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们还是回去吧。”
“才出来,怎么就要回去?”
“天色已晚。……而且大人不是还有事让我安排吗?”
“我有什么事……?哦!你是说灵灵、巧巧那两个丫头啊!”秦助垂眸,探究般的目光看着她平静的面色,似笑非笑,“难为夫人居然还念念不忘此事呢。不急的,也用不着那么郑重……过几日也没什么,夫人真是贤德。”
韶玥听到最后两个字,长睫垂了垂,随即道:“既然大人昨晚并无……那还是选个好日子,再……”
“夫人如此重视此事?不过两个唱曲儿的……”
韶玥看他如此不屑,有些不以为然,“那两位姑娘出身虽卑微,既然跟了大人,不可委屈。况日后若给你生下……”
秦助面色一沉,一下放开她的手。快步走下长廊,转过假山,身影很快隐于繁花秀木之中。
韶玥话未说完,这时两手空空,颇觉愕然。过了一会,秦助再度穿花拂柳而来,却已又是满面灿然,心情甚是愉快的样子。依旧上前携手,打道回府。
方天再一行五人从西门进了京城。
顾超本是京城人。这回大家准备先到他家附近找个住处,第二天再去兵部。
五个人走了一程,都觉饥渴,寻了一个茶座歇脚。
顾超参军不过三年,但看到周围熟悉的一物一景,自然激动兴奋。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和几个弟兄东扯西拉,滔滔不绝。
“那不是景明园么,今儿怎么这么冷清了?”
茶老板拎了茶壶,一面给他们续茶水,一面笑道:“今儿呀,新任宰相秦大人携夫人前来游园……”
柳延嗣手中的茶杯在桌上一顿。
茶老板的话在继续,“有女眷嘛,当然就驱逐了闲人,不免就冷清了些。往日那可是游人如织,热闹得很哪……”
往日他生意也好得多啊!
“秦大人?”方天再惊异地一声。看柳延嗣的反应,喝了一口茶,也皱皱眉,“这茶也不过如此……”
茶老板仍是笑着絮叨宰相大人排场甚大,顾超在一旁兴奋地嚷嚷着到家会如何如何……
方天再看柳延嗣恍然若失,似听非听的样子,不由道,“看来我们和这秦大人还真有缘……”才入京,就遭遇于此。虽不便就去拜见,但若能有一面之缘,也算难得。
柳延嗣早已不能动,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看向那景明园门。那里正停着一辆装饰华贵精美的翠盖珠缨大马车,几十个护卫站立两旁等候。
顾超一人声音虽则抵得上十人,但在他,却只听而不闻了,一时只觉怆然悲酸,阒寂凄凉。
几个人喝完茶,顾超嚷嚷着赶紧回家去。方天再看柳延嗣不动身,便也说再休息一会儿。心里略略疑惑,难道柳延嗣是果真识得这位宰相大人?只是,今早说起,他为何又没一言承认呢?
斜晖脉脉。
光阴似乎停驻了。
最后一点金灿灿的光芒很热烈,很慷慨,很沉稳,似乎从来也不曾有过忽隐忽现的忐忑。
园门前的护卫忽然一齐微微转身,一会儿,一群人慢慢出现在门口。
“轰”地一声,柳延嗣只觉如雷掣顶,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炸开了!眼眶一热,眼前顿时模糊一片,身子晃动,一颗心也狂跳不止,又被他硬生生地按落下,几乎停止。
马车也缓缓驱近园门。
“他妈的这么讲究,果然气派!老子们在边疆出生入死,这些人倒一个个愈发会享福,耀武扬威的!”
顾超不放过所看到的一点一滴,这时看到这样的排场,自然纵情发表看法。
柳延嗣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慢慢走近马车的那群人。
一个男子携着一个浅红衣衫女子的手,两人并肩走在前面,身后一群仆妇随从。
那女子身形瘦削,气度娴雅,裙袂飘飘,行步摇摇,若有不胜之态。
那个男子轻裘缓带,华服玉冠,一身贵气,气宇轩昂,风度气质与当日那个在院落里叫骂自己的倔强少年已是迥然有别。快到马车旁,他似乎有所察觉地看向这边茶座。目光淡漠地扫过他们,忽然顿了顿,随即一道凌厉的视线射来。而后手臂一紧,将身旁的女子揽向怀中,微微俯身扶她进轿,接着自己也钻了进去。
柳延嗣只呆呆注目那个熟悉的倩影。虽看不清面目,但几年来魂梦牵系的人他又如何会认错!
几匹高头大马扬蹄,几十个随从簇拥着那辆车飞驰而去。尘土飞扬,片刻间就消失无踪。
他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以为即使那位宰相是秦助,她也有可能早就不在……
他以为他更愿意在没有她的世界里放纵自己的思念,尽情痛惜悼念……
然而,此刻,虽只是惊鸿一瞥,那骤然重逢的惊喜早已压过前此种种疑虑和曾有过的幻痛!血液沸腾如烈焰燃烧,瞬间又凝结,胸口一阵闷痛,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顾超等人奇怪地叫了他几声,上前拉他,他才定住脚步。
几人中,方天再细心些,看柳延嗣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不由也高兴起来。
“延嗣兄,你果真认识他?”
只是,他面色如此怅怅,苦涩,难道是他想的太简单?他们两个是同乡,却不可能是同窗好友的关系,反而可能是相互背叛过的朋友?
第二日,柳延嗣等人到兵部,与曾相识或不相识的政见相同的官员交接,期间也曾得到皇叔赵王爷的接见,可皇上那里却一直没有动静。一时无事,只得暂留客栈。
几天过去,方天再很有些焦虑,又奇怪。柳延嗣似乎更是安睡不能,对此次进京所要谋划之事绝口不提,不如之前那么积极了。又一直恍恍惚惚,所以这日当柳延嗣不肯让顾超等人相陪,单独出门后,他便悄悄跟在身后。
不知不觉,柳延嗣就走到永福街。商铺林立,人烟阜盛,正是京城内繁华之处。街东一座宅邸,巍峨逶迤,几乎占了大半条街。
方天再仍在疑惑,柳延嗣和秦助究竟是何关系,他这回是来私自拜见他的吗?为何不愿让人知道呢?而兵部尚书说他已向宰相大人提及他们回京一事,秦大人却毫无理会。虽说柳延嗣或许可能与他有什么过节,但一国宰相总不能因二人私事而耽搁国事吧?——西塞边境敌国尚虎视眈眈,他们虽有所布置,但就怕发生突然变故,此时可就鞭长莫及呀!
他真想问个究竟。可柳延嗣一向不苟言笑,相交一场,他知道他既然不想说,那就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的。
这人文才武略,英勇胆识均有过人之处,为人又正直忠心。各边地驻军大将多数不过是朝廷各方势力的代表,多是不懂军事,更不体恤士兵,一味争权夺利而已。像柳延嗣这样凭借战功升迁至大将军品阶,懂得用兵而有实际才能的人太少了!
只是,他的性格也未免太冷清了,又一向那么郁悒!
第5章 〇四
柳延嗣文才武略,英勇胆识均有过人之处,为人又正直忠心。只是,他的性格也未免太冷清了,又一向那么郁悒!
虽然不比前朝,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之事也比比皆是。在他们西峪关营地,自柳延嗣主事后,却显得矫枉过正了。方天再虽也反对妇人在军营,导致士气不扬,但军中将士苦乐不均确实是个大问题。这方面柳延嗣与众不同。他与士兵同饮食,共患难,深受士兵爱戴,士兵也多愿为他卖命。只有一点,他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苦行僧一般。说他有父母妻室吧,却连封家书也不曾见他写过收过,更别提定期回家探亲了。几年来,他也只听柳延嗣提过一次。那时正是以少胜多大败西戎军的虎岭谷大捷之后。捷报送至京城,他升任大将军之职。在庆功酒宴上,大醉之际,他忽然痛哭流涕。人多以为他是为那些阵亡将士,只有一旁的方天再冒昧询问,才听他含糊提及,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儿子……酒醒后却一句不提。
柳延嗣在附近小巷里徘徊,却又不能靠近。他告诉自己,他只想知道她过得到底好不好,是不是真如这几天街谈巷议所说……或者,更私心的是,哪怕是再看看她的影子;若是真能再相见一次,听她痛骂一场,那是他应得的惩罚,也算是一点安慰吧……一时思绪万千,乱糟糟的,心潮澎湃,无法压制!
方天再跟着他来来回回,不耐烦了。一时饥肠辘辘,也不管其他,便作巧遇状上前招呼,约他上了附近一处酒楼。
酒楼里很是热闹,酒客们闲得无聊,正议论纷纷。方天再听这些人正提到新任宰相大人,正中下怀,也就顺便听些消息。只是说来说去,也无非前几日在街市或者同僚们那里听到的一套。
有些胆大的倒也略略论及朝廷政策,弊病得失。
但更多的,便是这几日早就听了无数遍的等而下之的街谈巷议而已。
一个落魄的世家子弟模样的人低声窃窃,似叹似羡。
“人哪,但凡一富贵起来,马上就有人奉承巴结!就如我们这位宰相大人,才登相位,多少人送钱送物甚至送女人求个前程的!前几日,连礼部尚书陈大人都送了两个绝色歌伎给他!秦大人几年前可是在他手下做事的啊!”
这样的谈资,自然引起更多人的兴趣。毕竟国事少谈为妙,而风流韵事不仅安全,且一向是世人所津津乐道,甚至当事人也会以此为骄傲资本的。
柳延嗣手中的瓷杯几乎要捏碎。方天再碰碰他的杯子,意欲与他同饮一杯,他也没甚反应。
“说起送礼,这位秦大人自登相位以来,是来者不拒啊!想不到这回连女人都一并笑纳了!哈哈,果然是富贵风流,风流富贵啊!”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位秦大人在京做官也有四五年,一向倒也安分守己;这回出乎意料地就做了宰相,忽然大权在握,就这般张扬又狂傲,那才真是……”
“什么出乎意料?我听人说皇叔赵王爷曾当面骂他只不过会讨两位圣上欢心,一向如此,必然……”
“……他那位夫人从不抛头露面。当初他刚留任礼部时人皆以为他没娶妻,有不少权贵之门还想和他结亲呢。”
“这个,我也听说过。我猜他那位夫人一定是丑如无颜,不能出来见人吧!哈哈……”
“是呀是呀!听说秦大人出身……嘿嘿,并不很高……以前不敢纳妾,定是为了他夫人原先有恩于他。如今都是宰相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还会放她在眼里了?”
柳延嗣腾地站起。
“延嗣兄?”
“说的是!我听人说呀,他原是有些惧内的。过去从不涉足女乐,像是个不亲近女色的人呢!这回,一下子就纳了两个!……”
“说起怕老婆,我们皇上可也算是一个……”又有人为自己这样的大胆窃笑不已。
其他人也都一起哄笑起来。话题漫无边际,越扯越远。
“我吃饱了。”柳延嗣向方天再微一拱手,“天再兄,小弟先行一步。”
方天再看桌子对面那根本没动过筷子的菜肴,那泼洒掉一半酒水的酒杯,奇怪而疑惑,不禁摇摇头。
处理完手头的政事,秦助缓步往东宫外书房走去。
一个八、九岁的黄袍孩童正抓着一个宫装妇人的衣襟,“章姆姆,为何不带雯儿来?”
章氏温柔笑着,“殿下如今有了师傅,该用功读书了,怎么还只想着玩呢?”
“我要让雯儿陪着我读书,那样我会读得更好!”
“雯儿是女孩儿,如何能给太子做陪读呢?殿下不是有陪读的人吗?”
“我不喜欢他们!我就要雯儿来……”
太子昭普还在撒娇,见秦助进来,慌忙息声,规规矩矩地站好,与秦助互相行了君臣、弟子之礼。秦助微微一笑,只随意问了问功课,略略叮嘱一番。那章氏退到一旁,悄悄打量着秦助,并不离开。
待到秦助从书房出来,章氏吩咐小内侍和陪读陪太子玩一会儿,也急急跟了出来。
“秦大人!”
“夫人有事?”
“秦大人,尊夫人可是平州故县令之女颜氏,颜家小姐?”章氏看秦助脚下不停,不再客气,直截了当问讯。
“正是。”
秦助停步,缓缓转身,想到刚才太子对她的称呼。以前,他并未太注意这位安分守己的太子保姆章氏。只听说两年前皇后回故乡安湖郡芜州祭祀先祖,半途太子患了重病,诸太医束手无策,一民间女子用土方救了太子一命,皇后感激之至。回宫后升她做了保姆,并特封为荣国夫人,极尽显贵荣耀,很是宠信。
只是,忽然问及韶玥……
“荣国夫人有何吩咐?”
“不敢。”章氏微微一笑,端庄中又有些轻蔑,“真是没想到果然是你……哦,秦大人几年之间居然已经做到了宰相之职,年轻有为,真是可敬可畏!”
秦助嘴角垂了垂,“过奖。谁又及得上荣国夫人这般好本事,以一介弱质女流跃然登上一品国夫人之位,光耀门楣,傲视天下?如今又身负重任,守护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倚重信任之人,那才真正叫人钦佩。”
毕竟她是凭自己能力,而非丈夫功名。
章氏皱了皱眉。早听说宰相大人最会奉承人,如今这一番话……语气似乎倒也算得诚恳,她也懒得理会。
“尊夫人好吗?为何从不见她进宫?”
秦助虽新近才做宰相,却一直受宠,上任来却不见他上书让皇帝皇后封荫其妻;以前也一直在京里做官,而外命妇每年都有几次入宫觐见皇后的时候,她也从没见过,不然她早该知道了。
韶玥一向不喜交际,又怕热闹,因此几乎不与京城里王公贵族之名媛贵妇交往,他也根本不在乎夫人女眷之间的往来帮衬。但这位章氏问及,又是皇后身边红人,秦助听她语气又很有些古怪,自然只说妻子体弱多病才不出门,不欲多谈。
“是吗,秦大人?也有可能……”章氏似有所思,端庄的面容微沉,略点点头,“只是,身体再不好,难得觐见皇后娘娘,但在京城各官员府里露面也该有过吧?”
她忽然看向他,声音也尖刻起来,“秦大人从不让尊夫人抛头露面,是大人你以自己曾做家奴为耻,还是以尊夫人曾是柳家少夫人为耻呢?”
柳家?秦助眯了眯眼。官话中夹杂的平州口音,章氏……
他缓缓勾起嘴角,墨眉一扬,正视章氏,语气凝重,一字一顿,“章夫人,本官从不以此为耻。我敢娶,她愿嫁,”转而鼻子里哼一声,又扬起声音,略带讥讽,“总比有人花轿到了人家门前,却进不了门强多了吧?”
章氏面色大变。
秦助哈哈一笑,语气仍是悠悠然,嚣张的声音略低,揶揄之意明显,“荣国夫人,说起来你我二人都应该感谢柳家。不是他们,你我焉有今日啊?”
秦助说着,扬长而去。
章氏咬牙。她并不觉得自己刚才那些话有什么冒犯之处,秦助本就出身卑贱,她心理有优势;即如目前身份地位,她也不觉得有必要示弱。所以,她根本没想到这个秦助竟敢反唇相讥,羞辱自己!
“好个张狂之徒!这人是谁呀,敢对你如此不敬?”
章氏忙收敛了面上怒意,转过身,深施一礼,“公主。”
来人是当今皇帝胞妹文昌公主。文昌公主看看章氏尚未消褪的微红面色,笑道,“这人看上去倒风流儒雅得紧,想不到章夫人你也有耐不住寂寞的时候……”
“公主休要胡说!”章氏急忙打断她的话,“他是新任宰相、太子少傅秦助秦大人,公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