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赶紧跑下。一会儿回来,只摇头。
韶玥见那年轻的狱卒似是紧张地喘不过气,连话也说不出。秦助对外人一向喜怒无常,难道为难他了?那就算了吧。
天牢外,阳光依旧明亮,一向从容淡然的韶玥却有些茫然失措了。
匡述跟在她身后,犹豫半晌,终于开口:“夫人,大人谁也不见……陈尚书他们也是束手无策,这可如何是好?”
韶玥再次将凤质殿上帝后二人的言行仔细思量了一番,“你让里面的人照顾大人安全,其他的……”
“这个何消吩咐……”匡述意识到自己语气不敬,忙又道,“属下听说文昌公主昨晚依旧气愤不已,竟跑去天牢。说只要大人认错,并且……可大人偏偏不肯认错,且不听劝告,又冲撞了公主。主事王大人在公主吩咐下竟胡乱用刑……”
韶玥咬了咬唇,“刑不上大夫。这不过是皇上皇后故意纵容公主刺激大人,放任事态发展罢了。”将事情闹大,才能顺理成章以更大罪名扳倒他们曾经信任倚赖的人。
“大人似乎是一心往死路上走……”匡述忍不住忧虑。
“你回去将大人带去西疆的随从暗卫都找来问问……”
一句话未完,韶玥一眼瞥见章氏牵着小女儿正从左侧走来。
匡述忙退后几步,随侍一旁。他心里暗暗佩服夫人心思灵敏,大人正是从西疆回来后才性情大变了的,他怎么就想不到?
章氏站住。
“恭喜了,齐国夫人。”
韶玥看了那六七岁的小女孩一眼,“多谢荣国夫人。”
章氏皱眉,对她从容自若的态度大为不满。她听文昌公主提及凤质殿所发生的事,颇是意外疑惑。此时又有一拳打空的感觉。这颜韶玥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和秦助倒是夫唱妇随了?
“夫人,没问出什么。都说大人和平时一样,并无什么奇怪之处。”
匡述直到晚饭后才到静苑回禀。
“在沣水之盟前后,他都做了哪些事呢?”
匡述也颇为自己未能跟去西疆而遗憾,不然岂不比那些人强些?
“他们说,西戎先王遥律固到达沣水前,大人为皇上安全,为做到知己知彼,奉命亲自出关了两次。有一次还遭遇过一个西戎族小部落,据说就是西戎新王,在那里呆了一夜……是皇上令大内侍卫赶去接应的。……遥律固大军围困沣水镇之前,大人就已令魏秀才送信给柳将军……”
韶玥垂眸,最后这件决定性的大事青鸦也提过一些,她也能想象得到。柳延嗣出其不意出现在西疆,且又带兵出征,自然打得那个一直对皇朝文武不和信以为真、又对柳延嗣颇有忌惮之心的遥律固措手不及。而况他后院起火,无法兼顾,兵败如山,风声鹤唳,就被那新王给杀了。
韶玥想了想,又问,“那西戎新王是个怎样的人?”
匡述一怔。夫人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她突然这般关心起政事来,还是别国政事,真让他很不适应。
“属下不知……”
“让魏秀才来。”
魏秀才匆匆赶到静苑,青鸦也便跟着来了。
青鸦自上次引了柳延嗣进府并给他们把门,即被盛怒的秦助撵出宰相府,吩咐不许再入府的。匡述奉夫人之命请来魏秀才,便也无人阻拦她了。
几天不见,青鸦很是激动欢喜。这会儿却听说小姐在为秦助忙碌担忧,颇不以为然!虽然秦助给了小姐那什么齐国夫人之封号,可小姐哪是在乎那些虚名的人?只怕他如今闹出的事体,还会累及小姐的吧!
韶玥却只如平日一般看了青鸦一眼。
魏秀才虽很为秦助着急,但也奇怪夫人为何问及此事,只得将所知一一回禀。
西戎新王名遥律定枰,本是西戎王室之后,其祖就是鼎鼎大名的西戎中兴之主遥律纠全。只可惜,此主兴勃亡也速,在位不到十年,王室就发生政变。遥律固之父遥律规一夺权,遥律纠全一支几近绝灭。其王后黎声阏氏也为遥律规一所霸占,却是极其宠爱。不久她生下了遥律纠全的遗腹龙凤胎。遥律规一饶了那两个孩子不死,将他们逐出西戎大草原,任其自生自灭。遥律定枰之父大难不死,就这样流亡两代,终于在此次沣水之会中又夺回王权……
魏秀才说完,众人一时都沉默不语。毕竟遥远的只是个故事而已。
匡述犹豫着问:“那……遥律固不是黎声阏氏所生?”
“是她亲生。遥律固和新王遥律定枰之父算是同母异父。”
黎声阏氏是两代国王之后,又是遥律固一朝的王太后,如今,应该算是遥律定枰的王祖太后了。
“原来……”
匡述咕哝了两个字,看了韶玥一眼。
魏秀才也有所悟,也不由跟着看向韶玥。“女子爱前夫”,世上女子真是奇怪,不管前夫如何弃了她,她总忘不了……而后夫哪怕相伴时日更长久,哪怕付出几倍几十倍的努力宠爱于她,却总得不到同样的情意。这个黎声阏氏竟能容忍或许还相助于前夫之孙杀亲子,夺其位!唉!大人……大概是被这个刺激到了吧!
只青鸦一直注目于小姐,并无知觉。
韶玥垂眸,默默沉思一会,让他们都退下。
第38章 三七
韶玥到天牢门口。
狱卒又拦住,依旧是那些话。韶玥淡淡道:“是本夫人要去见他,用得着他允许吗?”
狱卒看韶玥一身服饰,知她是以一品国夫人之身份说话,自然不敢阻拦,只得放她进去了。
“哦?”
秦助听了狱卒的回话,倒是一怔。她是接受了齐国夫人的封号?她不接受其实也可以。在凤质殿,他那些狂妄无礼的话自然会被大肆渲染流传出去,他的目的依旧算是达到了;而他拒绝公主,得罪二圣,也只会增加她贤德之美名。
韶玥走下台阶,走近牢门,默默看着牢内那个看她出现才从高卧状态改为盘腿而坐的秦助。
秦助打量她一身一品国夫人的华服,这样庄肃质硬的冠服套在她身上的确不合适……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嘲讽的笑:他究竟是多此一举了……
“夫人是来感谢我?其实不用,我不过是报答岳父养育和夫人扶助之恩,秦助只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而已。”
“那也不至于以死相报……你明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那些!”
死?她究竟是懂得他的,可……他还是冷冷地道:“如今,你当然不在乎那些了!”
“你……”
“颜韶玥,你以为我真的全是为了你吗?男人都有功名之心,但凡有一点才华,谁又甘心沉沦下僚?不过,我也能秉承岳父大人之遗风,痛痛快快地风光一场;即使现在死了,又有何憾?与其继续在朝堂上辛苦不得脱身,还不如自己寻个最好的去处。这样,青史上定是很奇怪,一个突然崛起又如此结局的一国宰相,可能会给后人留下更多笔墨吧?”
行事不羁,作恶也不少,更主要的,登上如此高位,权势一时煊赫之极,帝后猜忌,迟早会被拉下,不如就这样退场。这样的收稍,至少,会给她一个最深刻的印象。
韶玥默默一回。
“你喝酒了?”
“喝了。反正在这里,真是逍遥自在:又不用装醉,又不用怕熏了别人,想喝就喝,想醉就醉!”
韶玥看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看自己。他面容是从未有过的灰黯颓唐,以前的意气飞扬、狂傲自若已不见了踪迹!
“你……这么多年来,你……”韶玥犹豫了一下。秦助自己宁死也不肯说,她更不想以此来劝他。“你有没有想过我以后怎么办,有没有想过我们的……”
秦助看她欲言又止,是想说些挽留他的话,却还是不愿说出口吗?他习惯地勾了勾嘴角,挪动了一下身子,凑近牢门前。
“夫人……你以为我现在还管你怎么办吗?”你又不是没人管?“你以为我就那么放不下你,即使死了,还要想着你?”
韶玥面容刷地苍白,“你,你不要这样!”
“韶玥,你那么聪明,会不明白现在的情势?”
“只要你不这般自暴自弃,你就不会……”
哼!自暴自弃……她果然还是懂得他的。可惜,却也是高估了他呀!不自暴自弃,他就有办法解困?他故意闹到这个地步,已是无法回头!最主要的,他根本没有再次振作的动力。所有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哈哈,你居然还以为……我为什么还要赖在这个世上?这个世上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父母,家国,妻子……一切皆是虚无!而我,永远不过是个不尴不尬的存在!所以,还不如现在急流勇退,索性死了干净……”
韶玥惊愕,蹙眉看着他。
“你的身世,当初母亲都不在意了,难道我还会……?你也从未……现在又何必如此介怀?对不起……我……”
“对不起?”秦助虽惊讶于她竟如此迅速就查知了自己身世之事,但听她道歉,还是立即截断她的话,“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即使是作为你后夫的尴尬,也是当初我自己选择的,与你无关。”
是我当初迷惑于美色,以为或许能得到,以为会为她消除愤恨……即使费尽心机,终究不过是痴心妄想……
“无关”?韶玥心下一痛:原来这两个字是如此伤人……当初她也说过这两个字。以为只要无关,就可以放下,可终究不可能真的无关哪……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拒绝别的女人?”
“夫人哪,我当然对你一心一意,不会生出别心,否则,何以体现你的贤德,我的情深?如果我不喜欢你,你根本‘诱惑’不了我,即使我依旧为你显名,那就不是你的功劳了呀!”
“你……”
“我当然要把握机会,让天下人知道我爱你爱疯了,甚至比你那个前夫更深,却还是照样为官作宰,这才能证明,你根本不是红颜祸水,而是……贤妻呀!”这样,才能让当初休弃她的柳家愧悔羞惭啊!我秦助如此深爱你,你却还根本体会不到……
韶玥撇开目光,不去看秦助嘲讽的嘴角。
让天下人知道……实际上,不过是表面的爱恋,所以才不被诱惑。也许,他是对的,不管是谁,离开她,抛弃她,才可以有所成就……她终究不过是一个红颜祸水!
“你不觉得齐国夫人只是个讽刺而已吗?虽然是你根本不在意的一个名号,因为是我给你的,对不对?”
“我从来没向你要过!”他一再冷嘲热讽,不过是要和她一刀两断。
“你以为你成功了吗?那三年苦读,我们并没有做真正夫妇。那时若是你侬我侬,只怕我真要被迷惑,像那个柳延嗣一样。还有我慢慢登上相位,你也没有任何阻止呀!”
“那你为何还要做这些?”
秦助只顾说下去,“我知道你答应嫁给我,是为了看他的反应;后来辅助我,不过就是为了向他证明,你不是红颜祸水,不仅不会影响丈夫的前程,甚至还会助他成就一番事业!但,如果那天你在凤质殿上能表现一下你的痴心那就更像了。如果不是你的痴心纠缠,柳延嗣也未必会害怕你会耽搁他的功名前程罢!”
“你……”韶玥沉了沉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颤抖嘴唇,“当初我并没有要你寒窗苦读,也没有要你进入官场,更没有要你去证明什么……你不要什么都赖在我身上!”他们都是一样的……
“你敢说你没这样想过吗?”秦助冷冷地看着她,“只不过我一向善于察颜观色,不用你说出口就明白!至少,你说过一句阻止我的话吗?”
韶玥咬唇。
“当然,现在是多此一举了。自年初你见他一面后,我依旧没有听从你早已明白说出的想法而停止这所谓的报复!你生气的是这个吧?”
韶玥扭头。
对面一个角落里一只小虫子在不停地撞着一面反光的墙壁想飞出去,可就是不知道再转一个弯,就能找到一个缝隙,但或许它只是爱那样撞来撞去,并非想出去吧?而她不能理解秦助,不能理解生命中的几个男人,正如不能理解这只小虫子一般。
“如果你根本就不喜欢我,自然也就根本影响不了我。不管我现在成败如何,都与你无关。难道如今这些,还算是你成功了吗?”
她错了,她当然是失败的。当初并不是她耽误柳延嗣,却背负那样的罪名;如今也因为她没有影响到丈夫,所以秦助才取得这样的成就!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但这也很好啊!她不算成功,但正能证实她无能力影响他人,不管是好是坏!
“既是这样,岂不更好?”
秦助瞪着韶玥。
韶玥目光淡淡,“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如果真想达到那个目的,最起码在表面也得装得像些!这样,一来,才不辜负你我花这么长时间策划这一场报复;二来才真正使柳延嗣他们相信,气到他,报你一箭之仇;三来……”
三来,最起码能让我在虚幻里有一点安慰……
“你知道我的性格。”韶玥直视他的双眼,“我不喜欢装假。有些事情,或许是我明白得太晚,做的不够好……”
秦助对着那一双幽深澄澈的眸子,是吗?他难道……可惜,他已经等不到了。或许,真的是太晚了。
“或许,现在说这些的确是太晚了。你也用不着歉疚,不过全是报恩罢了。而我今天身陷囹圄,其实也与你无关。纵然我以前曾受过你迷惑,纵然以前曾那么想要……现在,我终于明白,那也不过是报答岳父收养之恩,对你也不过是……基于绝世美貌上的一点报恩之爱罢了,我根本就从来没真正喜欢过你。”
韶玥垂下长睫。没想到他会完全否定过去的一切,原来那些体贴和温存也都可以是假的,只叹,可笑的她,永远是那么迟钝,总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才忽然明白……
“即使如此……可你是我丈夫,又怎会与我无关?”
秦助一窒,随即又自嘲地一笑。丈夫?丈夫不过只是成亲拜堂过的同床共枕人而已,却永远不是她心心念念的至爱情郎!
如果我不死,如果有来世,我不会迟那么久,不会错过最初的相遇相识,即使被人欺瞒打压,即使身份地位不相称,即使耍尽阴谋手段,即使冒犯反抗你父亲,无耻卑鄙,也要任由自己的心,得到你的心!
“颜韶玥,你是真傻呢,还是太喜欢把责任和错误揽到自己身上?世上没有一个人会为另一个人去死,尤其是男人……就是那个一心一意对你的柳延嗣,从前也不过只为你断了一根手指而已!他还不是抛下你,去……”
“别说了!”韶玥一手按住嘴,压抑住哭声。
秦助看她眼里晃动的泪花,耸动的肩膀,那么孱弱的孩子啊!心下一软。他还是……说得太多,太放肆了!
韶玥收了泪,默默良久,抬眸。
“既然如此,那么,你……写休书给我吧。”
第39章 三八
韶玥收了泪,默默良久,抬眸。
“既然如此,那么,你……写休书给我吧。”
秦助紧握铁栅栏的手痉挛了一下。“休书”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他怎么竟比她还感同身受地痛苦呢?柳延嗣那样的人,和她唱和过多少诗词歌赋,应该给过她许多值得纪念的东西,而她,却只独独保留那封休书!他就是因为看到那个才不顾一切地为她做了那些!目光逐渐转深,随即无所谓地一笑。
“那就……不用了吧。反正我也快……”
“若是你不会死呢?”这么决心决意要死了吗?
“……”
秦助心房似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