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木正纳闷,便见林贤将手里的瓜子皮一扔,利落的抽过一只卷轴,随便扫过几眼后,道:“这是你前几日翻出来西街那桩行刺的案子。”
“大人明示。”沐小木一头雾水。
“湛首辅想看。”
沐小木听到这三个字脊背不由一阵发凉。
“那、那、那就给湛首辅看啊。”
林贤一把扯了她的袖子,道:“你给送过去。”
“大人。”沐小木欲哭。
“别哭,没用。”林贤拍了一下她的脑门,“你这躲不掉,湛首辅亲点的。”
“啊?”沐小木愣了。
“张德行。”林贤将卷轴塞进她怀里,一边把她推出去,一边拍拍手,叫了那个文弱的书生,“把小木的桌子搬去西边,她用不上了。”
……
沐小木出了督查院的大门,刺眼的日头晒的她有点晕,大红的边墙衬着点点盛开的梅花,似是朗朗乾坤里的最后的清明。她握紧了手中卷轴,一路忐忑的往文华亭走去。
湛首辅每每阅了折子,便喜好去文华亭坐上一坐,那里晴空暖阳,起伏的花草宛若翠绿色的流光,而湛首辅总是命人搬了软榻,在只闻鸟雀脆鸣的时辰里眯上一眯。
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来找他,除了死还是死。
沐小木也得了这个提点,但她不去更不行,林贤说了,叫她这个时候去是湛首辅的意思。
沐小木虽是放慢了脚步,仍是走到了文化亭的路口,远远便看见两个小门童坐在地上小声的说话,身上的衣服上都有个小小的湛字,想必是湛首辅的家仆。
沐小木打直了略带颤抖的双腿,硬着头皮上前。
“两位小哥,不知湛首辅可在里面?”
两个小门童抬起头来,一个道:“宜嗔,你看。”
一个接口,“宜喜,我看见了。”
“宜嗔,这位御史小哥你可见过?”
“宜喜,不曾见过。不过听大人提过,似是很有意思呢。”
沐小木无语凝咽。
“宜嗔,我很久没见大人这么兴奋了。”
“宜喜,是啊,朝中大臣皆无趣,大人都腻了,这位小哥似是个人物,竟能令大人念叨了两次。”
两人似是说够了,扭过头看着沐小木,露出一副惋惜又遗憾的表情,道:“御史小哥,你进去吧。”
沐小木被他两说的心头发慌,见他们分开一条路,意识犹自不清醒的迈了进去。走过蜿蜒的小道,便看见前方一处凉亭。
凉亭地面上铺了厚厚的银灰色地毯,中心搁了一张软榻,四面垂下清透的薄纱,光线和微风追逐着细纱之间的间隙,飘飘渺渺不似凡间之物。
而湛大人便侧身卧在软榻上,他身着墨色便服,繁复的花纹以暗金线勾边,低调又内敛。束发的白玉冠由于睡姿而略有松动,发丝便从脖颈处肆意滑落,说不出的慵懒随性。而他怀中的那一个白团子,正是那天鄙视她的那只猫。
沐小木一时有些发怔,她没想到湛首辅这么年轻,也没想到他这么好看。他沉睡的样子毫无侵略感,倒是安静又温柔。与那日在她身后令她战栗的人真是无法联想到一起。
现下不过午后时分,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醒来,沐小木无限惶恐,她唯恐吵醒他令他不悦,连多余的一步也不敢走,只得席地而坐,支着腮帮子发呆。但是目光却不由自往熟睡的那人脸上飘去。
淡淡云霭落在他的眉目之上,令他年轻的脸孔深邃又分明,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上,说不出的俊逸。
不知过了多久,沐小木觉得自己似是要睡着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忽然一双细长锐利的眸子骤然撑了开来。吓的她一个激灵,脑子方方清醒,脊背上确是已渗出了冷汗。
那人轻哼一声,并未起身,仍是懒洋洋的躺着,只是受累单手支了脑袋,细细的打量她,另一只手有条不紊的拨弄那只睡眼惺忪的猫。
沐小木这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什么安静温柔,什么毫无侵略感。这人的眼睛一睁开,便令人害怕,不敢直视。
那双眼明明通透明澈,却叫人无论如何都看不透,隐隐透出嘲讽和不屑,仿佛一切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湛大人。”沐小木立起身来,本想跪下去,奈何被他打量着,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她不敢看他,垂着脑袋,道,“下官是来告罪的。”
“哦。”湛首辅意味不明的应了一声,默了片刻,道,“告罪?你何罪之有?”
“下官不敢,初次见大人之时顶撞了大人。”沐小木仍是不敢抬头,她能感受到湛首辅在她身上逡巡的目光。
“是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大人日理万机且胸怀宽广,自是不记得这些小事,但对下官来说,顶撞大人实属不该,心下惭愧,惶惶不可终日,终是盼着机会来向大人请罪。”
“我看御史大人倒不像嘴上说的这般诚意满满,若是本官记得不错,你这次来,是本官相邀吧。”
“是……”沐小木尚未说完,便被打断。
“那么御史大人是觉得顶撞本官也不过一件小事,不必过多介怀么?”细长的美眸骤然一眯,碎裂的流光便四散奔逃。
“不是……”沐小木手掌里也开始流汗,传闻这位大人喜怒无常,看来所言不虚。
“过来。”湛首辅语调轻了些,不似方才那般发怒。
沐小木不敢怠慢,走到了他的跟前,见湛然似笑非笑的望她,立刻双膝一屈,跪在他面前,道:“下官沐小木,见过湛大人。”
湛然瞧她这样,嗤笑起来,道:“这番做派又是为何?”
两人离的这样近,许是在这里待的久了,沐小木甚至能感受到湛首辅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子花草的清香,但是靠的越近,那种无形的压迫便令沐小木更加辛苦。
“上回见了首辅忘了跪,实属下官鲁莽,还忘大人高抬贵手,原谅下官。”
湛然的手指缠上沐小木的发丝,慢条斯理的从她脸颊处滑下,眼眸望着指尖的青丝,语气森冷道:“御史大人这是何意,本官不甚理解。百官之间本是平级,何来跪拜一说,既是当朝官吏,这双膝便只跪天子,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本官大逆不道,妄图……”
话尚未落,沐小木已经汗如雨下,急忙叩首,结果忘了发丝还在湛然手上,扯的生疼。一时之间眼泪汪汪,忙不迭的道:“下官口舌笨拙,胡言乱语,再也不敢乱说。”
“你一介御史,竟说自己口舌笨拙,那么本官不禁怀疑,这个差事你可还做的了?”湛然又回复到漫不经心的状态,清清冷冷的一双眼,毫无感情的注视着她。
第3章 阿木·下官知错
高贵冷艳的白团子示威性的扬起了爪子,墨蓝色的眼珠里尽是鄙夷。
真是一只坏脾气的猫。
沐小木还来不及愤然,白团子已经在首辅大人温柔的爱抚下俯下身去,喉咙里发出餮足的呜咽。
“大人,下官是口舌笨拙,可是满朝之上,试问又有哪一个人面对大人能不口舌笨拙,被大人风华所摄呢。”沐小木快速的说完,不敢看他的反应。
等了片刻,也不见湛首辅开口,只能听见他浅浅的呼吸,融进这令人心悸的和煦午后里。她甚至
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瞧她,又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这漫长的停顿,令她呼吸都开始不畅。
沐小木腿麻了,跪了这么许久,耳边尽是微风吹落花瓣的轻响,薄纱拂过软毯又飘向远空,枝叶轻摇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满园的清香袭来,仿佛首辅大人身上令人惊惶却又沉醉的味道。
首辅大人可以走神可以睡着,沐小木不能,她绷直了身体,僵硬着四肢,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这个漫长的午后仿佛没有尽头,时光也在这里停滞,沐小木与湛首辅离的这么近,只隔着一个抬头的距离,却又离的那样远,仿佛隔着一整个生死。
修长有力的手指蓦然间伸出,勾起沐小木的下颌。沐小木惊了一惊,昂起酸痛的脖颈。
那双凉薄的眼将她细细打量,直直的望向她的眼眸深处。
沐小木被他捏的生疼,却连眉毛都不敢皱一下。
俄顷,首辅大人仿佛嫌恶一般丢下她,语气颇为失望,“真是无趣,满朝都是些令人乏味的面孔,奴颜媚骨卑躬屈膝。本官当无聊了这么久,总是有点新鲜事物了,却不曾想又是一个软骨头,无趣无趣,当真无趣。”
沐小木虚脱一般垂首不语,一身冷汗濡湿了朝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直到此刻,她才彻底放下心来,知道首辅大人对她再无半点兴趣。
京城每日人来人往,新鲜面孔更是数不胜数,这般多的人,再加上首辅对她已无兴趣,出不了三日,便会将她抛诸脑后了。
“让大人失望是下官失职,还请大人提点。”沐小木勉强道。
头顶上带出风来,吹乱了她的额发,就见首辅大人摆摆手,不耐烦的道:“御史大人精于为官之道,本官无甚可提点,叫你带的卷宗可带来了?”
沐小木从怀中抽出已经捂热的卷宗,摊开了呈给居高临下的男人。
湛首辅并未伸手接,只是扫过卷宗,道:“这个案子本官觉着蹊跷,差你去查,若有不公,劾。”
“下官自当尽心。”沐小木收回卷宗,表情诚恳。
湛首辅阖上眼皮,连话也不再多说,似是又睡着了。
手指底下那只白团子,睁开圆溜溜的墨蓝宝石一般的眼珠,威胁性的眯了眯眼睛。
……
沐小木回来的颇为艰难,跪的太久,气血不畅,她揉了半天才勉强走的了路。都说这位大人喜怒无常,心思难测,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将将踏进督察院的大门,还未开口,就见一屋子的人都停下了手中动作。为首的都御史大人从小御史手里接过剥好的核桃仁,正要往嘴里送,望见门口那个逆光的人,也呆了一呆。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将核桃仁塞进旁边立着的小御史口中,在小御史受宠若惊的“谢大人赏赐”中一阵风的跑到了沐小木面前。
去的时候尚是晌午,而此时已尽黄昏。斜晖将沐小木的一身疲惫勾画的淋漓尽现。林贤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绕着她转了两圈,又去撕扯她的脸皮,摸摸她的额头,这才将惊呆的口舌闭上。
“真是你啊?”林贤不可置信的道,“竟真是回来了,啧啧,不简单。”
沐小木拱一拱手,力竭道:“承蒙大人担忧,下官不胜感激。”
林贤瞧她萎顿的模样,一双风流的眼儿弯了弯,道:“都说了不死也要脱层皮,瞧这折磨的。”回头摆摆手,道,“给小木打盆水,让他洗把脸。”想了想,又补了句,“给大人搬把椅子来,瞧着夕阳多好,大人要晒晒。”
沐小木略感安慰,正要往后厅去,却见林贤立在大门口,橘色的光矢纷繁游走,遮了他半张脸孔,只听他略带深意的道:“这就放你回来了?没有别的话?”
沐小木这才想起湛然交代的事儿,将卷轴抽出来在手里掂了掂,道:“湛大人遣我查这个案子。”
林贤扫过卷轴的封口,瞳孔蓦然一缩,表情竟罕见的有些低沉。而满座的同僚方才还窃窃私语,这片刻也不再开口,从后厅打水来的小御史立在远处,“哐当”一声,铜盆便跌在了地上,里面的水砸出来,溅了沐小木一身。
挺疼的,沐小木有些忿然。
……
圆月如盘,从子午河岸升腾而起,透过蜿蜒旖旎的垂柳,更显迷蒙神秘。
沐小木踱过子午河,往钟鼓楼的对面中心长街踱去。皇城脚下,夜里仍是一片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的花海长灯似是永不醒来的梦境。
沐小木踩过不知沉淀了多少岁月的青石板,笼着袖口张望远方招展的酒旗,隔壁马厩英俊的马儿正安详的吃草。而花街上的旖旎暧昧的手绢则纷然飘落。
沐小木忽然就想起那个人。
那时的天空还是望不尽的辽阔,那时的朝阳将将撕裂粘稠的云层,将万丈金辉洒在他英气勃勃的脸上。
他潇潇洒洒,冷峻傲然,一如山巅上清冷的风,肆意洒脱又带着初阳的暖意。
少年英挺高大的身躯笼着她,两人并肩立在山巅处,他伸手拂过她纷乱的发丝,笑道:“若有一日入朝为官,当小心一个叫湛然的男人。”
那时的沐小木静静的呆在他身侧,只觉得人世安稳如斯,听他开口,便接道:“这人如何厉害?”
“朝堂之上,最可怕的不是位高权重,而是没有弱点。这位湛首辅权倾天下风云尽握却一无所求,亦无人知晓他想要什么,岂不可怕?若是有欲求,便好逢迎,若是心思尽敛,无人勘破,又当如何应对呢?”
“当真这么厉害?那若是真入了朝堂,少不得遇到他,又该如何应对?”
少年轻轻笑了一声,嗓音是说不出的惑人,沐小木忽然有点脸红。
“虽说湛首辅心思难测,但怎么也是个人,人总会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若是入了朝堂,你便不要让他感兴趣便是了,图个一时安稳。”
“那他究竟对什么感兴趣呢。”沐小木昂起头,身边的少年太过高大,她抬头抬的甚吃力。
“他对什么感兴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对什么不感兴趣。”少年垂下头看沐小木,满眼都是笑意,“朝堂之上,官运亨通的无外乎两种人,能干事的和能混的。但不论这两类人如何泾渭分明,活得久的永远是圆滑世故、脊背比别人弯的勤的。满朝都是这样的人,以湛首辅的眼光,看的久了,麻木是在所难免,这类人他怕是看一眼便觉无趣,转眼就忘了。”
“你虽然不在朝堂,可是懂的真多。”沐小木眼里尽是崇拜。
少年瞧她晶晶亮的眼睛,忍不住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脑门,“你这小丫头,好好的不呆在家里,女扮男装跑到书院做什么?若不是我护着你,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我就是想读书写字嘛,多点学问不好么?”沐小木捂着脑袋。
“倒真是傻的可爱。”少年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
“对了,你这么有学问,为什么不去做官呢?”沐小木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心口砰砰跳了起来。
“做官有什么好?仍旧什么都改变不了,善始也不见得善终;况且,那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他的声音渐渐远去,被风一吹,就散了。
“嗯。”沐小木似懂非懂。
“你不要想那么多,等念完书,我带你去我的家乡,一起游山玩水可好?”少年问的随意,眼睛却罕有的认真。
“好……好啊。”沐小木有些结巴,脸皮红的通透。
……
冷风袭来,沐小木打了个冷颤,眼前那立在山巅的少年便从眼前消失了,她苦笑的吸吸鼻子,那人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多想无益,罢了罢了。
她听过太多关于湛然的传闻,初遇之时,仍是乱了手脚,她很怕他发现她女子之身,令她功亏一篑,她千辛万苦,终于入了京城,绝对不能输在这里。闲暇之余,她便一直想着那人教导她的话语。
若是想一绝后患,令湛然失望是最快的办法。她尚未想好该如何令湛然失望,就在初遇时紧张的激起了他的兴趣。她一度很失措,却又想起那人说,若是真令湛然起了兴趣,那就更好不过,你只要很快的告诉他,你跟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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