能如何如何’,但大多数时候却毫无解决对策。”
再度瞄射之际,却忽听王夫南冷不丁道:“裴尚书没有给你对策吗?”
许稷微愣,手却已松,这一箭竟然脱靶。
她正欲去拿下一支箭,却发现箭囊已空。许稷抿唇不知该说甚么,立刻转了矛头:“听闻十七郎在外很有建树,又为何会被突调回京呢?可是与王相公谪岭南有关?”
王夫南闻言淡笑,手上的弓再次拉满:“朝堂之争,无非君臣宦官士庶。”
他说完松开手,丢了弓与箭囊,没有说再多的话。
日头已斜向西,昏暮将临,妖风也起,长安城暖和了一整天,终于要渐渐冷下去。
他偏头看向许稷,却见许稷也正看着自己,然他眉峰骤抬,上前一步便将许稷扑倒在地。
一支弩箭自上空飞速擦过。
许稷惊了一跳,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王夫南,而王夫南则稳稳托着她的后脑勺,感受到手背传来的破皮之痛。
☆、第15章 一五肩头山
许稷察觉到后脑勺枕了一只手,隔着薄薄一层头发便是温暖掌心。
没有太多肉,却稳而有力。那只手将她的头稍稍托起一些,两人间便只剩一二尺距离,许稷甚至能看清楚他每一根睫毛。
一、二、三、四……
呼吸也清晰可闻。
王夫南喉结轻动,正要开口,那边已有士兵冲来主动认错:“属下不小心误启了弩机悬刀①!请都尉责罚!”
王夫南骤回神,倏地收回垫在许稷脑后的手,速起了身。他转头眺了一眼落在前面的一支弩箭,寡着脸令道:“捡回来,去火长那领罚!”
“喏!”士兵显然很服从管教,但还是趁机瞥了一眼许稷,咦?这个文文弱弱年纪轻轻便白了头发的家伙是谁唷!哦哦,定是都尉抛弃朱廷佐副率开始寻新欢啦!他扭头跑去捡了弩箭,飞也似的奔去领罚了。
待士兵走后,许稷站了起来。方才这一摔虽然有人护着她的脑袋,但身体却还是结结实实与坚硬的地面撞了一撞,浑身筋骨都疼。
王夫南看她一眼,径直往东边卫所去,令防合打了水来,站在廊庑下弯腰洗手。
许稷亦跟了过去,站在一旁看他洗手。他显然不是什么粗犷性格,骨子里从小养出来的富贵毛病还是有的,只从洗手便瞧得出来。
他洗得极认真,看不出半点敷衍。井水冰凉,那双手微微泛红,指节或因握起而发白,有一道疤从右手虎口处斜伸至腕处,右手手背则是破了皮。
王夫南洗了伤处,拿过火长递来的干手巾擦了手,又取出随身药盒,很自然地当着许稷的面抹了药膏。
“十七郎似很在意自己的手。”
“善待自己是本能,又何止于手?”他说完将药盒收起来,又淡淡看了眼许稷。
许稷骤想起她磕伤额头那晚,王夫南让朱廷佐留下药盒之事。或许在他眼中,她许稷便是不懂得善待自己的那一类吧。
“既然善待自己是本能,十七郎又为何用手护住我的头呢?”
“这是在校场,且是我带你来的,我有必要对你的安全负责;其二,比起我的手,你的头可能更金贵脆弱。”王夫南极力否认自己是出于本能伸的手,他给自己找准了台阶,蹭蹭蹭下去,暗舒一口气。
许稷微敛眸,远眺天边夕阳,未再言语。
王夫南将她略略打量一番,目光最终落在她脖颈间。上回泡汤,他就见过她脖颈间深褐项绳,他思忖一二,最终问道:“你家中可是有人从军?叔伯或是兄长?”
“我父亲。”许稷坦率回他,“他早年从军,后来身体有恙就回了昭应老家。”
“你父亲?”王夫南轻轻皱眉,“敢问曾在哪部?”
许稷没有正面答:“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说完走出廊庑:“天不早,该回去了。”要面对的总要面对,她在外游荡一天了,千缨恐是要着急。
她走出卫所时,恰见方才那犯了错的士兵正在扎马步,看来已蹲了不少时候,额头都沁出汗来。那士兵受着罚,见她出来,却还咧嘴一笑,像是示好一般。
许稷想的却是,若王夫南的反应速度与应变能力不够,那么她今天或许就命丧弩箭之下了。
所谓命运,谁也说不准。
街鼓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来,势要将长安城敲入暮。一片枯叶在晚风裹挟下悠悠荡荡,落在许稷肩头。
王夫南遥遥牵了两匹马来,许稷掸掉肩头叶子,看着他将两匹马牵到自己面前。其中一匹白马,鬃顺体壮,看起来曾是一匹难得良驹。
“这也是十七郎的马吗?”
“算,但也不算。不过它并非官典,故不算挪用,你尽可以放心。”王夫南将缰绳递过去,“按年岁来说,它已是一匹活了三十年的老马,曾在战场上折过腿,后虽经救治,却无法再返战场,不过平日里代步用仍绰绰有余。既然你少了匹驴,我便将这匹白马赁给你用如何?按月结钱。”
那匹马看着许稷,忽抬蹄往前迈了一步。它忽低下头来垂眸嘶了一声,宛若哀叹。许稷有一刻愣神,那马却是将头挨近了她,以示亲近。
“它如此喜欢你,倒像是早就认识了你。”王夫南说着将缰绳索性塞到了许稷手中,“再耗在这儿坊门都要关了,走罢。”
那马抬头,眼眸发亮,仿若挂泪。许稷抬手顺了顺它的鬃毛,握紧缰绳踩上马镫,利落翻上了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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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宅五房再度闹开,因王光敏前去看了长名榜,见许稷被放,便气呼呼地回了家,将不高兴的情绪一股脑儿全抛给了千缨,且将前阵子许稷被御史台查的事也抖落了出来,忿忿骂道:“没靠山还到处惹事!说不定十九郎还真是他举告的,不然十九郎怎么会反咬一口?这下好了吧,明明可以考上的,因这件事就被放了!他还能有甚么出路?!”
千缨虽有隐隐失望,但她坚定站在许稷一方。今年落败明年再战,无非这一年过得拮据些罢了,都不是问题。她遂与王光敏一板一眼讲起道理来,可她父亲从没有讲过理,双方便各执一词争了起来。
至于母亲韦氏,则只好坐着唉声叹气,完全不知该劝哪一方。
王光敏忽举起案上大陶碗,猛地往地上一摔,那陶碗便啪啦碎了。千缨火气完全被挑上来,也要搬碗砸时,许稷推开了门。
千缨倏地收住手,瞪圆眼望向门口的许稷:“三郎你快回昭应去!或是去比部公房避一阵也好!”
但许稷全无逃避意思,而是提着酒坛进了屋。王光敏举着另一只碗怒气冲冲:“你还敢回来!”
“岳父。”许稷到他面前,夺下了他手中陶碗:“碗不是捡来的,何必与钱过不去?坐罢。千缨——”她指指那酒坛子:“郎官清买回来了。”
她一如既往地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未发生:“古楼子趁热吃,凉了就腥了。”说罢已是伸手过去拿,千缨忙道:“就是就是,都快要凉了,快吃!”
王光敏忽深吸一口气,自许稷来了后,他撒气也没法撒得痛快,心里都快要憋出伤来了。可闻了闻郎官清开坛的味道,他又想,罢了罢了先喝了再说。
一顿饭吃得不算愉快,但好歹个个都很满足。王光敏喝多了便被韦氏拖回房睡觉,千缨则喝到微醺。许稷处理了碗盘剩菜,替千缨烧了水,喊她洗漱后就让她先睡了。
一切忙妥,许稷径直走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
无星无月,一片漆黑,太平静了,像是假的。
可就算是虚假的平静,也仅仅持续了一个晚上。
练绘一系列的动作,令朝中多处位置发生变动,有人下去也有人上来,唯一与许稷扯上关联的,也只有换比部郎中一事。新的比部郎中与练绘极像,同样是寒门出身,考进士,登第制科,历校书郎、京畿少府,最后回长安任郎官②。
一路拔擢,青云直上。
没有靠山是不可能的。
在朝中发生这些变动之际,制举诏书终于颁布,公布了考期及制举科目,便轮到举人“他举”或“自举”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但许稷毫无动静。
这天傍晚,许稷正要收拾东西回家,将将走到门口,便有一吏卒匆匆跑了来。那吏卒一瞅她那花白头发,便知撞对了人,他偷摸摸地说道:“赵相公请您去政事堂一趟。”
吏卒口中赵相公,正是政事堂秉笔宰相也。许稷蹙眉,心中是少有地忐忑。一旁的吏卒却不停催促,无奈之下,她只好随同那吏卒往政事堂去。
这时政事堂内烛火摇动,火盆生得正旺,书吏将许稷领进房便退下了。许稷放下书匣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紫袍老头便示意她坐。
赵相公见她年纪轻轻头发却已花白,不由微眯了眼。他道:“制举在即,该准备的可是都准备了?”
许稷听得这一句,心顿时放了下去,一想不对,却又猛地提了上来。
因秉笔宰相说了这话,便意味着让她考制科并非是裴尚书的意思,而很有可能就是赵相公授意。
“下官不明白。”
“将你黜落的是老朽。”紫袍老头挑挑花白眉毛,无所谓地说,“指望铨选这条路从最底下升上来有所作为,头发都要白透了,所以铨选对你毫无意义。让你考制举也是老朽的意思,你若能登高第③,甚至得敕头④,京畿县廨便是你下一任任所。”
连升三阶。
许稷额角轻轻跳了一跳。
“你是昭应人罢?速回昭应县自举,之后自会有人替你表荐。”
一步步都铺好,就等着她去走。
但同时也扔了一座山给她。
许稷被这山压得心绪混乱,但她清楚,这世上没有人会平白无故铺路。
倘若她当真要去走这条铺好的路,她就得有扛一座山的觉悟。
火苗哔啵声不断响,她思忖良久,低头问道:“若下官不愿参加制举呢?”
“哦?不愿?”赵相公显然略有些意外,但他毕竟老道,遂淡淡笑道:“可是有难言之隐?”
许稷摇摇头。
“没有难言之隐何惧制科?”
许稷不吭声。
“你不去考也无妨,考课⑤在即,看看能有何结果也好。”
赵相公虽还是笑着说这话,许稷却从中听出了威胁。
☆、第16章 一六士庶争
举国上下数万名官吏,能穿紫服绯者却不多。
不过士人一旦穿上浅青公服成为流内官,便都会有更换服色的志向,许稷也不例外。赵相公给她所指之路,足以让她换下身上的浅青袍,走到台省中层官员的门外,假以时日,便可踏进这道门。
而倘若她不走这条路,下下等的考课结果亦能令她难保身上的浅青官袍。
从政事堂出来,天色已将入暮。廊庑下的灯笼被风吹摇着,远处紫铜铃声叮叮咚咚,光与声音都有些虚渺。
许稷闷头去牵了马,在接连不停的街鼓声中迷迷糊糊穿过了朱雀门。抵达崇义坊时街鼓声落尽,天也完全黑了下来。
千缨做好晚饭等了一会儿,刚要出门去迎许稷,却见一陌生郎君走到门口。那郎君看看她,问道:“比部许稷可是住这里?”
千缨抬了抬眉,心想怎会有人找许稷找到这来呢?她遂问:“敢问郎君是?”
“同僚。”
“哦。”那一定是有公事了。千缨说:“可三郎还未回来。”想了想又道:“郎君若有事某可代为转告。”
“恐是不方便。”
千缨好意被拒绝,却并没有不高兴,反而是贴心劝来客:“天冷风大,郎君不如进耳房等三郎。”
那人正要拒绝,千缨忽闻得马蹄声传来,立刻喜上眉梢:“三郎回来了!”
那人循声望,只见深曲中正是许稷骑着高头白马而来。
一声低低马嘶,许稷勒紧缰绳下了马,她甚觉可疑地看了一眼来客:“练御史为何会至此?”
练绘道:“练某特意前来道谢。”
“练御史不必这样客气。”许稷握紧手上缰绳,“许某并没有做什么。”
“练某已略备薄酒,还望赏光。”
“不用了。”许稷有些不近人情地拒绝道。
可练绘言辞诚恳,又长了一副很好心好意的模样,旁边千缨遂撺掇道:“三郎快去吧!”
许稷无可奈何看一眼千缨,千缨却完全没读懂夫君眼里“诶你不要添乱哪”的意思,忙道:“去罢去罢。”
练绘淡笑:“尊夫人都发话了,你还要客气么?”
千缨拼命朝许稷使眼色,大意也不过是“有饭赶紧蹭,千万别浪费,家里没好吃的”,且她又是行动派,赶紧闪回门内,甚至将门给关上了。
“尊夫人真有意思。”练绘看向蹙着眉的许稷,淡淡地说。
许稷终没再推辞,再度上了马,同练绘一道走。
千缨回到宅内,收拾一番正要喊韦氏吃饭,却见王夫南走进了院内。王夫南站到堂屋前一看,见无许稷身影遂问:“妹夫呢?”
“同僚喊他去吃饭。”千缨不死不活地回他。
“哪个同僚?”现在还有人愿与她一道吃饭?
千缨捧着碗想了想:“好像是甚么御史,叫甚么我倒是没问。”
“练御史?”
千缨忙点点头。
“千缨,上回我与你说过甚么?”
“上回?”千缨稀里糊涂地想想,忽然吓了一跳般跳起来,语无伦次道:“难道是你说的那个练绘?!啊?完了完了,那人肯定不怀好意哪!他带三郎回家喝酒去啦!十七兄你快去将三郎带回来!”
王夫南出门时,许稷已在练绘家的堂屋坐了下来。火盆烧得甚旺,庶仆忙前忙后上菜暖酒,一张大食案上摆满佳肴,香气扑鼻。
不过饿极了的许稷,却没太多胃口。
她心事重重坐着,反正也不会给好脸色与练绘看,空口喝了两三杯酒,便听得练绘道:“铨选之事我已听说,深感遗憾。”
许稷面上带笑,言辞却一点也不温和:“遗憾能让许某由‘放’改为‘留’吗?”
“自然不能。”练绘兀自添了酒,“只不过铨选落败也未必是坏事,制举在即,你仍有大好机会可握。”
许稷听明白了他这话中话,只淡笑笑,饮尽了杯中酒。
堂内烛火明亮,冷了一天的胃腹终于暖和起来,许稷轻叹一声看向堂外庭院。
忽有脚步声传来,紧随着便是庶仆的阻拦声:“我家郎君正与客吃饭呢,容我去禀告一声哪!”
但区区一庶仆哪拦得住王夫南,还没嚎几声,王夫南已然登堂入室,走到了大食案前。练绘抬头看他一眼,吩咐庶仆再送碗筷来。
王夫南也不客气,撩袍便往许稷身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