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心死!八年来这样平平静静的生活也早已习惯,她也早已不做那个郎情妾意的少女美梦了。
为何一个个都不放过她?
偌大的宰相府静悄悄的,如无人之境。
下人们一个个都敛声屏气。上午,大人夫人一起高高兴兴出去;黄昏,夫人却独自一人回来,一向端庄娴雅的面色又有些不对。一直到深夜,大人还一直未归。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下人们虽工钱优厚,生活无虞,但宰相大人喜怒无常,决不允许人议论主子私事,所以他们也只有在心里暗暗猜疑。
四境幽寂。
韶玥依旧呆坐在梳妆台前。
轻轻的几声敲门之后,一个声音轻声叫:
“夫人。”
韶玥看向房门。不是秦助的声音,是他身边的匡述。
披上外袍,拉开房门。一阵极为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匡述正搀扶着烂醉如泥的秦助站在门口。秦助歪歪倒倒,衣衫凌乱,甚是狼狈,与平日判若两人,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
“夫人,大人醉了……”
大约是不愿让家里下人看到有损大人威仪,匡述没有惊动府里下人,只自己一人送到这里。
韶玥忙上前扶住,秦助身子摇晃得厉害。匡述站住,一手仍扶着秦助犹豫地看着她。
“你帮我扶他进去吧。”
“……是。”
匡述忙一气将秦助扶进内室到床沿,慢慢将他放平躺好。瞥一眼那如烟似雾的暗红色帐幔,转过玉屏,一直不敢抬头,匆匆告退出去。
“韶玥……”
韶玥忙端了盆过来,浸湿巾帕,替他拭面擦手。
将他额前的乱发顺到后面,秦助嘴里“嘶——”地呻吟了一声,手抬了抬,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韶玥移灯凑近去看,又用手摸了摸,头发里却是一个不小的肿块,好在没破皮。她小心地将他额头擦干净,掌心按住那肿块,轻轻地揉了几揉,上了药。
“韶玥!……”
待到她去掰开他的手,要替他擦洗一下时,秦助一把抓住她的手。睁开眼,探起身,凑到她脸上,仔细瞧了半天。
“是你吗,韶玥?”
韶玥皱眉,拿下他又抚上自己面颊的手,按他躺下。
“你醉了,好好睡。”
“我没醉……”秦助又一头倒了下去,却还挣着转过头看她,“韶玥,你不知道……我从来就只喝两杯酒……没人能灌醉我……匡述他有一种药,能让人千杯不醉的……就是喝几百杯,也只像喝了两杯……不过,我不喜欢喝酒……你不喜欢那个气味,我……我每次都只喝两杯,别人还以为我喝了很多……呵呵……”
韶玥的手指停在那有些烧热的面颊上,看他神情得意得近似天真,轻轻抚了抚,“别说了,睡罢。”
“嗯……”秦助听话地应了声,躺下。
韶玥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抽手想离开。秦助又一把攥紧。
“韶玥,韶玥……”声音里竟似有哭音。
韶玥忙看时,秦助一脸是泪。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濡湿,鼻翼一开一合地微微扇动:一时竟脆弱无助得像个孩子。
“别丢下我……别丢下……这世上,我就只有你一个……”
韶玥心头一紧,定定神。他喝醉酒了就哭?这个她也听说过。父亲生前一些朋友醉酒之后歌哭放诞,无所不为,她早见怪不惊了。
只是,她却从来没见过秦助哭泣,也没服侍过一个醉酒哭泣的人。想了想,又坐回床沿,掏出帕子轻轻擦拭那俊秀面庞上不断流淌的泪水,心莫名软了。
秦助默默流泪一阵,又哽咽道:“韶玥……你为何不喜欢……我,我究竟哪里不好了,你为何不喜欢我呢?”
韶玥正替他擦泪的手僵住,怔怔看着他。
秦助忽然一翻身,伸手去拿床头的铜镜。左看右看,嘴里依旧嘟囔,“难道我没他好看?我觉得我要好看得多……”
韶玥一时哭笑不得。这人甚至在床头都放一个铜镜,还常有临水照影之事,她还以为他特别注重仪容,又或是爱水之故,却原来不过是顾影自怜……
秦助又抬身盯着她的脸,“难道我文才不如他?我还是前科的状元呢,他有本事也考一个看看……”
“他会带兵打仗又怎么样?我若是想,只要在边疆呆上两年,也不会比他差……兵法谋略之类我滚瓜烂熟……”
“他也不过比我多一个儿子……”他的声音含糊起来,“那小子,那小子真机灵……”
韶玥心里晃过一丝讶异。她几乎从不曾想过那个一落地就不在身边的孩子,甚至大多时候根本想不起还生过孩子……她连那个人都不愿去想,又岂会记挂一个生下来连面都没见过的孩子?她绝对有理由忘记那些。这回,秦助忽然提到,她的孩子……
“这个……这个不能说……不能让韶玥知道……”
难道那孩子出事了吗?是生病了,还是……他又怎么知道?正要开口问,秦助却又接着咬牙嘟囔,“就只有一样,只有一样!只有……他先娶你……而已,而已!这都怨,都怨岳父岳母,都怨他们!”
韶玥丢开那孩子的事,“我爹娘他们怎么了,你竟然……”
她从来没想到平日里满口亲亲热热念叨岳父岳母的人,原来私心里竟这样怨恨父母!爹娘把他从小养大,一向待他不薄,他怎么能……
秦助抓紧她的手, “韶玥,其实,其实……你是我的……是我的,韶玥……你是我的……从来都是……”
一句话咕咕哝哝,翻来覆去。韶玥几乎被他绕晕,叹一口气,打断他,“你为什么怨我爹娘?”
秦助看她一眼,极是不满,“怎么不怨他们?你也得怨他们!岳父既然一开始就卜出我和你有姻缘之分,为什么又将你许配给他?为什么不直接许配给我?……你们两家后来也没那么好,为什么不干脆退婚?……害了你终身……还害我……我还以为那个柳延嗣在你出嫁前会死,或者,或者你们根本就不会那么好……谁知,谁知你们……”
韶玥愕然,他心里竟藏着这许多事呢!只是,这些话……也算靠谱,父亲是喜欢卜卦,不过当作游戏而已。而父亲和柳家如何又有矛盾了,竟至于有退婚的意思吗?原来……
秦助反反复复表达自己的不平,“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把你许配给我?却把我教养成养子不像养子,家奴不像家奴……既不甘心放弃,又不能不一直相随……”
韶玥一时心乱如麻。几年前的事,她从来不愿去想。当初被弃,在那半年多的日子里,她已经想得太多了!后来自以为想通,不过自己是红颜祸水,又固执倔强,不能帮助丈夫而只耽搁他的前程而已,难道竟还别有隐情吗?
父亲虽也出身世家,信奉的却是清静无为,向往自由,从小就跟着祖父隐世在野,世人也多赞他名士风流;而柳家累世公卿,却是积极入世,忠义为国,九死不悔。两家政见不同,但不至于就因此不和吧?何况父亲从不计较名利,又怎会与他家有冲突……
她从小耳濡目染,本也是任性率真的性子,但她毕竟是个女子,爹娘也还是教导她遵从世俗礼教。成婚后在那样一个严苛冷酷的家庭,哪里还敢有什么放诞浮荡之举?自问也并无失德之处,却总无故倍受责训……
她实在想不到过去的事比她知道的还要复杂……直到秦助捏疼了她的手腕,凑到她眼前,她才又注意他的话。
“……韶玥!”
“嗯?”
“我最怨……最怨的就是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我无论怎么努力,你都……我究竟还要怎么做,你才放我在心上?如果,如果只有狠狠地伤你,才能让你记得我,我真想……真想……可是不行呀!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我怎么伤你,你都无所谓的……而且我又怕,又怕万一你喜欢我,哪怕有一点儿喜欢……我若伤了你,你又会那么伤心,那么伤心……我又怎么舍得,怎么忍心?”
第22章 二一
“……我又怕,又怕万一你喜欢我,哪怕有一点儿喜欢……我若伤了你,你又会那么伤心,那么伤心……我又怎么舍得,怎么忍心?”
韶玥眼眶一热,咬唇,心里酸涩不已。
“你当然没轻视过我,可你对街头乞丐也不过如此……”喘了口气,他继续抱怨,“你根本没在心里当我是丈夫……从青鸦那里也能看出这个,她就从不把我当姑爷……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她的态度不就是你的意思吗?你还总叫我大人……那么无情、冷淡、疏远……即使叫我大人,你也是那么高不可攀……”
秦助捏着她的手,带她入怀,无辜委屈,迷惘幽怨地看着她。
这个一向意气飞扬的人,竟也有这么多怨抑!韶玥暗暗叹息,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别胡说了,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想和世人一样,过平静的日子,拥有平凡的幸福……”
“就算你和世上那些所谓的贤妻一样,可我要的不是那个……不是那样的……你难道真不知道吗?”秦助低头看看怀里的人,认真地问,“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曾经见识过她给予别人的沧海般的滔天汹涌,激流飘荡,又岂甘心满足自己拥有的只是寻常小溪,清浅流淌?
天光大亮。
韶玥恍惚觉得耳边还有秦助的唠叨,又感觉一只手在自己面颊上抚摸着,探寻着。缓缓睁开眼,对上那双正如痴如醉般瞧着自己的眼睛。
“夫人!你居然还在……”一句话未完,两行清泪滚落下来。
“你……?”
韶玥面上的愕然让秦助完全清醒过来,忙转头迅速在枕上一擦。平静了一下面色,才又若无其事地又看看她。
“我……昨晚喝醉了吧,辛苦夫人了。”
“……不辛苦。”
韶玥也已收敛面色,平静地站起。谁知腿弯一软,就往前跌去。秦助忙长身扑过来抱住,自己却头朝下一下子栽了下去。结果,两个人终于一起摔落在地。
秦助只觉得早就麻木的右胳膊几乎要断掉,咧咧嘴,竭力行若无事般看向韶玥。韶玥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都有些尴尬。韶玥微微红了脸,扭过头,挣着要起来。
秦助呼吸一窒,伸手探向她面颊。韶玥一把打下。
“放尊重些!”
秦助方想起昨天游园,他得罪了韶玥,韶玥还没原谅他呢!忙放手。韶玥又倒地,他又手忙脚乱扶她起来。
“夫人……”
韶玥垂眸,径自出房。
柳延嗣垂头自审,一颗心愈加寂寥沉落。街巷里人来人往,他只如不见。眼前不断晃动着前日和她相见的情景。
“玥儿,我的心……从来没有负过你。”
“你早就负了我的心。”
她说他早就负了她的心。她的心……
是的。他早就负了她的心……
韶玥面色平静,只有那双看着他的眼眸里有微澜轻漾,盈盈秋水,动人心旌。
“你为什么来?”
“玥儿!我……”
“是因为秦助阻碍你仕途上进才让你滞留于此吗?那些并不是我让他做的。或许他别有目的,但都与我无关。”
“玥儿,我不是……”柳延嗣明白她的意思,并无欣慰。她如此撇清自己,只会让他更失落痛苦,“只是想见你……”
“怎么?”韶玥嘴角微微一翘,“那是现在柳将军已功成名就……哦!即使暂未封侯,也为之不远……况赫赫战功,不朽美名定是永垂青史了。所以,不怕见到我这个祸殃了?”
“玥儿!……”
柳延嗣郁痛不已,泪落衣襟。功名前程,不过是借口,即使是当初。
韶玥只是静静地站着,清雅淡然。和以前一样娇弱,面庞容色也一似过去,只是更为沉静。也许因为刚流过泪,那澄澈的眼眸依然如水秀润,楚楚动人,更令人爱怜。
韶玥瞅着憔悴黯然的柳延嗣。她并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感,她并不想让他也尝到这同样的苦痛。或许,当初他曾尝过的也不比她少……只是,她想知道,这个人当初究竟为什么那么决绝地放手,现在又跑来做什么?
“一个人被离弃两次,难道还不够她死心吗?”
“玥儿!当初我是……”
“你当初是被逼无奈,我知道。”也理解,“或许你当初以为你可以撇下我,独力拼搏,直至封侯,达到你父亲的期许,到时候再接我回去。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父慈子孝,贤妻娇儿,你统统可以得到,忠孝也能两全:虽然那也是我曾经想过的图景。可惜,我没有等你,嫁了别人,没有让你得偿所愿。你遗憾的就是这个吧?”
“不,玥儿……”
韶玥冷冷一笑。
“你给了我等你功成名就后一起相守的允诺吗?那一年你所做的一切,明明全都是要我死心,要我离开你的世界!先是逐渐冷淡我疏远我,然后亲笔写了休书!我却还没死心,一直没死心……宁愿去死,也没有死心。就这样死了一次之后……”
死了一次之后,从濒于死亡之际被他拉回的那半年,得到的不是破镜重圆后的珍重怜惜,不过是因为子嗣而迫不得已的一次相聚……她终于彻底绝望,终于从噩梦中醒来。
那半年,他没有抚慰,没有陪伴,没有试图去修复她受创的心,甚至连那封休书也没有收回!——那封他亲笔书写的休书,是她唯一一直留存在身边的过去的痕迹!
“玥儿……”
当初,当初是再也不敢给她承诺,甚至不敢说出来!怕一旦说出,自己就决不会放手……
是!如果当初不顾一切地说了,或许,一切就不会是今天这样。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其实是你。是你自己怪我妨碍了你的前程,公婆的责难又算得什么?他们可以逼迫你休了我,逼迫我们分开,却不会逼我死心……”
韶玥虽极力控制,声音还是颤抖了,“不过是你自己认为,我是你似锦前程的阻碍,我是你的负担,是你必须用尽全部力气也要抛弃的诱惑,是包袱!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嫁秦助,你怎么没有一点阻止的表示?如果,如果你当初出现了,哪怕一句话不说……如果那三年,你给我只言片语……”
那三年,她明为母亲守孝做借口,实则还在等他……那是最后还属于他柳延嗣的颜韶玥!
“我或许……”不会那么绝望,不会如此死心。
柳延嗣两耳轰鸣,心内绞痛。
她原来是那么通彻地明白他!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知道他过去和现在的情意,但她却已死心了。当初甚至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曾抱着一丝半缕的希望那么期盼过他,可他却不懂珍惜,没有把握住!
那半年,他几乎没在她面前出现过。她从最初的虚弱到逐渐恢复,到后来挺着大肚子容颜憔悴……他虽日日去探她,却一次也不敢在她面前出现……
“玥儿,玥儿!现在,我该如何做,你才……”
柳延嗣狂乱激动,韶玥却渐渐平静。
“当初,你娶,我挽留,以死……我嫁,你又如何呢?为这段情,我已尽了心。所以,现在,你不必还想要挽回什么。情缘已断,痴心已死,一切皆是覆水难收,我也已经不是八年前的那个颜韶玥。我们都不可能回到八年前……”
如果相爱只能成为你放手的理由,那我还如何将你挽留;如果痴心已成了你的羁绊,那我也只有将这情丝斩断;情断难续,一切都已无法回头,我也不再期盼与你携手白首……
柳延嗣看着决绝淡漠的韶玥,心痛彻骨彻髓,绞缠无休。他知道回不到八年前,他也并不想回到八年前。他只想在没有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