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忠诚,或许他们是存心的,或许不是。他们逐渐结成一个差点让主人丧命的团伙,他们被塞进船里,到南方四川的卑湿之地去补充边防。
嫪毐也不走运。当秦王下令捉拿他和他的同伙之际,他和他叛乱的残余势力被包围,而后被消灭。嫪毐本人则被用四匹马车裂。根据近百年前商鞅变法确立的严酷法律,嫪毐之罪同样让他的家族蒙受耻辱,无论他们是否知道嫪毐的阴谋。相应地,所有嫪毐的亲戚都被处决,包括他的堂兄弟、同族、他的父母(假如他们活着)。在处决命令中还包括两个他跟赵姬生的孩子,假如他们的阴谋得逞,这两个孩子将谣传要做摄政下的又一任娃娃国君。当秦王嬴政发现这两个孩子还活着,他随即下令处死他这两个同母弟弟。对赵姬怎么处理?秦王下了一道极其严格的命令,禁止任何人谈论赵姬卷入这件事。“任何人胆敢私下议论太后与此事的关系将被即刻处决,他们的肉将从骨上剔除……他们的四肢将绕于城门,像井栏围绕井那样。”
秦王(8)
有些秦王的大臣不欣赏这严酷的法令,他们不明智地表陈嬴政的母亲是如何值得信赖。秦王在廷臣们都知晓之前就杀了他们中的二十七人,不过此刻赵姬不受限制了,就如秦王宁可相信她没有参与嫪毐的政变和用不受欢迎的私生子替代秦王,以及她从没有计划去杀死自己头一个生的儿子那样。
有人在酝酿着计划,尽管是谁并不清楚。在这些可能的人中,吕不韦可能希望用一些手段让赵姬不要干政,但这样的计划会招致显而易见的怀疑,即他怀疑她,准备除掉她;而嫪毐,或许有赵姬的帮助,或许没有,可能准备把大权夺到自己和他跟赵姬生的孩子手中。但同样,干政者有可能不是吕不韦和嫪毐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这年少的秦王自己,他企图独掌政权,把凌驾于他之上的人除掉。假如这是事实的话,那么,嫪毐事件就不是他整个图谋的顶峰,还只是他计划夺权,推倒吕不韦的第一步。
嫪毐之乱的反响大约持续了好几年。这件事让秦成为其他国家的笑柄,并延迟了秦国对其他国家的军事行动大约一年。赵姬自己被软禁于深宫,尽管为了脸面,最终她再次住在咸阳附近。她是否直接参与了嫪毐事变还是不清楚,或许模模糊糊有点吧,因为从反证看,她如果真的直接参与了,她自己的儿子嬴政就要判她同谋弑君的罪。
经过一个温和的夏天和一个出奇寒冷的冬天,到了来年,秦王的注意力转向吕不韦本人了。吕不韦此时已在秦国辅政几十年,他是嬴政父亲的赞助者和谋士,而后,嬴政年少即位,他又是摄政者和相国。吕不韦的政治生涯的确是快到终点了。尽管他看上去似乎是无辜的,跟嫪毐的政变毫无直接关系,但是归根到底,是吕不韦最初将嫪毐引到赵姬那里,继而才有这场祸变的。秦王愤怒地削掉他“仲父”的称号,并且在秦国开始了清除所有外国影响的运动,这样一个命令假如真的执行,对秦国而言将是绝大的灾难,因为如何划一道底线是非常难的。秦王自己就是一个赵国母亲生的,他的妻子是秦国以外的公主,同样,他的祖母也不是秦国人。然而,秦王起初的愤怒似乎是直接针对像吕不韦这样的外国臣僚的,还有那些出自其他国家,但是来秦国供职,带来令秦国长治久安政策的学者们。帮吕不韦写作《吕氏春秋》就有三千名这样的学者,他们似乎是秦王逐客的最初目标。此刻,韩国帮助设计的“郑国渠”灌溉计划的真正目的也明了了,尽管它给秦国带来了繁荣富强,并让秦国冷酷的兵锋暂停,从而拯救了不少人,它最初的用意—让秦国尽可能地将精力用在国内事务上,终于被秦王悟到。
如果嫪毐事件是嬴政致力于亲政的第一步,他仍然被传统羁绊住了。他可以向他的母亲发起直接进攻,但惯例迫使他只能将她放逐。他起初要求处决吕不韦,但被迫囿于传统,他压下了自己的怒火。因为此刻嬴政有了新的谋士,他告诉嬴政,他想要的结果和东西用很多办法都可以得到。
尽管我们很少看见嬴政所下的法令中有他的人性在闪光,更多的是无情的意向和声音。然而对李斯,这位荀子特立独行的学生、这位毅然为一个侵略成性的国家服务的人来说,此刻机会来了。
李斯,虽然他后来获得机会在秦国揽起权柄,然而此刻他正面对着真真正正被放逐的命运。相应地,他以反驳秦王的逐客令作为自己命运的赌注,他写了一封口气铁骨铮铮的上疏(《谏逐客书》),这上疏就像是从被逐的那些人心底里发出的,他们每个人都能听到这种铮铮的声音。
李斯在上疏中毫不客气地说:“您卑贱的臣下认为这可能是个错误”,他的口气仔细而富有逻辑,李斯指出客卿们为秦国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利益—比如,假如没有商鞅那天才的组织才能,秦国将不可能从半蛮夷的状态脱颖而出。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李斯的谏诤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富有逻辑性。他引用的几个例子都是不真实的,因为它们事实上跟他的断言相反。比如说,虽然四川地区尚未被征服(征服四川所出的计谋正是由秦王准备驱逐的“客卿”出的计谋),但对于一位野心勃勃的秦国将军而言,这么个事实他是不承认的;同样,李斯说秦昭王的统治大大受益于另一位客卿(范雎),这也是不真实的。李斯所指的这位客卿让秦国王室陷入了长期争斗。但李斯还在继续引经据典,因为他明白,知道他引用有误的那些人是跟他同样命运的外地学者和客卿们,而这些人不会去揪出他谏诤中的史实错误的。尽管他在上疏中没有提到这一点,但肯定有许多将被驱逐的人在渴望得到无声无息的帮助。比如蒙氏,这个家族的将军蒙骜曾是秦王父亲忠实的武将,他的孙子则侍奉秦王,而蒙氏起初是从齐国迁来的;而赵高,秦王的内侍,从他的姓就可看出他来自赵国,他父亲曾为营救秦王的父亲异人而献出了生命。因此,客卿们其实不是秦国的敌人,而是秦国的救星。
秦王(9)
说了一些之后,李斯话锋一转,提到了一些更为现实的利害关系,这些跟秦王室的关系更近。李斯说,秦王自己也是从外国回来的。嬴政喜欢的美玉是从遥远的昆仑山来的,而昆仑山还远远地在秦国西部疆界之外;他的腰带上有传说中的大珍珠(随侯珠),据说是一条受伤但受到医治的蛇送给一位外国国君的;乃至秦王自己的印玺,它用了一块极重极大的宝玉(和氏璧),这宝玉那么大,以至于前代数王都认为它是假货,但它确实是真的,这块玉来自楚国。
还有,秦王经常佩带的宝剑也是一件无价之宝,它名叫太阿剑,是由同名工匠为一位先王铸造的,同样也是秦国之外的东西。李斯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道了军事装备本身—骏马、犀甲、战鼓,种种,这一段是《谏逐客书》中最扣人心弦、最有说服力的文字:
“如果这些都必须在秦国生产,那么,这些能照亮夜空的宝玉就不能再装饰王庭,而且,也不能再陈设犀角和象牙制成的玩好之物,还有(美女)……也不能再充实后宫;骏马也不能充实边防,江南的金、锡将毫无用武之地,四川的朱砂也不能用来描画、装饰。”
看来,李斯的谏诤在逻辑上更建立在以奢侈品论证为基础上,而不是靠过去任用的客卿人才来论证。这是他抒发怒气的思路。李斯向来老谋深算,他还有能列出的沉默支持者—后宫嫔妃们,秦王的姬妾和妃子们多半来自国外,她们怎么能够突然采取断然手段禁绝一切国外的东西乃至她们自己呢?在李斯结束他的谏诤之前,他设想了一个仅有秦地女子的宫廷是什么样子—她们的鬓发上从此不能再插着饰有海滨所产珍珠的簪子,她们也不能再戴耳环,她们的衣裙将再也没有华丽的刺绣,而且只能是本国缝制的,假如剥夺后宫嫔妃们的华丽装饰还不足以引起恐惧的话,李斯又陈说,如果禁绝一切外国影响,生活将变得极其单调乏味。他提醒秦王,在并非很久以前,秦国音乐还只是敲击骨头和瓦罐,比动物嗥叫强不了多少,假如禁绝外国人来秦,李斯说,秦王同样还要禁绝各种动听的乐器、曼妙的乐舞、和谐的乐曲,从情歌到祭祀用的庄严颂歌都禁绝它们的使用。
在设想了这么荒唐的局面之后,李斯回到逐客令本身,他提醒说,这条命令最糟糕的结果可能是把人才赶走了,但那些外国产的宫廷玩好却安然无恙,因为至少:“女色、音乐、珠宝……其实是重要的,因为人性注定是喜欢轻松的。这不是靠一条横亘海内、统辖天下的命令可以做到的。”
最后,李斯把秦王和他的国家比作神圣的泰山,它不会睨视落在身上的微尘,更不屑于吹走它,它们只会更增加泰山的分量。他还说,大河从不拒绝雨水的降落。最终,李斯暗示秦王,国家军队也是因为有那么多外国人,才使秦的军事力量稳居一流。如果秦国遣散他们,那么,这些睿智而富有的人们,还有那些被弃绝但尚美丽的女子,将在秦的敌国寻找新的安身之地,而且将日夜思谋报复。
李斯写了这篇上疏出发了。此刻他还没有从吕不韦专政的阴影时代走出,他不知道自己所冒的风险。假如他的上疏激怒了秦王(这是很可能的),李斯大概要走另一条路了,然而,李斯被秦王派的人追上,并请回了宫廷。在那里,他知道了嬴政的回答。
嬴政被他说服了。李斯重新被任用,逐客令也被废除。这是李斯的胜利,他写的这篇《谏逐客书》内容就占据了《史记》为他立的列传中的相当篇幅。尽管他很快被提升为廷尉,最终升为丞相,但《史记?李斯列传》在他后来的17年生涯中则保持沉默,没有记载更多的内容。
这样,一场危机过去了,客卿们在秦国的地位继续受到保护—除了吕不韦之外。嫪毐事件是吕不韦影响的终结,但李斯的上升才刚刚开始。李斯等这个机会等了十年,现在看来只要再等几个月了。吕不韦大概希望通过赞同那些他执政时期提拔的上百名官员来继续施加影响,大概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一条签署着秦王名字的命令将吕不韦送出宫廷,送到他自己的采邑中。不久之后,秦王送给他的“仲父”一封敌意的信:“你为秦国做了些什么?你能食封十万户?你跟秦国是什么关系,我们得喊你‘仲父’”?
秦王(10)
吕不韦没有回答这些。假如秦王忘记了吕不韦的所做,吕不韦此刻也没有心情去提醒他。此刻,秦国的将军们正在战场上节节胜利,吕不韦灭掉宗周的武功大概也让他们记不起了,更不用说他为秦占领周天子领地这些事了。至于他作为秦王老师这回事,他的家族和秦王家族之间的联系已经因嫪毐之变而终止了。秦王的书信命令吕不韦和他的家人(很显然他不再被欢迎回到王室)迁居四川,嫪毐的随从们也是被流放到这个南方之地的。
这条命令大概是用的秦王的名义,但它带着像李斯这样法家的深深烙印,或许就是出自他们的主意。秦王没有像对嫪毐那样出兵镇压,而是命吕不韦迁徙,先是从王宫迁出,而后从都城迁出,最后从秦腹地迁出。吕不韦明白地猜测到,当他到边境的时候还会有更严格的命令传来,直到他所有的财富和地位都被剥夺,一无所有。在敏感中,他怀疑这封信实质上是一个签了秦王名的死刑判决书,吕不韦终于喝毒药自尽。
译后记
本书以秦始皇的生平为线索,对秦国、秦朝的历史作了生动描述。作者较准确地把握住了当时历史发展的脉络,行文也生动有趣。在资料采用方面,除了习见的《史记》《汉书》《吕氏春秋》等,还采用了出土文献《云梦睡虎地秦简》中的大量法律文书资料来复原当时的社会生活状况,使本书具有更高的学术性和可读性,这对于一位西方作者而言是难能可贵的。
作者的写作态度十分严谨,他勾勒出的故事都是依据大量史料并经过缜密推敲的。比如对于秦始皇的出身这样有争议的问题,作者在描述时摈弃了一味猎奇的态度,跟近年国内屏幕上一些以秦始皇为主角的各种“戏说”作品相比,显示了严谨求实的风范,这种态度是值得国人学习的。
此外,在古代中国的领土、汉族与游牧民族的关系,以及秦国、秦朝时期的宗教信仰等问题上,这位西方作者虽然着墨不多,但基本观点已有反映。对于熟知本国历史的中国学者和被近年秦始皇题材的影视作品搞得如在云雾中的普通大众而言,这些观点也颇值得玩味。它反映了域外学者在从另外一些视角审视古代中国强大的原因,并试图探求古代中国从帝王至黎民百姓精神世界的原貌,不管这种努力得出的结论如何,它都是值得我们去了解和借鉴的。
总之,无论是专业学者还是普通读者,在阅读此书时都自会有一定收获。
杨 英
200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