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廷不相信地问:“不是糊弄我们?”
“不是!”周恩来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要是糊弄我们,总理,再过两三年,你也会饿死的。”二廷愣冲冲地说了这么一句。
周恩来猛然一震,像受了很大的刺激,尴尬地望着若无其事的二廷。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会场顿时陷入难堪的沉寂,连一声咳嗽都没有。过了好一阵,周恩来突然用少有的豪爽,拍了一下桌面,高声对二廷说:“好!你往下说,为什么再过两年,连我也会饿死?”
二廷也不害怕,“说就说!我们吃不饱,没劲干活,地里打不上粮……长那一点粮还不够咱生啃着吃呢!哪有粮食往上交?一年不交,有国库,两年不交,还有国库,三年不交呢?国库还有吗?你当总理也要吃饭,国库没粮,你能不挨饿?”
周恩来的眼眶潮了,激动地说:“二廷,你是我下来碰到的第一个敢讲真话的人。你们批评得对,我很难过。上面不了解情况,下面乱指挥,搞得你们减了产,生活困难,我能不难过?”
周恩来站起身,拉住二廷粗壮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我周恩来走南闯北,很少有人能说住我,今天算你行,说住了我。二廷,咱们交个朋友吧!”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周恩来找到了二廷的家,边喊着二廷的名字,边跨进了门。二廷还躺在床上,见总理进来连忙爬了起来。周恩来拍拍二廷的腿说:“二廷你辛苦了。”“总理请坐吧,我家又穷又小,就坐床上吧。”总理侧过头来一看,床里边一溜排睡着几个孩子,有两个醒了,睁着黑溜溜的眼睛,从被窝缝里朝外张望。总理摸摸他们的头问:“二廷,这4个孩子都是你的吗?唉,不容易呀!大的大,小的小,你又当爹又当妈,够累的呀!”二廷连忙说:“不累不累,总理管大事才累呢。”总理抚摸着一个小一点的女孩的头说:“我和邓颖超没有孩子,我帮你带个女儿吧,养大后再送回来。”二廷的头耷拉得更低了,“孩子她妈死时对我说,要我好歹把孩子都拉扯大,我不能辜负孩子她妈。总理,孩子我不能让你带,我养得过来。”二廷说到这儿,两行清泪顺着这位才三十多岁却已经过早衰老的农民的脸颊淌了下来。
周恩来也难过地背过脸去。
“甚?总理也有过辫子?”当今总理与农民开始了无拘束的谈话。听说要解散食堂,人群里挤出一个老汉,冲着周恩来磕了一个响头,“周大人……我给您请安……”
在伯延的几天里,周恩来总是想法一个人悄悄溜出大家的视线,独自去串门。以前在中南海,身边总是跟着工作人员,他也不嫌受约束。可一到农村,也不知是回归大自然,还是他的天性返璞归真,外出时,周恩来总想争取“独立自由”,有时刚还见他歪在椅边休息,转眼就不见了,大家好紧张,赶快分头去找。
心里装着百姓苦(3)
杜修贤到底是记者出身,眼睛观察快,发现不远的一户人家的烟囱冒烟,没准儿总理上那户去了。走近一看,总理果然在和人家谈话。原来,那时只让社员吃食堂,不让在家里做饭,住家的烟囱冒烟是不正常现象。冒烟那户的老人不认识总理,觉得他是干部,就递木凳给他坐。总理刚想坐,见有个姑娘刚下工回来,就一把把凳子递给了那姑娘坐,还说:“你劳动了,你比我累。”然后,他一屁股坐在人家的门槛上,和主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聊了起来。杜修贤一见,上前就是一个“咔嚓”。
周恩来冲他摆手,“别跟着我,你那个‘咔嚓’,把人家吓住了。”
杜修贤只好转到总理看不见的地方,等他再“行动”时上前抓拍。一会儿,周恩来随主人进了屋,见锅台冒热气,就揭开锅盖看看,屋里黑,他看不清,还以为烧的是水。他要走时,发现了地上的榆树叶,马上预感到什么,又折回身,第二次揭开锅,用嘴吹吹热气,定睛一看,原来是榆树叶和粮的稀糊糊。总理轻轻放下锅盖,重重地叹了口气,出了门自言自语:“有了食堂还‘两头冒烟’,吃不饱的食堂要它干什么?”
杜修贤跟在后面好笑,总理这次下农村,学了不少“民间文学”,刚才说的“两头冒烟”就是当地百姓形容在食堂吃,又在家吃的人。平时在中南海,总理说话严肃、认真,很少与工作人员开玩笑。但在伯延,周恩来却像换了一个人,话多了,尽管他每天夜半三更才休息,精神却好得很。
杜修贤至今还记得总理和一个老农一段有趣的谈话,竟是那样坦诚直率:“你多大岁数了?”
老农答:“65岁啦,老了,不中用了。”
“属什么?”
“鸡。”
“比我大一岁。我属狗。也老了,不中用了!你留过辫子吗?”
“留过。”
“我也留过,还挺长的。”
“甚?总理也有过辫子?”
“总理也不是生下来就是总理。那时谁不留?不留还不漂亮呢!”
“嘿嘿……”两位老人都乐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入食堂?”家常一拉,总理马上就切入正题。
都是留过辫子的人,老农陡生亲切,说话也多了:“食堂吃饭不对胃口,自己做饭方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吃了,粮还在家搁着,飞不了。食堂吃饭不吃白不吃,谁也不省着点。那年头,收成好,食堂糟蹋了多少粮?这不,遭报应了不?要是不办食堂,种地的庄稼户谁能不省着点过?粮多少还会有点的,也不会饿成这德行!”
“是啊!我和邓颖超也入过食堂,开会多,来人多,不方便哪,没几天我也退了食堂。”总理感慨着好像在对自己说。
“你不入食堂当然可以呀,你是大官,谁敢怎么样你?我不行,我不入,人家斗我,说我是社会主义绊脚石。”
周恩来苦笑了,万般苦衷只有他自己知道。到河北的前一段时间,中国乒乓健儿荣获多项世界冠军,总理非常高兴。他请小将们到中南海作表演,中午中南海食堂供应的饭菜有限,总理就自己掏钱让工作人员去外头买回一些食品,请几位运动员在家里吃了一顿午餐。
“老哥,不能这么说,我不入食堂,就不是社会主义总理?你是社会主义,我也是社会主义。唉,以前我不专管粮食工作,现在却要天天过问粮食情况,你们没粮吃,就不要我当你们的总理了。大官也会被老百姓罢官的呀!”
老农张开豁了牙的嘴乐呵呵地笑,“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总理也有疙瘩的时候。咱这点斗争算个甚?”
5月6日,也是周恩来在伯延的最后一天。临离开伯延的时候,他又召集社员开会,他要亲口告诉大家一个决定——伯延村解散食堂,并通知食堂做好给社员发口粮的准备,到10日要基本将农民生活安顿妥当。当时满满一院子群众,一听总理下命令啦,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呼啦啦”地往总理跟前挤,要和总理握个手。总理身不由己被沸腾的群众簇拥着走出会场大院,本该朝北走,因他的车子停在北村口,可群众却拥着他往南走,警卫人员拦都拦不住。总理一看,原来南面还有好多群众等着和他握手告别,他就索性绕着伯延的街走了一个圈。走到村东头,突然,从人群里挤出一个老汉,冲着总理,“扑通”双膝着地,磕了一个响头,“周大人……我给您请安……”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磕头搞蒙了,连杜修贤这个“快手”也愣着不动弹了。还是周恩来反应快,一把把泪流满面的老汉搀起来,“老乡,有话好好说……”边说边弯下腰要替老汉掸膝盖上的土。老汉拽住周恩来的衣袖,死也不肯,竟文绉绉地自责:“我失礼了,失礼了。”
如果不是县城有会议等着周恩来,他是准备跟老汉好好聊聊的,问他为什么会拦道磕头,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委屈。
周恩来上车后,还显得不安,就叫身边的秘书留下来,嘱咐道:“查一下老人为什么磕头。如果有特殊情况,我明天再来伯延。”
原来这个老汉是另一个村的单身汉,吃不饱,浮肿无力。有人撺掇他找总理反映情况,不吃食堂。他一早就奔到伯延来,没想到总理正好在宣布解散食堂,那他还有什么苦好诉?他挤了半天,才挤到总理跟前,将一肚子的苦水和委屈化为两行清泪和一个跪拜。
周恩来秘书找到老汉,还没问几句,老汉动气了,觉得这秘书好生不懂事,不知祖上礼节,“总理就是宰相,宰相你懂不懂?……懂!这就对了。过去宰相下来,要黄土铺街,清水洒路。现在也没这个礼了……不像话!我见了总理磕头,只是想讲究个礼节。你们还来问我为什么。咱农民有这么好的总理,磕个头有啥?好像社会主义就不讲究礼节似的?越来越没有规矩,不像话!”
心里装着百姓苦(4)
老汉气呼呼地好一顿责备年轻人不懂规矩。秘书一见,也不忍心说他什么。老汉一番祖上礼节经,虽说像老古董,背了时,但是他爱总理的心却是淳朴自然的。周恩来听秘书绘声绘色一描述,他也忍不住仰面大笑了起来。慢慢收住笑后,脸上却浮现了愧疚的神色。大家以为总理会批评老汉这种封建礼仪的做法,可他什么也没说。
回到寝室,已是凌晨。周恩来却无法入眠,几天来的调查和思考,他觉得应该向毛泽东
汇报下面的情况,不管以后他自己的处境会怎样。
凌晨3点,周恩来给远在上海的毛泽东挂通了电话。电话内容较长,简单归纳为4点:“第一,食堂问题,社员愿意回家做饭。我已经搞了解散食堂的试点。第二,社员不赞成供给制。第三,群众要求恢复评工记分,我认为这个办法势在必行,只有这样才能提高农民的积极性。第四,邯郸地区旱灾严重。”后来,周恩来又给毛泽东作了书面报告。毛泽东是怎样看待周恩来的报告,不得而知。但在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会上,毛泽东作了检查,同时,许多中央领导人对这几年党风“左倾”错误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接着,毛泽东把陈云请出来搞经济工作。陈云上来后,他提出:首要问题是“退”,经济已经面临严重危机,不退无望,不退则亡。
第五章
追寻历史的足迹(1)
杜修贤为周恩来拍摄了一张手搭凉棚的精彩瞬间,照片上周恩来忧国忧民的深情跃然纸上。难道巨人有先知?没有多久,邢台地震和“文革”接踵而至。
周恩来在他的共和国总理生涯中,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海南、广东、广西、江苏、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安徽、上海、四川、云南、贵州、河南、河北、山东、山西、天津、辽宁、吉林、黑龙江、内蒙古、陕西、甘肃、新疆等省、市、自治区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也
留下了许多关于他的传奇故事。这传奇的故事,从不同的侧面,烘托出共和国总理的平凡与伟大,悲喜与忧欢,睿智与风采,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新中国不平凡的历史进程。
进入1966年,刚开始大家都没有感觉今年和往年有什么不同。春节过后,周恩来到玉泉山休息几天,说是休息只是工作挪了地方而已。摄影记者杜修贤在他身边6年,几乎没有看见他有过休息日,就是去外地疗养,也是带有视察的任务,有时甚至比在北京还要忙,白天到处跑,找人谈话,晚上回来还要开会,或是看文件。
周恩来到玉泉山以后,杜修贤的拍摄工作就少了一些。一天早晨,他起床想到外头走走,因为长期职业习惯,即使在外头散步也喜欢手里抓个照相机,以备万一遇到有新闻价值的镜头,不是可以顺手拍上几张吗?他慢慢沿着石子小路往总理住的小楼走去,转过一个弯,就看见周恩来一个人站在门前的空地上,迎着初升的朝阳,用手搭了凉棚,好像在看远方什么东西,又好像看不清,费劲地张望。杜修贤顿时被周恩来带有忧愁和不解的面容所震动,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杜修贤赶紧上前快手抓拍了一张,照相机咔嚓声惊动了总理,看着他,奇怪地问:“老杜,你这么早就起来?工作不多,就多休息一会儿。”
“你刚才看什么呢?”杜修贤还是不能忘记刚才总理那独特的表情。
“没看什么。好像远处有群羊,白白的,看看又好像是浮云,老是看不清楚。”
杜修贤赶紧也顺着总理指的方向看,但他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嘛,只有黄秃秃的山坡和一簇簇干枯的树林。
周恩来没有再说什么,就转身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了。
后来杜修贤将照片洗出来,感到很不错。人就是很有意思,当拍一种表情多了,就想拍出其他效果的照片来,果然,总理这张照片和他以往的照片不同,凝重、忧郁而且显得有些焦虑。没有想到仅隔两个月,河北邢台地区传来地震的消息,又隔一个月,中国长达10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序幕。多年以后,杜修贤十分疑惑,那时的总理内心是否有所预感,否则他为什么要愁眉紧锁着远眺,而且视力所及处,留给他的却是模糊的景物?
现在再看这张照片,竟然是杜修贤拍摄总理的最得意之作。也是许多朋友最想得到的照片之一。
周恩来从玉泉山回中南海不久,即1966年3月8日,河北省邢台地区发生强烈地震的电波传到中南海。9日,北京南苑机场已经备好了一架直升飞机,不一会儿,周恩来急速来到机场;登上了飞机。
当直升飞机飞临邢台上空时,便看见机翼下地震带来的惨象。田地裂缝,一道道深沟里翻出白花花的沙子,房倒屋塌,村庄像一个个碎瓦烂砖堆。严重的灾情,让周恩来无比揪心,他目不转睛望着下面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村舍……
飞机在寒风中降落了。总理一下飞机就对赶来的干部群众说:“你们受灾了,毛主席派我来看望你们!”他拉住灾民的手问寒问暖。当天晚上,周恩来在隆尧县抗震救灾指挥部了解灾情,部署工作。
突然,房屋剧烈晃动,泥土刷刷直落。这是5级以上的余震,大家急切地说:“总理,离开这里吧!”周恩来看看墙壁,见余震已经过去了,便说:“没什么,继续谈吧。”在这墙壁开裂的楼房里,周恩来一直工作到深夜两点。
第二天一早,周恩来又赶到受灾最重的隆尧县白家寨去慰问群众。
飞机在村北小桥头旁边的一块空地上降落。两千多名群众聚集在这里等候。
周恩来一下飞机,就看到了群众眼中的泪水和脸上的泪痕。
这泪水,有失去亲人和家园的悲哀,有见到共和国总理亲临灾区的激动。
“毛主席万岁!”
“共产党万岁!”
“总理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群众情不自禁地高呼着口号。没有人布置,没有人带领。这是那个年代发自群众内心的呼声。
从当时拍下的影像资料还可以清楚地看出周恩来当时的表情:他一脸的忧心和焦虑。群众的灾难就是国家的灾难,看着这一片废墟和凄苦的灾民,忧国忧民的周恩来仿佛心都快要碎了。
周恩来同前来白家寨帮助工作的城关公社几个大队的干部握手,说:“你们来支援他们,很好。就是要互相支援,过去打仗也是这样,这个连队受了损伤,那个连队立即支援。”
周恩来又同迎上前来的群众握手。
一个老大娘激动地走上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周恩来面前,哭着说:“总理,你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周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