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了的就不能不还。
若是她踏出这道门槛,迎接她的,恐怕是黎岁冰凉的尸体。她失去的东西可以换来他一条性命,那是值得的。纵然今生做不得他妻也好过参商永隔。
脚步纵是没有跨出,扶兮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晚霞如锦,眉间哀色尽攒。
十七年都无谓生死,此刻的内心却犹如掉下陷进的惊惶小鹿。
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能屈能伸未必只有大丈夫。她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仓皇尽数敛去,转过身走到墨言面前,忽的跪倒在地,望向那张俊秀的容潋,诚恳道:“我只有我自己,我最珍贵的也是我自己,我可以把自己献给你,但是请你救我的夫君。”铿锵的语言置地,酣畅淋漓。
第五章
一直都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偿还,欠了他人的债,一定要还,这是因果,有时候是以清楚的方式,有时候,却是以不自知的方式。
而这样也好,起码是以自己知道的方式。
她跪下的时候,有发丝拂过墨言的脸,然后是一阵风划过,感觉到前方空了一块,墨言身形微动,却没有去扶她。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笑容温暖,放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叫他动容生气,他略低了低头说:“我要的不是你的身子。”
扶兮不语,静待下文,却暗自稳了稳心神。
上方有纸张展开的声音,一张宣纸呈现眼前,墨言说:“我要你签了这张卖身契,呆在我身边,三年。”
扶兮错愕抬头:“你明知我是楚国公主,这样大胆就不怕我杀了你?”
言从容道:“怎么会呢,若你是想以公主的身份来压迫我要挟我,便不会只身前来,况且杀了我,对你没有好处的。”他很温和,却也信心十足:“夷平九重宫,你有这个本事,却没有这个心的。”
错综的思绪还未理清,听墨言又开口,扶兮问道:“你要我呆在你身边三年?为何。”
墨言已经重新坐下,懒懒散散的循着声音努力面对着她:“你也说了,我这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我一只想找个有求于我的人帮我洗衣做饭打扫收拾,刚巧你来了。”
刚压下的怒火再次波涛汹涌起来,扶兮还未开口,墨言想到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对了,还有暖床。”
‘哗——’
空气中疾风闪过,墨言的胸前忽然多出了一把剑:“你这个人,可恶至极!”
明知道胸口有一把剑抵着,他却不慌不忙,重新取过一个杯子,斟茶。
扶兮见他不为所动,还在悠哉的品茶,怒意更甚:“你!你不怕?!”
“公主,你的手在抖。”墨言抿了抿唇,气定神闲的喝完杯中茶,又斟了一杯:“不知公主这身功夫是跟谁学的?”
握剑的手松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难道他没有教过你吗?”墨言搁下杯子,抬头面对着扶兮,微微一笑:“握剑,手不能抖。”
扶兮愣住不语,墨言推开剑走到扶兮身旁,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扶兮的手腕。
他的动作很轻柔,手中的力道却大的很,温度透过手掌传到扶兮的手腕上,坚定的力度让扶兮的手不再发抖:“公主这双手是用来握剑的,无论何时,都不能抖。”
近在咫尺额度距离让扶兮很不适应,她下意识的一把推开墨言,见那个书生踉跄的后退了好几步才平缓了心绪开口:“你,你不是说你不会武功?”
“公主这话说的”墨言摇了摇头,笑得无奈:“公主你是个女人,难道你这辈子就没见过男人吗?我虽不会,可我没说不懂。”
“少废话,人你是救不救!”扶兮收好剑,板着脸看他。
“救,可是我的条件也在那,公主你说了,只要我要的,只要你能给的,绝不吝啬,那么这卖身契,你签不签呢?”墨言抚了抚宣纸,像是挑逗。
扶兮看着他手中的卖身契,犹豫道:“三年过去,我穆郎不早就没命?”
“这无妨。”墨言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塞瓷瓶:“这里有三颗药丸,一年给他喂一粒,可保他三年寿命,与平时无异,三年后我自会救他。”
“可我是楚国人,更是一国公主,如今天下时局动荡不安,楚国需要我,三年,我恐怕没有这么久时间陪你耗。”扶兮想了想,道:“我看你不如随我回宫,你想要多少人伺候都可以,或者,我派人来伺候你。”
“公主有求于人的时候都是这么没有诚意吗?”墨言摸索着宣纸,寸步不让的说道:“夫君是你自己的夫君,若楚国需要你,我不拦你,办好你的事情再回来。”
这世上,重要的事都不好办,总要付出些代价。扶兮无言,咬咬牙,拿过卖身契,脸色很是不好,这卖身契写的面面俱到,无一错漏。墨言手中的药瓶更像是诱饵一般叫她弃之不得,总算墨言没有限制她,卖身契签了她总还是自由的,狠了狠心,扶兮道:“拿笔。”
墨言笑意更甚,嗓音高了高:“阿清,笔墨伺候。”话音落,内室走出一名身着华服的少年端着笔墨而来。
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棱角分明的脸,一身黑袍,面无表情,放下笔墨也未做声,又悄然退回内室方向。
扶兮顺着少年消失的地方望去,却被雕花屏风遮住目光:“他一直在内室偷听?”
墨言但笑不语,食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扶兮,扶兮叹了口气,狼毫沾了墨在纸上写下‘愿卖身九重宫主墨言为奴三年’末了还用红印泥盖了手印。
写好后交给墨言,墨言将纸收回怀中,笑的别有深意:“我叫阿清来,并非是要他笔墨伺候的,我只是让他做个见证,也让公主做个见证,我这里并非全是瞎子,免得你在纸上乱写糊弄我。”
扶兮再次哑口无言。
“你也不用回去了,先把后院的衣服洗了,再给本宫主做顿吃的,晚上记得去暖床。一会我带你熟悉一下这里。”
扶兮继续哑口无言。
“这药拿着,本宫主平时没事素爱养些鸽子,你把药绑上,书信一封回去。”
扶兮挪了挪脚步去拿那瓶药,却在瞅见药瓶那一刻涨的满脸通红,烫手山芋似的的一把把药瓶扔回到墨言怀里,愤然道:“无耻!”
墨言摸索着怀里的瓷瓶,忽然极其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然后又恢复神色,从怀中重新取出一瓶:“这个才是,刚刚那个……我的失误。”
扶兮脸上红霞未退,心有余悸的看着他重新取出的瓷瓶。
原因是方才那个瓶腹,印着一女子衣衫裸/露的的图案,一旁还有三个闪亮的字:**丸
***
月上树梢,初春的夜还有些许寒冷,山庄内,灯火通明,比之外面的清冷情景,这一室融融,烛光熏暖,而山庄外,恐怕朔风正狂。恍若另一个世界。
银蟾被乌云遮去了大半,廊下有人茕茕而立,身影被拉的颀长,月下一人,孤寂有余。
“唉,多愁伤感多伤寿啊。”又有一人自屋内走出,月光顿时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扶兮偏过头看了眼来人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多愁伤感,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哦,那便是睹物思人了。”墨言负手而立,笑的格外明朗:“你在这站了快一个时辰了”
扶兮身后的厢房是墨言的寝室,而作为丫鬟,她的床也在这间寝室内,只不过墨言在内室,她在外室。
傍晚的时候,墨言带她熟悉了这里,真的到了后院才发现九重宫里住的除了那个阿清,也就只有墨言一人。
与平常山庄一般的后院,几间厢房,回廊假山,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都有,扶兮唯一觉得是惊讶的是穿过小桥上的回廊后便是一大片桃花林,春风一吹,簇簇桃花纷纷跌落,而桃花林的尽头,便是一条可以通往云昙山的崎岖小路。
夜风更寒,不知过了多久,扶兮才想起身后有一人也站了许久,她回过头来看着他,月光下,那抹烈焰图腾有些晕目,不知怎么,扶兮忽然有些烦躁:“你总是跟着我,关注着我干什么?你平时都没事做闲的慌吗?”
墨言依旧是那平稳随和的性子,他勾唇道:“我一个瞎子,能干些什么,唉,你总是冤枉我。关注你,我无目,便注不得,至于跟着你,我其实是想跟你说……”顿了顿,才缓缓道:“你该去暖床了。”
“你!”扶兮一听,顿时恼火,在面对墨言那张盈满笑意的脸后,又将怒火压了下去,越过墨言走进屋去的时候扶兮又小声的嘟囔了一句,墨言却听到了,所以扶兮没有看见墨言的唇边无意透出一抹桀桀的笑,还有那声低叹:“你是这辈子造孽了。”
屋内烛火摇曳,扶兮进了内室,脱了鞋子便上了那张生硬而又冰冷的石板床,她还穿着那身白色单薄的衣裳,墨言的床似大理石制成,又好像不是,反正是又硬又冷,扶兮躺上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埋怨道:“这样的床你都能睡,真不知道你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尾随而至的墨言摸索着坐在一旁的案前,案在内室,看起来是很奇怪的摆设,但考虑到他一个眼睛不方便的人也就没什么奇怪。
案上烛台闪着昏黄的光,墨言随手取过一本书简,手指轻抚上面的痕迹:“从前是受不了,现在有你给我暖床,也就受得了了。”说到这手中书简低了低,他抬头道:“你这算是关心我?”
扶兮无奈,翻了翻白眼,干脆不去理会他,蜷缩了身子努力想快些暖好这好像怎么暖也暖不了床。
被是普通的段子,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桃花香,面料虽普通,到有一种寻常百姓的感觉,她曾希望做一回寻常百姓,如今不如苦中作乐,当做是做一回百姓,过一回平凡的日子好了。
方才看天,夜无星,风越刮越大,似乎有变天之照,通常这种时候,宫内已经炭盆高烧,三年前那一箭险些要了她的命,三年内每逢阴雨天气,伤口便酸疼的要命,夫子说那是中箭过深,伤及脉根,要调理好恐怕很难。
伤口发作时,纵然她拼命忍着,可那蚀骨锥心之疼却是常人无法忍受的,好像掉进冰窖,寒冷的身子渴望的是那炎炎烈火。
如今身在他乡,扶兮有些担忧,再发作时又会怎样难忍,因为这一次不会有炭盆宫人,而墨言一个眼睛不便之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如何顾到她,而那个面无表情的阿清,她更是不指望。
念及此,空气中多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虽小,墨言却听到了,他放下手中书简问道:“小姑娘没事为何总爱叹息,多愁善感的多伤寿。”
扶兮一惊:“这你也能听到?”
“五官缺一,四官更甚。”烛光下墨言笑的颇为得意,俊颜妖娆妩媚,只是不知为何,扶兮突然很想上去给他一拳。
第六章
夜已深,可床却未暖,扶兮辗转难眠,身上的暖意被一丝丝的抽走,暖床暖床,她反而觉得愈发的冷了。
墨言依旧在‘看’书,感觉到那份躁动,他再次放下书简,循着那微弱的翻动声:“冷?”
“恩。”扶兮忍不住发抖,抓住被子紧紧的裹着。
“冷就对了。”墨言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反而笑的淋漓:“你这身子骨,就是欠虐。本宫主多调/教你一阵,也就结实了。”
“可恶!”墨言的话成功刺激到扶兮,她整个人都缩在了被子里,唯独露出一颗脑袋毫不客气的盯着他:“欺负我大楚公主!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公主,同样的话你一天说了多少遍了,我耳朵都听出茧了。”说着展开双臂道:“要杀就来吧,我视死如归。”
扶兮本能的要掀被而起,冲上去给他个十拳八拳,但理智战胜了自己,她懂跟这个人打交道,要切记冲动者魔鬼也,她想了想,忽然笑道:“我突然又不想杀你了。”
扶兮笑起来的时候多了几分柔和,少了些往日的戾气。只是墨言看不见,也不会看见,他的世界一片黑暗,笑容却不逊色于扶兮的:“怎么又不想杀了?是想留着我做夫君吗?”
扶兮冷哼,连回答也懒得,扭头翻过身背对着他,这一翻身也叫她沉沉睡了去。
*
夜风暗起,一滴泪落入手心,纷纷掩了凄凉。只觉得有火突然在心头焚烧,然后汗流浃背,湿了枕被。头昏目眩,天地蒙蒙一片,梦里有父王,有夫子,有母亲,有扶玉,有黎岁……纷繁错杂,几乎要迷失其中,突然一个怀抱将坠入黑暗的自己又拉回……
“黎……黎岁……”虚弱的开口,勉强睁开双眼却又一片模糊,无力的阖上,手死死抓住来人的袖袍。
无人答话,只是抱着她的那双手却紧了三分。
宽大的胸膛十分温暖,驱散了身体内的熔岩般的灼热,换上春风般的感觉,手慢慢松了,额头汗水被一双温柔的手尽数拂去。
然后夜沉沉,故垒鸣,再无声响动静。
这一夜,她似乎睡得格外安稳,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醒来的时候还是在墨言的床上,而眼前的案上也躺着一人,以臂做枕,敛袖而眠。
这……
扶兮尴尬的坐在床头,郁闷的抓耳挠腮,不知是叫醒他好还是就这样等他自然睡醒比较好。窸窣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窗外喜鹊喳喳叫。扶兮正纠结着,伏在案上的墨言动了动,然后抬起头朝着扶兮这儿揉了揉额角,轻咳了声道:“嗯?醒了?”
扶兮嗫嚅不语,尴尬又歉意,抱歉自己霸占了他的床,沉沉睡去,她正感激墨言没叫醒她,又抱歉自己霸占了别人的床时,墨言捏着肩头唤道:“醒了还不快过来?本宫主腰酸背疼,你赶紧的给捏捏。”
窗外喜鹊依旧在叫着,扶兮却觉得有无数乌鸦在头顶飞过,方才的抱歉感激尴尬等等情绪荡然无存。
极不情愿的下了床,不是吃不了苦,而是吃不了无赖给的苦,他这个人思维发散,指不定伺候一半,他心血来潮讽一下,自恋一下,再嫌弃一下……扶兮翻着白眼走到他身后,一双手搭上他的肩头,捏,锤,敲。
靠的近了,扶兮发现墨言的发丝如他名字一样的墨,不像自己的那么荏弱,他身上有一股浅浅的桃花香,香而不腻,轻而不淡。
扶兮看着那身青缎子,想到什么似的皱了皱眉头,道:“昨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好像是梦,又好像不是。”
“是吗?”墨言笑着转头,紧闭的眸子对着她明亮的瞳孔:“梦里有我?”
扶兮是及嫌弃他的,总是出言反驳,然而这一次却是没有:“我不知道是谁,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我起初以为是穆郎,可到后来又觉得是你,因为他抱着我的时候,身上的味道同你的很像。”
“你想知道还不简单。”墨言理了理发丝,束好后狡黠道:“我把你抱在怀里再感受一下,如何……嘶——”话音落,肩上猛的传来剧痛,墨言猝不及防,倒吸了一口冷气。
扶兮得意的笑道:“既然是梦,我何必纠结,只是奇怪罢了。”只是奇怪,梦里如同处在熔岩,而非从前身在冰窖,这种梦,她还是头一次做。
“恩师如父,恩主如夫。师父乃再生父母,主人乃再生夫君,你这般待我,岂不是要谋杀亲夫?”墨言揉着肩头,言语戏谑。
什么主人乃再生夫君,简直是胡诌,扶兮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身后墨言喊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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