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是湛然的一条狗,嚣张什么?”刘怀气极,口不择言。
“大人何必这么说,这里许多人都很羡慕我呢。”沐小木从旁边摸过一只酒杯,徐徐斟满,冷笑道,“您这样说的话,叫诸位大人情何以堪?难道在大人心中,他们都是……”
“你!”刘怀脸色青白交接,恨声道,“休得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沐小木一步一步缓慢的逼近他,牢牢锁着他的眼睛,直到看到他眼眶里愤怒失去理智的自己,才停了下来,略带懊恼的道,“一定是我误会大人了,那大人把这杯酒喝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刘怀骑虎难下,备感羞辱,可是又不能拒绝,方才那句话确实说的不当。他怒火中烧,只得勉力控制自己,伸手想接过那杯酒。
“哎呀”沐小木一个趔趄,身子一歪,手腕一抖,整杯酒便飞了出去,尽数泼在了刘怀脸上。
隔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透明的酒水顺着刘怀湿漉漉的头发、眉毛、眼睛一路流下,最终滑过下巴“啪嗒”一声溅在地板上,触目惊心。
众人又是一阵抽搐。
“你!”刘怀气急败坏,理智早已被愤怒烧光殆尽,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便抡起拳头往沐小木砸去。
一众人不曾想有这等变数,都没反应过来,林贤急忙收起二郎腿打算站起来,可惜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沐小木的小脸就要留下一个年少轻狂的印记,一声慢悠悠的猫叫飘了过来。
“闹够了没有?”门口立着的那人闲闲散散,以手掩唇打了一个呵欠,神情由于看了一出不入流的戏而略带疲乏。
“哗啦”几声响,就听见桌子板凳拖拉碰撞的声音,转眼间,一屋子人跪了一半,站了一半,首辅大人站着,谁还敢坐着。
沐小木被猫叫声一激,清醒了大半。刘怀也胆战心惊的收回了拳头,垂下脑袋将对沐小木的凶悍恨意尽数藏了起来。
湛然抱着白猫,气势非凡的戳在那里。蓝紫相间的长衫干净利落,浅浅的金线绣了精致的花纹,腰间则缀着龙首青玉佩。
他嗤笑一声,不悦的道:“户部尚书,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大人恕罪,恕罪。”户部尚书一惊,急忙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汗,一路小跑的窜了出来,躬身在湛然身前,想扶他去首座。
“不必了。”湛然扫过隔间,颇觉无趣,道,“本官乏了,这就走了,你们……好自为之。”他最后一句话说的颇有深意,也不知道是说与谁听,一屋子的人心都蓦然沉了下来。
户部尚书战战兢兢的连连点头,亲自送湛然出了隔间。
……
夜色似冥,冷月如霜。
静谧的屋檐上落满了萧索,漆黑的长街空无一人。
沐小木独自往家走,只觉得这漫长深夜,似是没有尽头。夜风甚利,直往她脖颈里钻,她用手指捏着斗篷,挡住脸颊,勉强寻得一丝暖意。
今日夜宴,她失控了。若说有多懊恼倒也不见得,她确实带了几分故意,只因她知道,如今的沐御史,可以盛气凌人,可以傲慢放肆,可以不讲道理。她报复完刘怀可以全身而退,因为她是湛然的一条狗,她不必忍,她也不想忍。
这就是权势的滋味?难怪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当真令人沉迷。
沐小木忽然想起湛然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一个人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初衷么?”
沐小木就着夜色琢磨了半天,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便往家走去。
翌日清晨。
沐小木左瞧瞧又看看,发现一个人影都没有后,放松的吐了一口气,然后以袖遮面,十分猥琐的往办公的衙门跑去。
“阿木,去哪儿?”跑的正欢,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揪住衣领。
“施、施、施大人早。”沐小木被他揪着,十分尴尬,急忙道,“您快松手,下官人微言轻,但也是个要脸面的,别这样别这样。”
“哦。”施亦颇觉有理,便松开她,一把把她身子扳过来,却发现今日的沐小木有些奇怪,他寻思了片刻,终于发现了问题,“你一直用袖子挡着脸做什么?”
“今日阳光甚燥,下官脸皮薄,经不得晒。”沐小木毫不羞涩。
“胡说什么?就你那脸皮?”施亦翻了个白眼,直接上爪子硬把她的手拉下来,这一看不要紧,瞪圆了眼珠子要笑不笑,憋的脸都红了。
“要笑就笑吧,笑完了咱们还是好同僚。”沐小木无奈的垂下袖子,露出了自己的脸。
“噗嗤”一声,施亦笑的直拍大腿,弯下腰就站不起来,几乎岔了气。
沐小木的脸蛋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毛笔印子,还歪歪斜斜画了很多鬼画符,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被毁的很彻底。
“你、你、你这是怎么了?”施亦好容易止了笑,开口问道。
“昨日里,隔壁家的几个熊孩子来求学,我便秉着每日一善的态度,教他们写字,奈何写着写着,闹腾起来就变成这样了。”沐小木摊开手,又凑过来,神秘兮兮的道,“大人别看我这样,其实他们更惨。”
“……。”
“大人,您就当没看见我,回见。”沐小木又用袖子遮着脸,准备跑路。
“阿木,你真是……太胡闹了。”施亦敲了她一记,又小声道,“下次玩带我一个?”
“没问题没问题。”沐小木满口答应。
昨夜沐小木侍宠生娇侮辱刘怀的事已经传遍了朝野,她前几日苦心营造的清廉形象瞬间毁于一旦,人人都说,不成为人渣,根本就不配承欢湛首辅膝下,而沐小木显然已经深得要领的跨进了半只脚。
沐小木一路走来没少遭人非议,耳边嗡嗡嗡嗡满是议论。人人都说她短短几日就原形毕露,稍稍得了点权势便跋扈放肆,闹腾起来不分场合不分档次,迟早会死的很难看。大家都不是很看好她。一来,她惹的是随仁的亲信,过硬的兄弟。据说随仁平日里极为器重刘怀,也是疼着宠着,十分呵护。这边厢刘怀受了委屈,随仁虽不能直接办了沐小木,但新仇旧恨,少不了折腾一番。二来,湛首辅最怕麻烦,素来爱清净,这事断然不会插手,肯定是由着刘怀小小报复一下。众人泡了花茶置了吃食,就等着看好戏。
沐小木以袖遮面,气度上便输了一大截,鬼鬼祟祟溜进督察院的时候,还是被晒太阳的林贤逮了个正着。
“小木啊,过来过来。”林贤摇了摇手,爪子上还沾着玉蓉糕上的糖粉粒子。
沐小木认命的走过去,侧着身子道,“大人有何见教?”
“咦,你今日扮相颇为别致啊。”林贤把爪子上的糖粉拍拍干净,就来扯沐小木的袖子,沐小木坳不过他,干脆松了手。
林贤一愣,戳了戳沐小木的脸蛋,看她隐隐皱起眉毛,才冷哼一声道,“叫谁给打了?”
“刘怀。”沐小木知道瞒不过他,索性说了出来,见他不开心的沉下俊脸,又道,“其实也不疼,没事儿。”
“活该。”林贤翻了翻眼皮,道,“谁叫你昨晚招他?大人不心疼你。”
沐小木被他逗乐了,笑出声来,道:“真没事儿,谁叫我昨晚犯糊涂了,我把脸弄成这样,不就是想逗大人们一乐么。”
林贤看了她许久,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小木啊,有时候,太固执不是好事。”
沐小木敛了笑意,沉默不语,黑漆漆鬼画符的一张脸,在青天白日里,在妖孽四起的朝堂上,倒显得诡异的端庄。
“阿木,我知道你把脸涂成这样是怕我们担心。现在我知道了,准你几天假,回去休息吧。”林贤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
“谢大人。”沐小木规规矩矩的弯下腰,施了一礼。
……
香雾飘渺,从掐丝珐琅香炉的龙首处缓缓升起,很快便融进空气里。
两个人正窝在铺满软垫的红木椅里下棋。其中一人面孔英俊,嘴唇凉薄,他从宽大的袖口中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轻飘飘的落在棋盘上,拈起一颗子儿往前一推,眼神里充满了挑衅。
“将军了,随将军。”他收回手,薄唇勾起浅浅笑意,温柔的逗弄着蜷在膝上的白团子。
“当真是精进了不少。”另一人笑呵呵的回他,粗鲁的拿起一颗子儿,往另一处一搁,道,“小心了,首辅大人。”
首辅大人掀起眼皮,不以为意的嗤笑一声,手里执着棋子,嘴里却道,“我听闻将军有个下属,让将军很不省心,不如,我来替将军收拾他?”
第13章 阿木·前路多舛
随仁约莫三四十岁,长年的奢靡生活早已磨圆了他的体型,再也瞧不出当年上阵杀敌的狠厉。他闻言抬起头,笑出声来,道:“你说的可是刘怀?”
湛然不置可否的落下棋子,只拿眼睛似笑非笑的望他。
“湛老弟,刘怀可是跟我了我十几年的好兄弟,我对他是再放心不过。”随仁顿了顿,意有所指的道,“倒是你,可别把什么摸不清底细,净会惹麻烦的人搁在身边。小小御史,不知天高地厚。”
湛然闻言摇摇头,一边拨弄猫耳一边随意的道:“将军,高处不胜寒啊。”
“这话……什么意思。”随仁略一沉吟,狐疑的看他。
“这十几年的兄弟,知根知底的,若是口风紧还好,若是口风不紧,没事就在诸位大臣面前忆苦思甜……”湛然顿了顿,满意的看着随仁沉下来的脸,将视线落在他的眼睛上,善解人意的劝道,“我觉得,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总挂在嘴边可不太好,将军觉得呢?”
随仁一惊,脸立时冷了下来,目光在湛然身上游移不定。
“将军不必担心,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湛然瞧见他的样子,笑的颇为开怀,道,“人嘛,谁还没有点不堪回首的过去?所以说,身边的人呆傻爱惹事都不是什么大事,端看口舌牢不牢了。”
随仁沉默不语,手指却下意识的在桌面上敲击,似是在计算什么得失。
“哎呀,不好意思。”湛然拿起一颗棋子轻轻一落,漫不经心的扬起眉毛,浅笑道,“我又将军了。”
……
沐小木探头探脑的张望一番,发现确实没有可疑人物,便一路小跑往家跑,关上房门后才放下心来。昨儿个刘怀带了几个侍卫拦了她的路,揍了她一顿后问她还敢嚣张不,她瞪圆了眼珠子得了刘怀一个耳光,刘怀直嚷嚷还挺硬气,居然敢用愤怒的小眼神瞪他,大爷以后见一次打一次,明天还来这儿堵你。
沐小木想刘怀一定是误会她了,她明明是嘴肿了张不开,想用眼神表达她的敬意,她其实不想瞪他,她想表达的是泼了你一杯酒你至于么,我泼你你泼我好了么,打人算什么英雄好汉。结果他跟她沟通岔了,所以说粗鲁的武官就是没文化。
奇怪的是今天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刘怀不像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尤其是在这方面。她寻思了半天不得章法便也算了,摸索摸索便睡觉去了。
沐小木这几天过的很是舒坦,林贤批了她几天假,刘怀也神奇的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脸蛋上也只余细微的痕迹。
是故今日一早,她便神清气爽的往皇城走。刚到皇城门口,就见一人立在门口远远的对她招手,走进一瞧才发现是宜嗔。
“这是在等我?”沐小木回头望望,发现没人,遂指了自己的鼻尖问。
“嗯。”宜嗔顶着惯有的表情点了点头,道,“我家大人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啊?”沐小木一愣,瞧见宜嗔严肃的脸,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两人一路无话,沐小木却心惊胆战,这去的地方很眼熟啊,莫不是莫不是……沐小木猛然抬头四处打量,心里一沉,脸也耷拉了下来。
“我们这是去刑部大牢?”沐小木尽力掩饰语调里的颤音。
宜嗔不说话,只拿眼睛斜了斜她,便继续带路,果然一路分花拂柳之后,尽头是刑部那扇庄严厚重的大门。
“进去吧。”宜嗔双手笼在袖里,公事公办的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沐小木无奈的拱了拱手,扭头走进了刑部大牢。
这里与前些日子所见并无不同,曲折蜿蜒,阴森可怖。不知多久未曾清洗过的墙壁上沾着红褐色的污渍,瞧一瞧便觉得一阵心悸。
墙壁上的烛火勉强撑起一片微芒,宛若时断时续的心跳。
沐小木素来胆小,这空无一人的地方站久了,阴气便从她的小腿缠上了腰腹,令她脊背一阵发寒。“呜呜呜”不知哪里传来凄厉的呜咽,仿佛鬼哭一般。沐小木心下害怕,却鬼使神差一样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拐过一个弯,便看见角落里有一个牢笼,里面似是关着什么,这个牢笼单独分割出来,孤零零的处在大牢的一侧。
沐小木走的近了,牢里那东西也蓦然朝她扑来,她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在地。当她看清那东西之后,急忙用手捣住口舌,再也难掩震惊之色。
那个东西,是刘怀。
里面的人蓬头垢面,满身疮痍,似是不能再开口说话,只能不断的呜呜呜发出哭泣一般的声音。他瞧见了沐小木的容貌,便一路匍匐到牢笼前,用手抓着铁栏杆,不断的向她叩首,仿佛在向她哀求,他一直磕一直磕,额头磕破流出血来,很快便渗进地里,再也瞧不出鲜艳的颜色。
沐小木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前几天他气势恢宏的来堵她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他一脚踩在她脸上,把她踩进泥土里不是这个样子,他抡圆了胳膊,抽她一个耳光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可是如今,那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人正匍匐在自己脚下,以一种失去尊严最卑微的姿势向自己求饶,当真是……讽刺。
刘怀不是个好人,沐小木并不怜悯他,她只是不明白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口不能言、身不能行,看着身上的伤口,估摸也活不了多久。下手这么干净利落又迅雷不及掩耳的,只有湛首辅了,只是随仁那么护着刘怀,怎么会任由湛然这样折磨他,她百思不得其解。
沐小木其实很受刺激,她想着家乡一整个村落人的鲜血还未干,可凶手却端坐朝堂,逍遥法外,而眼前的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得罪了湛首辅,便轻易的丢弃了尊严和性命。这就是权势的意义和魅力么?
沐小木正想着,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随性自由没有一丝顾虑。这般闲适懒散的逛大牢,除了那位没别人。沐小木头也不抬直接跪倒在地。
“见过湛大人。”她低着头,声音微颤。
那人走过来,立在她身前,她只望见那一双墨靴,黑的深沉,走到哪里都纤尘不染。
“起来。”语调微凉,沐小木不由得想起前几日的夜风。
“谢大人。”沐小木立起身来,这才看见湛首辅一袭锦衣戳在阴暗潮湿的大牢深处,十分不合时宜,怀里的白猫柔若无骨的融进他的胸口,只突兀的露出两只墨兰的眼珠。
“我送的礼物,你可还喜欢?”湛然扫了一眼笼里的刘怀,视线落在了沐小木的脸上。
“大人是为了……我?”沐小木差点咬到舌头。
“可不是。”湛然专注的目光扫过沐小木的脸蛋,停顿在某处,眸色一黯,危险的眯起眼,道,“我的东西也敢碰,即便是弄坏,那也该由我来。”
沐小木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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