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告大公子,是跑了一个,叫于赠的,是波冲的侄子。”
“什么时候跑的?跑了多久了?”
“好像刚一打起来,就跑了,到现在差不多有半个时辰了……”
“屋里……波冲的事,他看见了吗?”
“应该是没看见。”
“……”
下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属下无能,请大公子责罚。”
……
“起来吧,叫上他们几个,跟我过来。”
暗暗咬了咬牙,俊朗的面孔在火把一明一暗的光线下一片冰冷,转过身,轻轻拍了拍苏抹的肩头。“丫头等我一会,我去跟他们交待点事。”说完,转身出了门,走到院子中,召集过来几个人,挨个嘱咐了些什么。随后,那几个人骑上马,手脚利落地出了门。
“丫头,起来,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去哪里?”
“路上告诉你。”
“这些人和波冲怎么办?”
“我都安排好了。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苏抹的大脑一片空白,觉得自己就像个牵线木偶,被人从地上拉起来,趔趔趄趄地朝院门走去。还未走到门口,巷子内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传来,火把的光把四周照得一片通明。几百个人从巷子两头分别冲进来,将巷子挤得水泄不通,又将院子团团围了起来,叫骂声不绝于耳。
一个人当先走了出来,狠狠砸了砸院门。
“奸夫淫妇,赶紧出来受死,保你们一个全尸。”
巷子内的众人听了,也跟着一阵叫骂。
“奸夫淫妇!”
“受死吧!”
“不要脸!”
……
苏抹被砸门的声音吓得退后了两步,脸色煞白。
“怎么办,出不去了……后面有没有门。”
“丫头别怕,出不去就不出去好了。”
嘭,嘭,嘭,院门又被狠狠砸了几下。
“姓张的,赶紧开门,否则我们就砸门了!”
“于赠,波冲在我手上,你想清楚了再砸门。”
“淫贼,赶快把我叔叔放出来!”
“放你叔叔也行,你先带人离开这,等我出了城十里,我自然把你叔叔还你。”
“姓张的,你做梦!你和那个淫妇做下如此无耻之事,今天是万不会放你走的,你要自己乖乖出来,就保你个全尸。”
“我在这和波冲兄弟还有的是话要说,于赠你自己慢慢在门外练嗓子吧,我就不奉陪了。”
“姓张的,有本事你出来和我单独比划比划,挟持我叔父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和波冲兄弟之间的事,你一个小孩子插什么嘴。我就算要比划,也轮不上你。”
“你……无耻小人,当初要不是我叔叔在山里救了你,你现在早就成了一把骨头了。你不念救命之恩,反而做下此等无耻之事。”
“别吵了,天晚了,我们要休息了。”
“苏抹,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妇,你要是还有点羞耻心,就杀了那个姓张,我在祠堂里给你留个牌位。否则,让我抓住你,碎尸万段。”
“于赠,你嘴巴干净点,否则,碎尸万段的就是你。”
“姓张的,你别猖狂,我看你在里面能躲几天,等吃的没有了,看你怎么办。”
“呵呵,没吃的了,我第一个先煮了波冲。”
“要是敢动我叔叔一根汗毛,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哦?是吗,你试试看。”
说完,对着身旁的一个下人一挤眼睛,下人会意地一笑,接着仰头发出一声惨叫。
“淫贼,不许动我叔叔!叔叔,叔叔,你没事吧!”
“于赠,乖乖地带着你的人,往后退十步。”
……
“不退是吧。”
对着身旁的下人又一挤眼睛,下人仰头又一声惨叫。
“淫贼,你住手……我退,这就退。”
院外巷子里,只听于赠的声音大吼了几句,众人纷杂的脚步声往后退了若干。紧接着,人群就吵成了一团。有主张直接冲进去的,有主张死守的,有主张先放了再抓回来的。吵吵嚷嚷直闹到半夜。
夜深的时候,有若干黑影悄悄窜上了墙头,刚刚露出了头,就被墙内的几个人一箭射中,跌了下去。没过一会,波冲的一根戴着松石戒指的小手指就被抛出了墙外,墙外一片喧哗。
“于赠,下次你再试,就是一条胳膊。”
夜凉如水,苏抹却不敢待在屋里,觉得每个角落,每重阴影里,都是波冲那双愤怒的眼睛盯着她。院子里至少被火把照得通明,到处都是人。天快亮的时候,苏抹坐在墙角迷迷糊糊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苏抹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天。
墙外的喧哗,怒骂从来没停止过。每一声敲打都会让苏抹浑身激灵一下,她无时无刻不紧盯着那扇薄薄的院门,总觉得每一刻都会被冲破。
“丫头,过来,吃点东西。”
“不想吃,你们吃吧。”
“过来,不想吃也得吃。”
……
“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对。”
“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在等一个人。”
……
“尼南,我怕。”
“傻丫头,我在这呢,你怕什么。”
“通奸是要被沉泥塘的。”
“呵呵,丫头不想和我死在一起?”
“尼南,下辈子我还嫁给你,好不好。”
第六天的晚上,一阵纷杂的马蹄声敲破了宾川城的沉寂。
百来人的队伍打着马,分开聚集在巷口的众人,冲进了巷子,在院门外下了马,锃亮的铠甲在火把的光下熠熠发光。
嘭,嘭,嘭,几声敲门声,一个军士在门外大声说道,“大唐剑南节度使王大人,诏波冲,张寻求速去姚州见驾,即刻启程!”
苏抹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等到的,是大唐的军队。
尽管去姚州的一路上,苏抹已经反复设想过见到王昱的场景,但是,再次见到他时,苏抹还是狠狠吃了一惊。
三年未见,王昱好似老了十岁。本就瘦削的身材更瘦了,风吹过就能倒的样子,双颊深陷,那双当年迷倒宾川城的桃花眼,如今黯哑无神。
见到苏抹也一起走进门来时,王昱吃了一惊,他好像并不知道苏抹也会出现在这里。愣愣地看着苏抹,那双无神的眼睛里,有片刻的失措。慌忙收起失措的表情,王昱轻咳了一声,转开头。
“大公子,路上辛苦了。许久未见,郡王可好?”
苏抹歪着头看着身边的人,不知道王昱在说什么。
“多谢王大人,家父身体安好,代问王大人好。请王大人借一步说话。”
“大公子这边请。”王昱伸手示意,接着带头走进了旁边的屋子。
苏抹更加迷惑了。
“丫头,去那边坐着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你们在说什么?你怎么认识王昱的?”
“回头跟你解释。丫头,记得在花马山的时候,我问过你什么吗?”
“记得。”
“我再问一遍,丫头相信我吗,放心把越析诏交给我吗?”
“嗯。”苏抹用力地点了点头。
“乖,在这乖乖等我一会,马上就回来。”
苏抹在偏厅里坐立不安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等来了王昱。王昱手拿一卷蜡封好的绢书,犹犹豫豫进了门。
“苏抹,许久未见,你……你现在可好?”
“多谢王大人费心,我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以前的事……”
“王大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
王昱抬起头,痴痴地看着苏抹。
“王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马上要走了,跟你道个别。”
“王大人去哪里?”
“皇上此次是下了狠心要打吐蕃,河西节度使,陇右节度使,剑南节度使,三路进攻吐蕃。我明日一早就要出发去安戎城了。此次一别,今后,恐无相见之日了。”
“王昱……”
“以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一直没机会跟你道歉……”
“王昱,你不用这样,不是你的错,是我太任性了……你……多保重……”
“苏抹,如果当初……算了……我要去收拾东西了,还有些事没处理,天不亮就要出门了。对了,我找不到阁逻凤,这是他刚才要的东西,你一会帮我转交给他,多谢。”
“阁逻凤?谁是阁逻凤?”
王昱迷惑地看着苏抹。
“你不是和阁逻凤一起来的吗?”
苏抹不敢置信地一遍遍读着手中的那纸制书,生怕自己哪里没看明白,鲜红的大印,就象一只张开口的怪兽,把她整个吞没了。
“……商人张寻求,通越析诏主波冲之妻,杀害波冲,天理不容……笞杀之……越析诸部南迁,并入南诏,统归南诏辖治……即日起……南诏阁逻凤统领越析诸部军队……协大唐同理西南事务……”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丫头,等着急了没,我回……”
轻快的话语在看见苏抹手中的那纸制书,和被愤怒点燃的双眸时,嘎然而止。
“这就是你所说的,‘放心把越析交给你’,是吗……阁…逻…凤……”
“丫头……我本是要自己当面跟你解释的,是谁把制书给你的?”
“谁给我的不重要。你到底还要骗我到几时!”
“丫头,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从此咱们俩桥归桥,路归路,我苏抹和你恩断义绝!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雪今日之仇,如有违誓,当如此裳!”
说罢,双手一分,狠狠撕下了一大片裙脚,抛在了地上。
“丫头……”
“我是越析诏的苏抹,请注意你的称呼,阁…逻…凤。”
第 24 章
大唐的制书是随着大唐中使王承训、御史严正诲带的五千人马,和阁逻凤带着的五千南诏精甲兵,一起进的宾川城。
在宣布越析诏并入南诏之后的第二天,波冲的侄子于赠逃出了宾川城。带着几千不甘屈膝的族人北徙渡过泸水,自立为越析诏新诏主。
大唐的制书传到其他四诏的第十天,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同时起兵,南下讨伐南诏。
苏抹逃走了。
从发现阁逻凤身份的那天起,苏抹就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不论他怎么解释,哀求,耍赖,苏抹都没再看过他一眼。
苏抹出离愤怒了,怒南诏,怒阁逻凤,更怒她自己。活到这么大,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蠢,蠢到分不清敌我,蠢到被人愚弄了好几年都懵然不觉。愤怒过后,是无穷的悲哀,哀自己将感情浪费在一个敌人的身上,更哀自己的无知造成的不忍回首的后果。悲哀过后,便是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她看不到自己的出路,看不到越析的出路,如果还有‘越析’这个名字的存在的话。
天下之大,却没有苏抹容身之处。
她回不去越析,无法忍受走到哪里都紧随身后的唾骂;更不忍见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飘扬着南诏的旗帜,街头巷尾,一草一木似乎都闪着阿爸的身影。
有不少越析诏的族人,听说三诏起兵打南诏,也跟着拿起了刀剑,加入进去。于是,苏抹化名苏,拌了男装,混进了南下征讨南诏的军队。
苏抹和另外三个人分在一组,拉一辆投石车,三个人一个叫茨若,一个叫沙,另一个,名字叫做然。
茨若今年二十出头,是西洱河边的渔夫,话不多,却有双巧手。有人跟他说笑的时候,他总是很羞涩的笑。茨若还会唱很好听的歌,每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就一面轻轻哼着曲子,一面想着在家里的老婆和五岁的儿子,一面用刀削着一只要带给儿子的小木老虎。
沙是个壮汉子,老婆前些年得了场病,走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这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因为无牵无挂,所以他看得开。只要来征兵,他就应征,按他的话说,在家也是闲着,管吃管喝,还发银子,为啥不来。沙最常跟他们几个念叨的话就是,‘记住了,南诏从来不杀俘虏,实在拼不过,就投降’。
然今年只有十四岁,一张圆圆的小脸,还未脱稚气,却是家里最大的长子。像同龄的孩子一样,他总是蹦蹦跳跳,使不完的力气。从听到名字的一刻起,苏抹就把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弟弟。
第一日晚上,军队停下来埋锅造饭的时候,苏抹看见然坐在一旁只啃了一只小小的红薯。
“你怎么只吃一只红薯?”
“苏大哥,我不饿。”
“瞎说,怎么不饿,明日看你还怎么拉得动车。”
“苏大哥,我真的没事。我看还要走好几天才能走到南诏的地盘,省着点粮食吃。”
苏抹扭头打开然的干粮袋,里面赫然只有几只小得可怜的红薯。
“你没带粮食吗?不是规定每人要背一斗五升的粮米吗?”
“苏大哥……求你,别跟军佐说。”
“为什么不带粮食,背不动吗?”
“不是……家里穷,今年收成不好,家里还有几个弟妹,我背了粮食,弟妹今年冬天就过不去了。我想着,反正过不几天就到南诏的地盘了,到时候再抢点,也来得及。”
“来,吃我的吧,我带的多。”
说罢,苏抹将半碗米饭和一片鱼牖塞给了然。
三日后,军队进入了南诏的地界,路过了第一个南诏的村寨。
当苏抹他们进入村寨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村寨不大,本没有多少抵抗,南诏的主力军还远在百里之外。
在一栋栋破烂不堪的房舍间,穿梭着南征军的骑兵,呼啸着挥舞着手中的马鞭,驱赶着幸存者。母亲们用手揽着自己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废墟间。苏抹看见一个小男孩拼命朝河边跑去,一个骑兵冲上去,挡住了他的去路,和另外几个赶过来的骑兵,将小男孩围在了中间,哄笑着将男孩赶过来,赶过去,用马鞭抽打着瘦骨嶙峋的身体。一个骑兵拉起马头,让马的前蹄狠狠踢在男孩的后背上,另一个甩起鞭子,缠住男孩的脚踝,将他狠狠摔在地上。最后,当男孩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骑兵们也玩腻了,哄笑着离开了。
苏抹沿着沾满血腥的泥泞的小路走着。士兵们冲进屋子,将屋里的粮米,腊肉,值钱的物件一抢而空,再没什么可抢的时候,就将屋子一把火烧光。
路对面的柴堆上,一个跟然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尖叫,踢打着,要把压在她背上,一下下刺进她身体的男人甩开。其他几个路过的骑兵,也下了马,等在旁边。
所有的这些,让她想起三年前那次,诚节劫了阿爸,一路杀人放火的景象。诚节当年的暴行,曾让她毛骨悚然,在她心中,南诏就是暴虐的化身。所以当她加入南征军的一刻,她毫不怀疑自己站在正义的一面,现在,看着眼前的人间地狱,她怀疑了。
然从后面兴冲冲地跑了过来,手中抱了好大一个袋子,一头撞进站在路中间发呆的苏抹身上。
“苏大哥,苏大哥,看,我抢来这么一大袋吃的,这回咱们不愁没吃的了。”
苏抹回过头,看着兴高采烈,像过年般高兴的然。
“然……我们把吃的都抢光了,村民们吃什么。”
“苏大哥,你怎么了,这些都是南诏人。”
在和南诏军队遭遇的第一战中,看到如潮水般涌来的南诏士兵,茨若念叨了一句,“我要回家找我老婆和娃去。”转身就要跑,被苏抹一把拉了回来。
“茨若,你疯了,现在还往哪里跑。”
可惜苏抹拉住他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南诏骑兵大叫着冲过来,一刀砍在了茨若的后背上,所幸苏抹的那一拉,刀砍偏了,伤得并不重。正当苏抹松了一口气时,茨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