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秀才随驾出行,也是他在兵困之前及时送信到西峪关军营。却见柳延嗣果已在军中,接到那个趾高气扬的命令和虎符毫无二话,立即依令披挂出征。之前他虽隐约猜中秦助的安排,也曾劝过,但柳延嗣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如此配合的态度却令他一直疑惑:此人难道真只是一个不计个人恩怨、一心忠君报国之人?
青鸦忍不住,才说了他们之间的纠葛……虽然魏秀才惊异感叹,只说秦助用心良苦……显然他是站在秦助一边。青鸦十分不满,这回自然还是以自己对此事的理解,将听来的这般告诉小姐。
韶玥才收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听说后来皇上本也注意到了姑爷,可秦助却一手遮天,就是不肯让他见驾,也不要皇上封赏功臣,倒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还借此求娶公主,真是无耻之尤!”
青鸦见小姐面上迷惘而惆怅,极其不解,这有什么为难的?反正秦助现在已是移情别恋,攀上的又是公主,小姐就是不要他了,他也只会称心如意!而姑爷对小姐的心一直都没有变过,正好顺水推舟与他和离啊!此时不由暗自分外感叹,究竟还是大家闺秀拗不过礼教脸面,顾虑重重?她就不会想那么多!秦助既然放弃,姑爷又一直期盼,还有什么好踌躇的?
青鸦等了很久,以为又会像以前那般不会得到回答,心里着急。
“小姐,你真不见姑……柳将军了吗?”
“请他进来吧。”
请?青鸦有些讶然。小姐跟秦助在一起这么多年,是不是习惯这样客气了?
柳延嗣随青鸦进了后园。曲曲折折走了很久,才见韶玥独坐阁内栏杆旁,正垂首沉思。青鸦悄悄退下,到不远处守着。柳延嗣急急走近临风阁,进去,韶玥才慢慢站起。
两人默默相对良久。柳延嗣看她只顾上下打量自己,知道她在担心,心下略宽。韶玥垂眸,开口。
“你回西疆了?”
柳延嗣狂跳的心缓缓坠下,眼里热切的光芒也慢慢黯淡下来,愣愣地答:“是。”
韶玥坐下,示意柳延嗣也坐下。柳延嗣惶惶然坐下。
“为什么……”韶玥伸手,欲探那只残缺的手,一碰之下却又缩回,摇头,“用一根手指换那半年呢?不值得……”
那半年,却不过是身居两地,两颗心也开始分崩离析而已!
“不,值得。”
因为纲儿的到来,给那时绝望的自己一个借口,可以再最后贪恋放纵自己的情意,甚至让他终于坚守了对她许诺的誓言。
柳延嗣看着韶玥那颤抖的手,再也忍不住,一把将那纤纤玉指抓住握在手里。
韶玥泪眼朦胧地凝望他一会儿,垂首,轻轻摩挲着那只手,泪水滴落,抽出。
柳延嗣只拈得那滴泪水,那点温暖转瞬即逝,他抬头惶惑地看向韶玥。
“玥儿?”
韶玥轻轻摇头。看着柳延嗣陡然惊痛、无所适从的样子,她不忍地扭过头。
“你,还是恨我……当初的错……?”
“不!如今……我怎么还能恨你?”
也许,之前所有的淡漠和企图遗忘都是恨怨,可现在,她还怎么恨得起来?她也早没有资格去恨……
那些往昔都已经过去了,那所有的……不过是年少的执念,不过是任情恣意的不甘而已……是她一直未能真正懂得他,不肯放下,当初还那样逼迫他……让他那么为难,那么痛苦,背负那么多,那么重……
“玥儿,你还是,不能原谅我,是吗?”
柳延嗣的心已坠入深渊,无边的黑暗涌出,淹没所有,却还固执地追问——似乎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韶玥依旧摇头,“不,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其实我从来没有……”
“砰”地一声,接着又是稀里哗啦一阵,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也一起响起。
“嗬!我堂堂宰相府竟成了集市,什么人都能登堂入室了!”
秦助面色铁青,恶狠狠地瞪着柳延嗣。一甩手,又粗暴地将台阶栏杆上的一盆花草扫落在地。
柳延嗣慌忙站起,将韶玥护在身后。
韶玥从他身后走出,急急走向秦助,“大人……”
秦助眼里的怒火烈烈燃烧,扫过柳延嗣全身绷紧的保护姿态,看向韶玥。她面上又有泪痕,又是那那副泪眼相对的场面!这回是比上次还要刺他的心!那么容易就原谅他了吗?果然是无怨无悔地爱恋!那么绝情绝义,那么深的伤害,不过就是一根手指而已,她就心软了,就忘记了曾经遭受过那么多那么深的痛苦吗?他这么多年所做的,难道还不如一根手指?
韶玥自谓在花园接待柳延嗣,虽青鸦屏退了丫头仆妇,匡述也定会告知秦助。既然他这么快就赶来,也该明白她的意思。可见他如此愤怒,一时也难以解释;又有些担心,便要柳延嗣先离开。
柳延嗣犹豫。
“是我……”韶玥伸手拉住秦助的衣袖,“让他进来的,我……”
这么维护担心前夫的安危?他的怒气,他的痛苦在她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秦助死死盯着柳延嗣,冷冷一笑道:“你放心。纵是他逾墙私会于你,我也不会杀他的!”
柳延嗣目光从韶玥拉住秦助衣袖的手移到那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再移到一地狼籍的瓷片、花枝,恍然,黯然,麻木,失魂落魄地默默走开。
落日的余晖里,那长长的影子被拖曳着缓缓前行,孤独落寞,沉重得似乎连那一层薄薄的影子也拖不动。
韶玥心意沉沉,慢慢转回头,看着秦助。秦助眯眼只冰冷地瞪着她,怒火被逼退隐藏了许多,又似立刻就能再次点燃。
“我只是想……”
“我都听到了!”秦助打断她的话,“你,原谅他了,不是吗?”
“是。我……”
秦助倏然睁大眼,双目如电,血丝漫溢。她毫不迟疑的回答令他极度愤怒和绝望,她现在是要向他摊牌了吗?
韶玥被他吓人的目光惊住,不禁松手,后退了一步。
秦助怒极反笑。一向那么从容淡定的颜韶玥,也会这么害怕他,是要迫不及待地避开他了?
“夫人,我吓着你了?”
韶玥摇头,“没有。只是猛然见到,才有些……”
“没有吗?真的……?”
秦助咬牙切齿,血涌上脑,冲过去一把抱住她。放她在亭内石栏上,一面狂热地吻住她,一面撕扯她的衣物。
韶玥大惊失色,这是在外面!而且……那冰而硬的石栏也让她极不舒服,她用力去推,去掐那禁锢自己的手,拼命摇头躲避他火热的嘴唇。
“呜……放开……我!……”
秦助双腿用力压住韶玥,不顾被抓破的手,扭住她的下巴,扣住后脑,狠狠地吻住她的嘴唇,带着一丝绝望狂乱地吮吸啃咬。
“颜韶玥!你一天是我妻子,就一天要尽到妻子本分,这些年你不是一直这样做的吗?为什么今天开始扭捏了?”
韶玥几乎要窒息,他还从未如此粗暴地对她!嘴里的血腥味和那条滑腻的舌头让她恶心欲呕。她闭眼,狠狠咬了他的舌头一口,才迫他离开她的唇。
“秦助!……”
正濒于疯狂状态下的秦助一听这一声,犹如当头断喝,不止是欲望或冲天的怒火、妒火被浇熄,他从头到脚,浑身冰冷僵硬。
韶玥挣脱出来,气喘不已。秦助一脸脆弱、受伤,狼狈地仓皇后退。
“我只是……”韶玥深深吸一口气,伸手欲拦,“不想让你后悔。我已经有……”
是吗?他现在就已经后悔了。拼命地去占有她,侵犯她,就已落了下乘。原来,他根本就只能以这种方式拥有她吗?而现在,连这样的也已不行了……
韶玥理了理衣裙,跟着奔出亭子。却又一阵恶心发晕,只得扶着亭下一棵树,竭力镇定。
夜深。
“大人,你不回房吗?”匡述进了书房,“夫人看上去身体似乎不太舒服……”
“夫人?夫人!”秦助面如凝霜,手中的瓷杯飞了出去,摔碎在地上。
匡述闪身躲过,心里奇怪更甚:大人此次立功回来,非但没有以前的志得意满,张扬狂傲,倒似乎消沉许多,不,应该说从未有过的消沉!即使没有立功,他也完全可以厚着脸皮和夫人如胶似漆,现在却接连几天不与夫人同房……这会儿竟连夫人不舒服了也不管不顾吗?难不成……
良久,匡述只得再次问询。
“大人,你不去看看夫人吗?”
“……她怎么了?”
“夫人她,刚才发晕,还吐得很厉害。”
“请太医就是……”秦助皱眉,她是因为自己刚才的强吻而感到恶心?现在,竟连他的触碰也如此排斥了吗?他忽然勃然大怒,“她的事不必再告诉我!”
“大人!”匡述惊愕。
“我累了……很累……”秦助倒进椅子里,泪流满面,“只有最后一件事了,最后……就该到我退场的时候了……”
匡述默然退下。
第35章 三四
早朝过后,秦助回府。午后,让匡述去请韶玥,问她是否愿随他入宫。一会儿,韶玥打扮整齐过来,秦助愣了一瞬。
“必须去吗?”
秦助已换上朝服,面上依旧是往日那若无其事的神采,只是不及以前那么真实强烈,倒像是落日沉落时,极力挣扎跳跃着最后一丝灿烂的光亮。
“你若是不想,当然不用。”
都已经原谅他了,自然没必要了;而自己的一番苦心,她可能也不想知道,更不会在乎。
“我跟你去。”
秦助诧异了一下。随即嘴角勾出一丝自嘲的笑,他竟然还残留着一丝奢望吗?
习惯而周到地扶韶玥进了马车,看她顺从地坐在身边,秦助挑了挑眉,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进了宫……可能会出现你意想不到的情形,必要时候我也会帮你应付,但你也得有点心理准备。”他还是忍不住提醒,虽然知道没必要,她什么事应付不来?“不过,我做我的,你决定你的……”
韶玥一双秀润无邪的秀眸看着他,转了一圈,波光流转,“自然一切听大人吩咐了。”
对上这般澄澈明亮,柔情缱绻的目光,秦助顿时又失了神,几乎要发狂了!
“你怎么了?”
她居然还问?她何时这么乖顺、这么温柔、这么体贴了?是不是因为即将离开,是不是因为原谅了那人又接触到了那人的气息,就再度恢复了些以前模样?秦助不自觉地嘴角下垂,黯然神伤。
马车颠簸了一下,韶玥身子一歪,秦助忙揽她入怀。见她并没挣扎,也便理所当然地贪恋这最后一刻的温馨,不肯松手了。
章氏看着正陪着太子蹲马步的柳纲。
这段时日,她也知晓了这孩子经常是去宰相府的。他们母子竟然已经相认了,而那个秦助居然没有阻止?秦助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呢?近日宫内宫外又盛传文昌公主之事,皇帝皇后怕是也都知道了吧?难不成秦助专是那种借女子攀附高位的人,这回因为要娶公主,所以就打算成全柳延嗣和颜韶玥?本来她是不抱这样的想法的,毕竟哪个男人会有那样的胸襟,将自己的枕边人还给前夫?可看小柳纲每次回宫都喜气洋洋的,文昌公主和她聊天的时候,柳纲还一反常态,说秦助的好话,竟似乎怂恿文昌公主一定要嫁给他。——这孩子人小鬼大,居然还有那样弯弯绕的心思!
“这孩子先前不是一直叫秦助是奸臣的吗,怎么忽然说起他好话了?”
文昌公主完全没有皇兄皇嫂那般对权臣的信任或猜忌,这次回朝,对秦助竟似乎是越来越倾慕了,一时更是满怀期待。竟清理了自己府内那一干美少年,一心一意等着安排大婚之事。
“公主,世人行事皆有自己的目的,连小孩子都不例外。像公主这般,随心所欲的,实在太少。”
章氏虽不赞同文昌公主的风流浮荡,但又觉得她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何况她和那些个少年也都是你情我愿的,也不为过。世上太多的女子,太多的辛酸苦楚,能有一个能如此自由自在,可以这般任性妄为,活在礼教之外,又敢于不受人言之畏,也应该可以宽容的吧?
文昌公主满不在乎地道:“人生不过百年,一忽儿就过去了,及时行乐,有什么不对?”
“公主,你……难道就不想找个能白头偕老的一心人?那秦助是真心对公主的吗?”
文昌想到秦府里的那个女子,皱了皱眉,“我不管。只要我喜欢他就够了!”她喜欢的一定要得到,还从来没这么念念不忘一个男人呢!
章氏暗叹,果然是公主气派!
“公主!”
一个小内侍匆匆跑来,向她禀告,“宰相大人入宫了,还带着他夫人……”
文昌公主一喜,忙站了起来,待听到后半句,又一愣,“带他夫人来做什么?”
小内侍回道:“皇上皇后都在凤质殿,还有几位辅政、元老大臣……听凤质殿的人说,秦大人是请皇上皇后赐封他夫人……”
章氏也跟着有些吃惊,文昌公主早忍不住大喝。
“到底怎么回事?”
“小的也不知详细。只听说秦大人昨儿上书请封秦夫人为一品齐国夫人,皇上几个月前已允诺他立功归朝后的一个愿望,无可奈何就答应了。皇后娘娘今日主持册封,但几位元老大臣都有些反对……”
文昌公主不由大怒!这个秦助难不成是想让她堂堂公主和那颜氏平起平坐,只给她平妻的身份地位?想不到那个颜氏好胆量,果然妖媚惑人,居然还逼着秦助先册封她?而且还是齐国夫人!她是什么出身,又有什么功劳了!
章氏也不由瞪圆了眼睛,再看文昌公主早跑得没了人影。
虽是后宫凤质殿,但册封仪式准备得隆重而庄严,也算显示了帝后二人对秦助一向的器重和宠信。
宣帝在沣水之会出发前就已答应了秦助,此刻自然也无话推辞;而陆皇后也只得盼着几个元老大臣出面能阻止,虽然她也觉得可能性不大。秦助一心想做的事,事先又已如此布局,就是让皇帝无法拒绝。她是无所谓的了,只宣帝却似乎因胞妹或许有些想法,可……
那几个大臣絮絮不已,陈述所谓谏诤之言:一品国夫人加诸一品大臣如宰辅之妻是可以的,但以齐国赐封,历朝历代从未出现过。此次秦相虽然立功甚伟,但夫人之封号还是不宜如此招摇张扬!……
宣帝点头称是。毕竟,一回朝,皇妹就已在他耳边多次称说要他答应让秦助做驸马的。他本来也斥责她胡闹,但文昌却说她和秦助早已情投意合。想到或许只有秦助能压制住文昌,她能就此改邪归正,他又怎么能不成全呢?如今秦助忽来这一招,他实在是有些始料不及,不知秦助究竟要做什么。
陆皇后只沉静地端坐上位。秦助的狂傲她是一向知道的,再细看阶下的秦助身边那个女子,更觉得他眼里根本没那位小姑吧。可要说全是文昌一厢情愿,又似乎不像……
秦助满不在乎地听着。待到他们无话,他才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向皇帝皇后回禀。
韶玥只在他身边,垂首而立。听秦助朗声说道:
“臣出身寒微,幼失双亲,流落江湖,幸赖岳父收养……”
接下来长篇大论,叙述自己幼时贫苦,岳父养育之恩,以及后来在妻子亲自教导、提携扶助下,致力于学,寒窗苦读,发奋上进,连中三元,进入官场,得以有机会报效君国。这次西征,竟也能有功于国。秦助自谓得以成就此一番事业,妻子功不可没,所以……
“……岳父大人对微臣有收养之恩,吾妻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