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面色微白,眉宇间带着浓重的困倦,裴邵竑只觉得万般心疼,“既是这样,便再睡一会吧。”
曲莲却摇了摇头,“今日可不得贪睡,夫人做寿呢。”
裴邵竑顿了顿,看着她撩了帘子唤了染萃进来。
织锦的帐子被挂在了满池娇银钩上,曲莲也开始穿戴衣裳。
直到她将那素面的丁香色杭绸褙子穿上身,又随手在头上挽了个攥儿,回头瞧去,方发觉他一直倚着床壁,不错目的瞧着她。
见他面色柔和,因时在床榻内侧,又有些瞧不分明。
曲莲便行至榻前,仔细瞧了瞧,这才讶异道,“怎地世子今日也要赖床么?时辰可不早了。”她正说着,他一探身便拉了她的手,只觉得他手上用力,便又朝着床榻靠近了一些。
裴邵竑拉她在榻上坐下,也不言语,只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描画。
内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燃起的红烛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怎这么素净?”裴邵竑问道,今日是徐氏寿诞,她这般素面朝天的可是有些不合时宜。
曲莲却笑了笑,“晨间要去各处查看,还要在花厅吩咐杂事,正经穿戴有些不便。待客人们到了,再换衣裳也不迟。”烛火的光芒透过半垂的帘幕映在他的脸上,丝毫不损他星朗眉目,反添了几分柔情蜜意。
裴邵竑闻言扬眉看着她,口中却叹息道,“若是能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该有多好。”
“若为了日日能睡到天明,少时又何必那般辛苦?”曲莲闻言便笑道。
裴邵竑却道,“多少人少时努力,可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话虽如此,他还是起了身。曲莲给他穿上官袍,自是又束了发,用了早膳,直将他送到嘉禾轩的院门处。
瞧着他出了院子,曲莲脸上的笑容便渐渐的淡了下来。
他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
上元那日后,她也曾心中思忖想着将自己不可言说的身份相告……只是,还未等说出口,便对徐府有了疑心。徐府是裴邵竑的外家,他嫡亲的外祖父。
便是那时,她多年没有梦见的母亲又出现在她的梦中。仿若当日再现一般,火光与杀戮之中,母亲攥着她的手,紧紧的,迭声吩咐,“……你的身份,对谁都不能说!便是自个儿,也要永远忘记!”
她对谁也没有说起过身世,却永世也难以忘却。
小丫鬟为其开了院门,嘉禾轩外倒是一片灯光影影。为了徐氏的寿诞,府中也开始忙碌起来了。
她走进花厅,便瞧见裴玉华站在厅中,正低头与她的丫鬟红绣说着话儿。
裴玉华再过三个月便要满十五岁了,眼瞅着要及笄,徐氏这阵子便让她跟着曲莲瞧着怎么管家。虽说徐氏一直瞧不上曲莲,但是对于其管家的能力却是从来都挑不出错来。
见曲莲走进了花厅,裴玉华自是停止了与丫鬟的交谈,上前一步行了礼。
曲莲温笑道,“我来迟了。”
裴玉华闻言,赧然一笑道,“是我来的早了些。”顿了顿又道,“往年母亲每每叫我跟着学习此道,我总是不耐烦这些。如今倒是想明白了,总是要有自己过日子的一天。心中有事,便起的早了些。”
两人正说了两句,便有小丫鬟上前来报,说是管家罗忠到了。
曲莲自是让她去请,不一会,便见罗忠弓着身子走了进来。
她刚要开口,却见门外闪过一个月白色的裙裾。
“谁在外头?”
裴府中的下人虽不见得有多守规矩,但是主子在厅中议事之时却绝没有人敢在外张望偷听。
话音落下,便见那月白色的身影自厅外阴暗处走了出来,却是万咏秋。
此时见几人立在堂中皆瞧着她,脸上便带了些惶恐。
裴玉华率先惊讶问道,“这个时候,表姐怎么会在这里?”
听闻裴玉华的询问,万咏秋这才松了口气。方才她走进花厅,远远见三人立在那里,没敢多瞧只隐约的感觉到站在中间的曲莲脸上带着些冰冷的打量。那眼神,带着些不善的意味,刺得她在未感低头。
此时听了裴玉华的声音,她再抬头时,却见曲莲面上并未有方才的冰冷,反倒是噙着一丝笑容。
许是自己看错了,万咏秋压了压心悸,便扬起笑脸对裴玉华道,“我是想来瞧瞧,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说到这里,仿佛是刚刚想起裴府乃公卿豪门,自是不缺干活的仆妇与管事的官家,这才又解释道,“以往在家中,每逢这类宴请之事,母亲也总要我帮忙打打下手。”
裴玉华见她穿着一身青莲色的褙子,底下是月白色的挑线裙子,鸦青的发丝上只插着一个鎏银的梅花簪子。这样素净的打扮映衬的她更是娇不胜风、楚楚可怜。便觉得她有些可怜,转脸看向曲莲,“嫂嫂……”
曲莲淡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又转脸看向万咏秋,温声道,“既是如此,表小姐不若也跟着我们吧。方才罗管事前来禀报宴厅已经备好,我们正要去瞧瞧。”
万咏秋见她应允,心中自是十分高兴,忙不迭的便点了头。
几人便沿着抄手游廊朝着位于听涛阁边的湖边宴厅行去。
抄手游廊上的灯笼此时都还亮着,曲莲走在最前面,万咏秋却拉着裴玉华走在了后面,两人还低声说着话。
不外乎是些今日来客都有哪家夫人小姐这类的问题,偏裴玉华对这些并不上心,寻思半天也说不全乎。万咏秋的脸上便露出些失望之色,只是她很快便将这丝失望隐藏了下去。
见裴玉华面上起了疑惑,她便带着感激的意味道,“……我本是不祥之人,本想着这等好日子应是避开才对。没想到姨妈竟全不在意这些,还极力安慰我,说是要向夫人们引荐。我只是想着,若能提前准备些,心中也有些底气,免得给姨妈丢了脸面。”
裴玉华听她这般说,了然的点了点头,道,“我只知道相熟的临淮侯府沈二夫人定是会来,颍川侯府的太夫人应该也会来。还有那宋……”她方要说起,宋晗的母亲,却在此时梗了一下。心中叹了口气,便将那丝黯然按捺下去道,“其余的人家,我便不是很清楚了。你若实在想知道,不若问问嫂嫂。”
万咏秋听了,瞧了一眼曲莲的背影,到底没有上去打听。
她今日来着一遭,询问来客倒是其次,主要还是想着跟裴玉华套套近乎。
等客人们到了,徐氏若是能将她引荐给那些夫人们确是好的。但是,等引荐过后,她还要指望着裴玉华能将她带进那些公卿小姐们的圈子之中。
曲莲也不管那身后二人一路上皆在低语,她只顾着自个儿的差事。先是到了临水的宴厅去瞧了各桌子的摆设。又在宴厅中,见了见今日青来的两个戏班子的班头,细细询问了一番戏本目录可有誊好。
又到了灶间查看了一番,见一切井井有条,这才安了心。
裴玉华这一路上,却被万咏秋烦扰的不轻。
她今日起的这般早,自是为了跟着曲莲学学这办宴的章程。虽然寿宴的安排早几日便开始着手进行,但是今日是一个总要的流程,她跟着过一遍下来,自是能掌握个七八分。如今被万咏秋一路跟着,只顾着跟她讲话,曲莲的吩咐只听了五六成。
这一趟走下来,天色已经大亮。
眼见着曲莲回了嘉禾轩去换衣裳,裴玉华只得带着万咏秋去了紫竹堂。
到了巳时,便开始有客人上门了。
徐氏自是穿戴一心坐在紫竹堂的厅堂之中,曲莲与裴玉华则在内院月亮门处等着迎客。今日来客都是些公卿家的夫人太太们,万般不得怠慢。
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这打头来的,竟是寿春长公主。
徐氏寿宴确然给寿春长公主去了帖子,只是这位长公主平日里极少出门赴宴。裴府给公主府送去帖子,也是表示尊重,没想到这位长公主竟然真的带着自己的一儿一女到了裴府。
门外小厮急匆匆的赶过来给曲莲报了信,便一抹脚又跑了出头,带着一脑门子的细汗。曲莲侧眼见裴玉华蹙了眉头,也只顾得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又打发了小丫鬟去徐氏那里禀告一声,便率先朝着外院走去。
长公主銮驾至此,那是万万不能只在内院处等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顶着锅盖上来更新了……
请一定要原谅我,昨天开始发烧,输了两天液了本来打算昨天中秋更个大章节把这场寿宴写完,结果弄成这样……
我之前说的那个大家期待的情节就是给萧家平反的情节啊,今天是出不来了。头晕脑胀中,先去睡了。
第113章 宴客风波(二)
寿春长公主是个四旬的妇人,容长脸,白面皮。长相说不上美貌,却因端着张笑眯眯的脸而显得十分和蔼。
只是,她当年既然能在后宫之中成为武皇帝最疼爱的女儿,又岂能是一般人?
曲莲领着裴玉华上前请安,便立时被寿春长公主身边的婆子扶了起来。
“今日我是客人,用不着这般多礼。”寿春长公主笑呵呵的说着,一边打量着曲莲。真红色的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映衬着肤色更加白皙,堕马髻上簪着白玉杏花流苏的鎏金簪子,那簪子上镶嵌着的红宝石足有莲子米大小。
因她垂着头,寿春长公主只瞧见她露出的一段雪白脖颈,脸上却有些瞧不清楚,只隐约觉得似是有些眼熟。
众人一并行在抄手游廊里,寿春长公主与曲莲走在最前面,两人不时的说着些话儿。多半是长公主询问,曲莲恭敬回答。
待着一路行来,寿春长公主脸上的笑容便有些端不住了。
她方才借着问话的由头,不时侧脸打量着曲莲,却越来越觉得这位霸陵侯府的世子夫人十分面熟。她隐约的想起了这份熟悉的由来,也因此脸上泛了些白。
她心里犹豫,却又觉得当是不太可能。那萧家已然阖族被灭……,难不成这位世子夫人与萧家的姻亲宋家有亲?却没听说宋家有这般年岁的女儿。
寿春长公主越想心中越有些烦乱,正想着再拐弯抹角的询问一番,却已到了紫竹堂的院子。不远处,徐氏已经出了厅堂朝着这边迎接过来。
徐氏十分姻亲,寿春长公主只得按捺下心中的惊疑,跟徐氏寒暄起来。
这时有小丫鬟前来报说临淮侯家的沈二太太与大小姐沈芸到了。这两位也是今日的重客,曲莲向徐氏与寿春长公主行了礼,自是离了紫竹堂的院子。
瞧着她离去的背影,寿春长公主的脸上渐渐凝重起来。
徐氏在一边瞧着,自是瞧出这位长公主瞧着曲莲的眼神有异,她只以为是曲莲礼数不周惹恼了这位贵客,便试探着问道,“可是曲莲不敬,惹恼了公主娘娘?”
寿春长公主并未接话,却反问道,“你这儿媳可是姓宋?”
徐氏一愣,摇头道,“她却不是姓宋,她姓陈。公主娘娘何出此问?”
寿春长公主并不意外徐氏的说法,她恢复了脸上笑容,拉了徐氏的手两人朝着厅堂内行去,“……只瞧着行事做派十分规矩,长相上又有些像当年的宋老大人,这才有此一问。却是我糊涂了,宋老大人告老还乡已然近三十年了,阖府上下并未有人留在京城。”
徐氏这才晓得这位长公主所言的宋老大人是那一位曾任首辅文渊阁大学士的宋大人。只是,那位首辅阁老在离京之时,她还随着父亲在任上并未到达京城,自是没有什么印象。
徐氏心中只是偶有疑惑,跟在母亲身边的莫玉婵却是心中大疑,她自是十分了解母亲寿春长公主。这样的唐突,许是会发生在徐氏这样的人身上,却绝不会发生在母亲寿春长公主身上。
只是觉得眼熟,便随便问问吗?
莫玉婵自是不信,却也只是朝着曲莲离去的背影仔细打量了一番。
寿春长公主此时已恢复了常态,几人一边朝着厅堂内走着,瞧了一眼徐氏身边的女孩儿,眼中立时闪过些惊艳。便讶声问道,“这姑娘我却从未见过,是哪一位?长得可真是漂亮。”
莫玉婵闻言这才注意到徐氏身边的女孩,只见她自徐氏身边转出,袅袅行至母亲身前福了个全礼,口中娇然道,“给公主娘娘请安,妾身姓万,小字咏秋。”一件月白的绣梅兰暗纹缂丝褙子衬得她愈加的娇美明媚,一双如秋波一般的眸子在这初春的时节竟带了些让人目不转睛的潋滟。
真是个少见的美人儿,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女要俏一身孝……,莫玉婵心中暗惊,这京城之中,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让人惊艳的闺秀。便是网罗天下美女的皇城乐坊之中,也少见这样惊心动魄的美貌。这样的日子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先是家中有了丧事。可便是家中有丧依旧能被徐氏带在身边……莫玉婵开始思忖起来,近些日子京城哪家之中有了丧事。
莫玉婵这边正蹙眉打量着万咏秋,徐氏这边牵了万咏秋的手对寿春长公主笑道,“这是我的外甥女儿,我长姐的女儿。”
却未提及她父亲乃是犯官。
只不过,在这京城之中,寿春长公主是何等的精明人。她立时便明白了这是哪家的女孩儿,目光闪了闪,脸上便露出了一丝怜惜之意,口中道,“可惜了……”,一边说着,便抬步朝着内厅走了过去。
徐氏见状,自是放了万咏秋的手,跟着走入内厅。
莫玉婵此时也明白了万咏秋的身份,心中倒是松了口气。便是长相绝美又能如何,不仅是丧妇长女,其父更是定案的犯官。若是安分些,寻个普通人家还能安安稳稳过上一世。若是非要攀扯高门望族,便是做人妾室的命!
思及此处,她脸上便挂上了公主府嫡女的骄矜,昂着头自万咏秋身边走了过去,连瞧都再未瞧她一眼。
万咏秋立时便白了一张脸。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寿春长公主和莫家大小姐竟会这般直接下她的脸面。
此时徐氏已经进了内厅,紫竹堂院内只剩些来往的丫鬟们,谁也没有再瞧她一眼。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的立在这方井的天地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是此时,裴玉华拉着一个长相秀气的女孩儿走了进来,见她塌着肩孤身立在院中,便惊讶的问道,“表姐怎地在此?”带瞧见她红着的眼眶后,更是惊讶了起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万咏秋忙抹了下眼眶,强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不当心眯了眼。”裴玉华瞧了瞧她黯然的神色,又看了看已经入了内厅的几人,心中自是明白。
便安慰道,“表姐不必难过,那位莫大小姐便是如此,自来高傲,咱们也跟她玩不到一处去。”一边说着,便拉过身边的女孩儿,对万咏秋道,“来,我给表姐引荐一下。这是临淮侯府的沈姐姐。”
听得临淮侯府,万咏秋惊讶的瞧着站在裴玉华身边的女孩儿,她穿着件杏黄色的褙子,嘴角噙着丝温和的笑容,面目清秀倒也可人。待见道自己转脸看过来后,便讶声道,“原来你是玉华的表姐呀!”
万咏秋闻言愣了愣,仔细一看便认出了这正是当初在京城城门外为自己解围又将自己带进京城那位官家小姐……
她的脸色便又有些难看起来。
这位沈小姐虽瞧着和气,却见过自己那般不堪的一幕。
这般想着,万咏秋心中便带了些愤恨。愤恨自己竟这般不走运,难得见到一个这般和善的公卿小姐,竟是个见过自己落魄样子的。
沈芸虽性子内向,却并不迟钝,此时见万咏秋目光闪烁,便知她不愿提及当日之事,自是住了口只留了淡笑在脸上,却也对她少了几分亲近之意。
三人在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