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得清楚。
只是这校场里没有威武雄赫的大军,却列满了一堆堆的大箱高架,人形草垛,兵器甲马,这都是贺使蜀地之行,带回来的成就。
又紧前了几步,来到排成一列,黑黝黝的不起眼的小口陶瓶前,李辅国左右是提擎着暖炉香饼,赶忙亦步亦趋的紧随着。
随侍的小吏赶紧大声介绍。
“这叫燃烧瓶,顾名思义以火攻敌,攻守皆便,尤善破阵,其制法来自百年前大秦国籍以大破大食水军的秘密武器——希腊火”。
他举起一件陶瓶。
“陛下且看,这油瓶乃统一标准制作,盛以扶风和倥崃特产的石脂水,以浸磷过的麻纸为引火,飞投而出,一烧一大片,炎腾四溅,水浇欲烈,人马沾而久浸不灭,很是犀利,还有大中小灌装的规格,方便弩机,石炮投射,据说早在安息国就有这掷火兵之建”
“卑臣敢请,陛下稍退后些”,就有强壮军士上来,在火盘点火,抡手飞投出去,乒的声砸在把柱上,刹那间碎溅的火雨,淹没了十数个人靶。
“甚好”肃宗轻赞道“以步敌马对战,怕是更为有用”
“陛下圣明”左右齐声赞道“畜马畏火,闻之而惊,冲刺自乱之”
“只是此物烧起来不分敌我的,利守更利于攻吧。”
随同文武中,一身白衣风采神竣的元帅府行军长史李泌,突然出声道,当然,他在成都时,还有另一个名字章柳,西北行朝君臣的此番见闻,正是他的呈请。
“大人说的是,这东西容易流淌喷溅,控制不好,杀敌也变成却己的妨碍。”
小吏又拿来一个造型新异的小铁炉子和一把油壶。
“你拿着灯油来做甚”这次却是朱袍武弈冠,被称做奉圣五大臣的卫尉卿魏少游,他原本是朔方水陆转运副使,以营治宫室奉驾而得赏于上,对神神秘秘的拉来这校场见闻,本是颇不已为然的。
“回大人,这不是普通的灯油”小吏谦声道“乃是以密法提炼石脂水中,经过蒸沥后剩下的沉油”
“沉油”
“虽然不如易燃爆溅,但却是上好的燃物,其性稳而焰耐久,盛以特制的油炉,便是极佳取暖热食的器具,据说成都的流民大营能够安然度冬而少有寒毙,亦多仗此物之效”。
他小心的将油壶注入小炉中,待到火苗窜生,熏面的热力滚滚而来,在风中扶摇蹿抖了老一会却依久不熄。
“将做的大人们打算,将来还要在军中推广此物,据说只要有足够的贮备,就可使大军长久横行于冰雪中,而无虞寒冻之厄。
(这不是夸张,19世纪末就有众多外国探险家,凭借大量的煤油试图横穿南极的事迹)
这句让大军行于冰雪的保障,不由肃宗大为心动。
作为当年以太子名义领兵的仅有几次战役之一,渤海王大武艺乖逆不臣,强并四邻,断绝朝使,朝廷发大军往讨,攻其境内久战且克,却因突降大雪,后给不继,将士伤冻者众,而不得不退兵。
虽然次年渤海就臣事以恭、遣使谢罪,但他以太子身份为总帅,为大军置备不全,致使劳师无功,被李林甫一党引为攻吁的口实,此战无果,一直是他引为憾事的一段旧事。如果有了这个可以支持大军寒冻下作战的燃油,只怕当年的结果就不一样了。现在大军围困长安,若有此物为助力……
正当这时,校场外突然隐约有争执声传来,还有内官“什么人”“不得喧哗”的劝戒,
“什么人在那里”
“回陛下,神策军军使成如璆,神武军将军管崇嗣,请见”。
不由皱了皱眉头,才道
“准见吧”
就见虎虎生风的大步进来一前一后,披甲锒铛的两员大将,其中管崇嗣老远就高喝道
“陛下,臣有话要说”
肃宗不由笑了起来,难道这两位又有什么争端。这神武军大将管崇嗣,是个直性子的粗人,当初入朝,背阙踞坐,谈笑自若。是为监察御史李勉,上章弹劾,要将他治大不敬,还是肃宗特旨宥免。
而这神策军始置於玄宗天宝年间,时哥舒翰攻破吐蕃磨环川,唐以其地置神策军,成汝璆一战功出众为首任军使,他也是最早行朝赴难的军镇之一。
只是这两者虽然都是哥舒旧部,但因为行朝草创简陋,这两部同为近卫,为了人员配给等资源,没有少争夺过,也在这两军将属中,留下一些喜欢相互抬杠的习惯,不晓得今天又有什么口水官司,乃道。
“准奏”
“为什么我们神武军的武备,尚不如那些百营义丛”
“你这是什么意思”听得这话,卫尉卿魏少游不由出声道。
管崇嗣哼声瞪了他一眼,却对肃宗说
“我下的儿郎,和那些义丛营的胡崽子们较计起来……”
呵呵,左右都笑了起来,这些部伍间自持身份,平日没少些大小争斗和明暗竞力,只要不闹的无法控制,对这种相互角力性质的竞争,是乐见其成,毕竟如果这些军人武夫都是一团和气,亲善友好乃至进退一体,反倒让人担心的事情。
“居然都被砍崩了刀”
“什么?”肃宗闻言稍稍一惊,这些禁前宿卫兵器,都是内库所给,赐给的都是千锤百锻精工巧做的百炼刀,居然就被砍崩了,顿时望做卫尉卿魏少游,他兼掌行都治防和武库贮备,不免面色难看起来。
“臣……”他欲自辩
话音未落
另一员看起来相当沉稳干练的神策军军使成如璆,亦拱手出奏道“臣要参西北军造司一本”
“这又是为何”肃宗称奇了,这两位倒是一致了。
“臣参军造司,偷减军料,以贱充贵,中饱私囊”
“什么?”
转武部侍郎知书舍人事杜鸿渐,听了这话面色微变,他曾做过盐铁官。现任的军造也是他一手提拔的人,被人质地贪墨偷工减料,不免有些面上无光。
“同样的刀剑,市面上能买到军器造的寻常横刀一柄,不过五、六百钱,但是我神策军所配的白镔横刀,一柄却要一缗六百钱,两相较用起来,品性却相去不远”相比管崇嗣的直来直去,成如璆言事要条理共陈的多。“糜费朝廷军资的嫌疑,臣下所用不安”
“哪有这样地道理,这是市面上的通价,镔横刀上等壹口,直钱贰阡伍伯文 ”
忍不住开口说话的,却中书舍人崔漪,他曾任节度判官,专司过军资采买,与魏少游、杜鸿渐、裴冕等号称拥立五大臣,素来一体同气,自然要出言辩直。
“便是最下等的,也要壹阡捌伯文,不可能那么便宜的”
眼见他们争执起来,肃宗却有些无所适从了。却听一个问候平和的声音道
“管将军所言,确实如此”
说话的是御使大夫张稿,他虽然是太子从旧,但为人一向持正,也素有威望,“不过非军造之过,这批新发的刀剑乃成都流民大营造”
“臣曾观成都军器场中,那里用的是水力机关,借的河川之势,千锤百炼出来的百锻刀剑,西北军造用的都是人力锤打,所费自然不同了”李泌接口,笑而释道“这就是今日臣敢请陛下观闻校场的取意”
“新配给义丛营的武具,就这么好用么?”
很快就有人取了一件上来,小心的放在案上
“圣上,你看这蜀地新产的横刀”与寻常的横刀相比捎狭长了些,掂在手重的分量也更沉,
肃宗的惊讶更甚,本朝擅造武具和重要军器产地,多在河北西北诸路,蜀地素不以产钢而着,没想到那人不过经营有年,就能形成品质和产量相当出色的规模。
“据说采自那位驸马大人,自泰西国带回的五金锻治之密艺,刀口极坚韧”,
“还有这件纸甲,乃是以千锻而成的,绵韧不下厚革,百步不穿,除了怕水外,据说其产廉简,已经配备到了那些民军义勇了”
随又引看了其他的事物,钢臂石炮,铁构弩车,样样看下来,肃宗许久无言,方才道
“朕这位驸马,还真是个奇人啊”
李泌沉容无波的笑了起来
“关于这位大人的听闻很多,都说他在海外得了先世诸葛武侯的遗书,善造机关工巧,什么木马流牛,自走水车、巨臂轮吊,绞盘踏船,铁弓钢弩,甚至具已失传的并发十矢的元戎弩,发箭连支的先秦弩机,都在他手上恢复旧观”。
“又有说他得过神医华佗的青囊残篇,许多上古失传医技,得以再世,什么针刀书,麻沸散,数不胜数,以仁济院,聚剑川之资老医家共研之,效法先人,专做那些刮骨去创,开腹割疾的行险之术,据说已经活人好些例呢?”
“还有这种事情”
李泌素来心志淡薄,名利无差,也不好结党,也不与谁特别相亲,肃宗倒是难得见他这么推崇一个人和他所做的事情。
“说起他的医道,奴才也想起来,陛下在路上还见过一回呢?”李辅国堆笑着说
“难道”,他顿时想起骆谷之战后,偶见那位便宜驸马,对那些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将士,做一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情。
“那位刘昌阼,臣也见过了,身健如昔,未见旧患”李泌继续道。
“由此,还创立了着名的风邪热毒说,其医理据出《黄经》,说是天地初开,清气升而浊气下,浊气无形而四散于空,聚于野为瘴气,居于人为病原,人受创或体弱,则易为所侵,为湿热寒毒诸症,因此还在官定六学的医道中增立了防疫学一目,和青城山合办药厂,专事研制克制寒热暑疫的药物”。
他听的心中抨然而动,已然明白李泌的意思了,他并不是一个会无故特别推崇别人的人。
作为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最担心的灾害,不是洪水不是干旱、蝗虫,也不是战乱,而是瘟疫,没错,就是瘟疫,其他灾祸总算是可见的,总有办法预防避免乃至弥补,而所谓不可知的东西最可怕,这种东西起于无形,散于无影,不分官士黎庶,所过横尸遍地,人感无异,在大多数情况下,根本防不胜防,如果可以找到一些事前预防事后补救的办法,乃无异是本朝一大幸事。
要知道当年南诏之战中,那些河北、关中的精锐老兵,就是因为不习南方雨林暑热,未战而全军病敝大半,结果病没在那片蛮荒之地上的将士,居然比战死的还多,要不然失去这些各地常年积累下来的老兵,河北也不会沦陷那么快,洛阳保卫战中,也不用久负盛名高、封二帅带十几万新兵去抵御叛贼,长安也有足够的预备力量,面对潼关之败后的局面,这可以说是大唐君臣,心中永远的隐痛。
再说,俗言大灾之后多有大疫,兵火连绵之后,国家需要休养生息,也未必经得起新的变乱了……
“已然,有什么成就了么?”如此前景,他反倒有些不确定了。
“这便是臣要献上的行军散、万金油、剑南白药……”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有中国特色的降生节
关中大地正是天寒地冻。
暗黄的昏色滚荡在银灰上的雪原上,高低错落掩隐着各种树木丛落的形状,大雪也淹没了一切,尸骸、废墟,碎折的兵器,还复人间一个死寂的世界,只有饥饿的孤狼,低抵哭嚎的声响,回荡在昏野中。
突然大地的震动打破了这看起来生机孤绝的世界,一名紧伏在马背上,皮袍毡裹兜头的劲壮骑士,象箭头一般极老道的控马,轻跃错开各种地面高低起伏的凹凸,踩踏着冻的硬邦邦的路面,速度不减的拉开一条长长的白线,人马喷腾出的白烟在寂寥的旷野中稍现即逝。
在低头让过一个横杈时,突然战马悲鸣嘶烈一声,轰然向前一头栽倒,翻了几滚摔出老远,撞起漫天纷扬的雪花,徒劳挣扎着直想起来,却是前蹄已经齐跟折断了,那骑士也被甩出老远,虽然很很撞在雪堆中的巨大冲力,让他头昏眼花,但疲惫伤痛并没能让他丧失多年战阵养成本能,第一时间摸刀抽拔,麻利的斩断脚上挂蹬,蹉跎着想站起来,微不可闻的咻然一声,一只没羽短矢透肩将他钉在地上,却是闷声不叫,一个侧翻更加低伏在雪地中,横刃对向来方向,就听又是一咻声,颈中透骨剧痛,心中只来得及道声“好快的箭”,就丧失了意识。
又过了许久,淡淡的飘雪已经在骑士身上附了一层,突然一个雪包隆起,抖落下洋洋洒洒的雪粉,却一名顶着条宽厚雪色披风,连身具白只露个面部轮廓的人,他手执具黑黝黝的弩机,狠狠的看起来尚未死绝的骑士身上补了一刀,乘热剥干净了铠甲衣袍行囊扎捆成一个包裹,将赤条条的尸身死马推入一条雪坑中,待到一夜雪纷飞,就什么行迹也看不出来了。
踩着咯吱的雪声,再来到空旷的路上,对空气中摸了摸,却是扯出一条笔直的细线,又小心擦去线上血色,咕哝着“还能用一两回”,拖着包裹消失在雪地中。
穿过了几个高低错落的树丛和矮坡后,似乎踩到什么,细细的铃响,就见幽暗的林中悄然无息的十数只钢片弩具,正对着他的位置,还有不知道多少甲革囊声。
乃低声道“床前明月光”
酗酒才传出一句
“疑是地上霜”
……
林地矮坡背后就是另一反光景,几个大雪堆,只有旁边的隐不可见的烟道,渗出些许白气,才透出一点卯端。
外表是雪,这里头的空间颇大,四壁是树干和泥土糊成的大窝棚,几个炉子烧的暖融融,一股油料和木炭混杂的味道吃者空气中,倚板靠凳,或躺或立或堆坐着一些军士,有用冰雪反复擦拭武器,眯着眼睛望着炉子的,也有绻身低暝打的鼾声作响。
随着窝棚的雪色帘子掀起,刺骨的寒气夹杂着风雪泼洒进来,看见他的面容,最靠外众人都自觉把在兵器、弩机上的手放下来,却见他自顾自的措手跺脚的凑在一只便携铁皮军用炉子前,细细烤起来,直烤得青白的面容,涣出些血色来。
这才狠狠嗅了几口,转头蜒脸道“什么好东西,这些日子啃砖粮啃的嘴巴都撩起泡”
“小三又有什么收获”
“又撞上一个快骑的,我先斩了半条马腿回来”
“有新鲜肉食了”
“那好一半切快了烤,一半煮”听着这话,顿时活跃起来。
“嘴中都淡出鸟来了,只想吃点热食,谁还有剩的罐头,匀半个”
就有人嘟囔着搬出个小罐,用短刀撬开封口,不由眉眼挑飞起来
“好个利头,居然是鱼肉焖菜的浓汤”
另有人将煮水的行军壶拿开,通了通碳火,添了几块干净的雪,直接架上,闷滚的热气蕴漓,将冻老硬的砖粮用刀把敲捣成小块,投进去,再贴身掏出一只小壶摇两下,恋恋不舍倒了些许进去,又小心藏好,冰天雪地的这东西可是很能活人一命的。
小三,端着一碗热滚滚加了好几个浓姜糖的杂烩汤,用刀子插着快用板油煎的黑糊糊的马肉,心中满是快意。
作为新丁出身的他已经很满意了,半年多前,他还是乡下的农人,也就逢年节才能买块肥膘让全家人润润嘴,结果贼军来了,家也没了,收成也没指望了,有把力气也有股血劲的他,为了饱肚子,拿了官军发给的东西和贼军做起对的差事。相对大多数人,他运气很好的一开始就有斩货,被优先补进了义勇,逐渐习惯了这杀人与被杀的拼命勾当,后来正逢那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