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很惆怅。
可惜许思颜说的原也没错,她在某方面的确太无能了些。
比如,此刻她很想咬他两口,却已筋疲力尽,不满地嘀咕几句,便偏着头沉沉睡了过去。
许思颜待她熟睡,替她掖好被角,方才踏步出去,吩咐明姑姑等留心侍奉,待醒了再入内替她收拾更衣。
临行回看,绣帷低垂,珠帘摇辉,琉璃屏晶莹流光,白玉鼎香烟袅袅,云鬓翠鬟的宫人屏息静气,悄悄在外守候侍奉。殿下花木葳蕤,木槿花抽出了新叶,翠色盈盈;待他的木槿产下麟儿之时,想必正是一树繁花的时候。
唇角便有温柔笑意无声溢出。
便是天下在手,江山无限,他所能期许和守护的,原也不过这小小一方天地。
娇妻携手并老,儿女承欢膝下,所有父亲得到的或不曾得到的,都将在他这里圆满。
不论……未来还有多少的艰辛与险阻。
--------------纵挣得金满箱笏满床,逃不了三尺黄土梦一场------------
武英殿,已有数人静静候着。
许思颜端了茶盏在手,却没有喝。
他问道:“去接楼小眠的车舆已经出发了?”
已经调任大理寺卿的原太子府丞魏非答道:“回皇上,瑶光殿那边传出皇后令谕,宫中便已派人出了车舆及太医。”
上午涵元殿一场变故,宫中无人不知临邛王与卫相居心叵测,文武官员更知二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从此声誉扫地,这辈子的前程,只怕是完了。
与此相对的,皇后拖着六月身孕与皇帝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则令人敬佩不已。连一些老臣都对皇后印象大为改观,认为皇后的狠辣有谋若用于辅佐帝王,于大吴将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等情形下,瑶光殿传出的皇后懿旨,自然行动得飞快,再不会有丝毫耽搁。
慢慢地捻着盏盖,许思颜沉吟,“之前跟在楼小眠身边的阿薄,说受了伤?”
成谕素与青桦等交好,此事早已听说,忙答道:“听闻伤势不轻,故而还在城外调养,暂时未曾回京。”
许思颜道:“既然伤得不轻,病情急遽恶化也可能了?”
成谕不解,只得道:“这个……的确难说。”
许思颜低头啜了口茶,轻声道:“还是……永远回不了京的好。”
成谕掌心不觉沁出汗来,忙应道:“是!”
“还有,楼相是朕与皇后看重之人,特旨准他入宫调养,自有妥善人调理。他的侍从不许入宫。那个郑仓……”许思颜放下茶盏,淡淡道:“派暗卫秘密除掉。”
成谕一凛,再不敢多问一个字,沉声道:“是!”
“吴为已随卫辉一起出城了吧?”
王达回道:“回皇上,已经出城。奴婢已将皇上密旨交给他,到时他会转交匡校尉和秦校尉。”
“很好。”
许思颜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抚摩着无声无息缠绕在御案边缘的浮雕游龙,感觉着那腾云欲起的气势,俊美的面容便浮过一丝沁着冰雪寒意的薄薄笑容。
无法为帝王所用的兵马,不能留在京师要地,也不能留给他人使唤。
那是一支注定留不得的兵马,包括它的主将,以及主将上面的人。
魏非踌躇片刻,又道:“皇上,还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许思颜清眸悠悠一转,懒懒道:“既然想说,那就说吧!”
魏非便干干地笑道:“论理此事不该臣说,但皇上身边无小事,后宫亦关系朝政大局,故而……”
他悄悄地窥伺着许思颜的神色。
许思颜心思何等玲珑,皱眉看向他,“落之说什么了?还是苏大将军说什么了?”
魏非咳了一声,“其实也未说什么,只是这两年几次见到苏家父子,都曾有意无意问起过后宫之事,似乎为苏贤妃冷落后宫犯愁。”
许思颜默然。
苏家人丁甚是寥落,苏世柏膝前仅一儿一女。慕容依依当年是有心人刻意塞入他怀中,木槿亦是奉父母之命迎娶,独苏亦珊是他自己开口向苏世柏求娶的。
为的是强强联合,得到苏家父子毫无保留的支持,同时也可毫无顾忌地扶持苏家,不怕他们为其他人所用。
苏亦珊恬淡幽雅,向来只与诗书为伴,许思颜对她敬重有加,登基后更是第一时间册为贤妃,逢年过节都会厚加赏赐。只是自从有了醋娘子,他再也没在苏亦珊那里留宿过。
苏家女儿坐享尊荣,富贵之极,可惜枕边寂寥,膝下空虚,在这深宫之中连个朋友都没有。直到她的闺中好友庄紫陌险些被继母嫁给浪。荡公子,她求了帝后,将庄紫陌接入宫中相伴,给了她婕妤的虚名,这才算有了个可以说话的人。
将心比心,的确没谁家父亲兄长愿将自家的女孩儿嫁过来守这活寡。
可木槿性情刚硬要强,又怎会容得他和别的女子亲亲我我?
待她有了身孕,他更是怕招她不快,算来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苏亦珊了。
魏非瞧着他神色,悄声笑道:“其实,皇后有孕在身,不宜日日侍君,皇上偶尔去倾香宫坐坐,想必皇后也会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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笏满床,细数南柯梦一场(二)
更新时间:2014…2…11 1:17:38 本章字数:3096
许思颜皱眉,又把玩起茶盏盖子,说道:“这事儿……以后再说吧!对了,王达,沈南霜又在附近了?”
王达闻言,无奈叹道:“是啊!太后还未醒,她不知听谁说皇上到武英殿来了,也顾不上太后,又悄悄儿蹩了过来……”
“哦!”许思颜沉吟,“之前用《帝策》将皇后引出宫的那名宫女,听说服毒自尽了?”
王达道:“对,瑶光殿的人曾请崔校尉和奴婢去看过,那死状……和今天涵元殿自杀的那名禁卫军一模一样。睍莼璩晓”
许思颜低低一叹,“朕……有个好母后,还有两个好舅舅……煦”
众人皆不敢答。
二三月正是桃李竞芳的时节,武英殿外却没有桃杏李花,独两株玉兰植于汉白玉的围栏下。
沈南霜立于月台下,抚着自己小腹抬头凝望枝丫上的玉兰花,心酸得几乎落下泪来值。
身后忽传来淡淡一声询问:“南霜,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得那熟悉的嗓音,沈南霜心头狂跳,忙回身行礼,“皇上!”
“免礼!”许思颜负手看向她,眸子一如既往的黑亮如星,“怎么没在太后那里侍奉,跑这里来做什么?”
沈南霜倍感委屈,垂头道:“太后那边病情渐趋稳定,我记挂着皇上,只想来……只想来看一眼。”
许思颜微笑,“涵元殿里不是已经见过了?朕好端端的,不必挂心。”
沈南霜含泪道:“皇上的性情,南霜怎会不知?从前受了多少伤害多少委屈,总不肯表露出来,人前总是这样若无其事……若不是亲耳听皇上说一声,到底放不下心。”
许思颜动容,叹道:“朕何尝不知你忠心?不过皇后最爱捻酸吃醋,若她瞧见你又在这边转悠,只怕又会为难你。”
这话直直撞到沈南霜心坎上,顿时让她落下泪来。
她一下子跪倒在许思颜跟前,扯着他衣袍泣道:“皇后尊贵无畴,南霜岂敢触犯?可南霜心心念念里只记挂着皇上,眠思夜想的,都是当年咱们在太子府的情形。那时南霜便像那初绽的玉兰,得了皇上的怜爱,不知多开怀。当日南霜故意让皇上认为曾与我有肌肤之亲,也是为了能与皇上长长久久在一处呀!不想反连皇上一起触怒,以致今日……”
她泪痕满面,指着头顶的玉兰道:“南霜便如这玉兰花,才开了短短没几日,便凋零萎地,再也无人疼惜爱护……”
许思颜抬头看时,果见那些玉兰虽开着碗大的花朵,却早早枯了花瓣。
穿过甬道的风儿吹过,花儿便一大瓣一大瓣地飘下,散落于整齐有致的拼石路面,残黄萎靡,反比寻常落叶还要丑陋丧气几分。
他咳了一声,和蔼道:“嗯,这次出门朕也算鬼门关上打了个转,愈发看明白了,关键时候,还是你们这些跟久了的人可靠啊!”
沈南霜心念一动,连连磕头道:“皇上,皇上!南霜愿回到皇上身边,为奴为婢,至死不渝!”
许思颜笑道:“胡说!你好歹是纪家小姐,哪有长期为奴为婢的道理?只是皇后好妒也是真的。不然回头朕先让你以女史身份随侍,待皇后生产前后不宜侍寝之际,再提议册你为妃,加上你义父从旁说项,想来皇后也不好拒绝。”
蓦然听得喜从天降,沈南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她大睁眼睛,吃吃道:“皇上……皇上这是在说真的?”
许思颜道:“君无戏言!你若不信,朕便写好封妃的圣旨,先交你收着,如何?”
沈南霜忙道:“好……好!若能成为皇上妃子,南霜死而无憾!”
许思颜一笑,“罢,横竖现在无事,朕便给你一个许诺!”
他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走,去那边偏殿。朕叫人磨墨!”
沈南霜连忙应了,急急跟在他身后,只觉眼也亮了,心也醉了,连脚步都飘飘的,似踩在了云端。
也许,老天并未薄待她,她也没看错人,辛苦一场,到底得到回报了……
-----------营营役役南柯梦,可悲人永不知自己因何可悲------------
许思颜果然亲自书写封妃圣旨。
他让王达守着门,边写边道:“近日太后对朕似乎有些不满,若知晓你与朕单独在一处,只怕一时多心了,会为难你。”
沈南霜见他如此为自己打算,更是感念,忽想起太后对皇帝种种暗害,顿时汗流浃背。
若是皇上被太后给害了,她还当什么妃子?
预备到冷宫守寡么?
而许思颜显然没准备让她守寡,且要送她一份天大的尊贵荣耀。
笔墨淋漓而下,他让她瞧他龙飞凤舞的字。
“南霜,你向来温良勤谨,以德服人,朕便册你为德妃如何!也盼南霜别辜负朕,能成为朕的贤内助,帮朕稳定这大吴江山,才好同享这太平盛世!”
沈南霜颤抖着手接过,将他亲笔所书的圣旨看了又看,心中忐忑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忽跪倒在地道:“皇上既然如此信任南霜,南霜岂敢辜负?有一事南霜如鲠在喉,不敢不禀,尚祈皇上莫怪南霜失敬之罪。”
许思颜亲手将她挽起,坐到自己身畔,眉眼蕴了温柔春。色,只凝注于她面庞,微笑道:“朕经此一难,早便已看穿那些所谓的亲戚情义。要紧关头,原也只有你们这些心腹才最可靠。”
沈南霜便再不犹豫,说道:“皇上,太后……太后并非皇上亲生母亲,心头也从未将皇上当亲生孩子看过。前日之事本是她一手策划……雍王告诉她皇上打算借慕容继初之手除掉慕容继棠和慕容继源,她遂连逼带哄让雍王借机反了皇上,见他不肯,又退而求其次,让雍王借机逼皇上同意他带母亲远走他乡……吉太妃事事都听她的,慕容琅和雍王身边好些人都是太后安排,所以醉霞湖雍王叛乱,根本就是太后将计就计一手安排的。”
许思颜脸上笑意褪去,面色发白,紧紧盯着她,“是么?”
沈南霜恳切道:“南霜一世幸福都系于皇上,又怎会再欺瞒皇上?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叹我知道此事时皇上已经出宫,待要像皇后一样奔出宫去寻找通知,宫中又被把守得如铁桶一般,再也出不去。这几日皇上遇险,南霜在宫中亦是心急如焚呢!”
许思颜点头,“朕自然信你。若你都不能信,这世间还有谁可信?可叹朕从前是非不分,皇后性子又嚣张,平白叫你受了许多委屈,真是对不住你。”
沈南霜听得心荡神驰,含泪笑道:“若得皇上此话,便不枉南霜吃那许多苦头了!”
许思颜便伸手来牵她的手,坐到自己方才做的位置上,在她跟前铺上纸与笔,说道:“朕心头乱得很,只怕一时静不下来。你将你知道的尽数写下来,朕回头慢慢看……话说你念书虽不多,写的字却极好,叫人看了每每心旷神怡。”
沈南霜待要推托,却见许思颜面色气沮,显然深受母后相害之事的打击,完全不曾疑心过她的话。他如此信任,她自然不该辜负;何况如《帝策》来源等事,直接口叙的话激动之际只怕会露出破绽,不如边写边想,务必将此事含糊过去,彻底把自己从慕容家那深得不见底的泥潭中脱身出来。
如此想着时,她持笔书写时反而定了心神,遂将临邛王何时派人何人来见,又在何时约定何事,太后令谁将《帝策》交给听蔓,又怎样嫁祸雍王、引出皇后,又怎样接到宫外传来的消息,约定在涵元殿威吓住众人,夺取禁卫军控制权……
待得写完,却是满满十余页纸,将她所知道的时间、地点、人物尽数写出,果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许思颜在旁亲眼看着她一字字地写着,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唇角有温柔的微笑,眼底却已结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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笏满床,细数南柯梦一场(三)
更新时间:2014…2…12 1:55:26 本章字数:3315
许久,沈南霜才郑重其事地藏好圣旨,小心地避开他人眼目,依然先回德寿宫去。睍莼璩晓
许思颜依然坐于侧殿中,僵着脊背慢慢地看那一页页的讯息。
王达向外瞧着,低低问道:“皇上,要不要让人盯着些?”
许思颜漠然道:“不用了。”
王达问道:“皇上真打算让沈姑娘回来当女史?煦”
许思颜黑眸幽森,“你觉得她回得来么?”
王达怔了怔,干笑道:“便是回来,也不是原来的沈姑娘了吧?”
他得弄清楚,这个阴魂不散总是盘旋于皇上附近的女人,到底该放在怎样的位置上冂。
若皇上真的让她回来,也许下一步真得改口唤声“德妃娘娘”了。
虽然那个“德”字,着实让他犯恶心。
许思颜明知其意,淡淡道:“放心。如今太后重病,朕自然不宜夺走她心爱的侍儿;待太后病痊……”
他无声一笑,“若太后病痊,还能容得沈南霜踩着她肩膀登上德妃之位,朕便成全她又何妨!”
王达便知沈南霜只能抱着那所谓的圣旨做几日美梦了。
许思颜甚至都不需要出手,稍稍露点口风,慕容太后绝对不可能放过她。
他亲手所写的“圣旨”,不过是她背叛太后的铁证,早晚成为她的催命符,永不会有诏告天下的机会。
他由衷赞道:“皇上圣明!”
许思颜却无半丝得意或开怀之色。
他垂着头,手指在沈南霜亲笔所书的一行行字上拂过,看着那条条桩桩针对他的阴谋,只觉那一勾一划,都如尖刀般无声扎来,狰狞丑恶得让他不忍直视,却不得不直直承受那些指向他的椎心之痛。
“母亲,母亲……”
他怔怔地坐着,低低咀嚼这个熟悉却陌生的字眼,忽笑着问向王达。
“王达,便是你把一条狗从小养到大,也不舍得亲自动手剥它的皮,吃它的肉吧?”
王达惊骇,不敢回答一字。
而许思颜其实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抿紧唇角,将母后对他的种种算计一页页慢慢叠好,折起,掖入自己袖中,抬步走了出去。
天色渐暮,斜阳铺金,将他素青衣袍染得朦胧,连神色也似模糊在那金色里,再看不清悲欢喜怒。
只是踏出门的那一瞬,他不觉又往德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幽深的眼底,有隐忍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