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帮忙捡起来,一边问:“三爷爷,我表舅他们人呢?”
“哎哟,你说什么?老头子头晕得厉害,听不清。”三爷爷喘着气大声喊。
看他老眼昏花、快要抽风的样子,冷自予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转向正在一桌酒席上吃得热火朝天、猜拳吆喝的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男子。
“表叔叔,宝贵表哥人呢?”
那叫沈天赐的男子正喝得满脸通红,兴奋上头,一把推开冷自予:“去去去,玩你自个儿的去。”又对旁边一个酒肉朋友吆喝:“来来,再来一轮,这次要是兄弟我再输,我就倒着喝掉这壶酒!”
冷自予四顾茫然,皱眉叹气。想了想,他决定先去项宝贵房间里找找。
大门外,唱礼的先生和媒婆都着急起来。
“这吉时不等人,怎么搞的?”
“就是,风流书生的案子都过去好些天了,怎么这项家人一点准备都没有的?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了成亲大礼的吉时呀!那可是关系一辈子祸福的事!”
人们议论纷纷,从对新娘子的嘲笑不满,慢慢变成了一种同情可怜。
院子里忙碌的桑柔眼角瞥过花轿的红影,冷冷笑了一下,那笑不过是抽动了一下面皮和嘴角,转眼消失。
花轿内,冷知秋不慌不忙地抱起樟木箱子……
☆、021 初会
冷知秋淡淡地问外面的人:“离吉时还有多久?”
唱礼的李先生道:“马上就到了,真是急煞人!若是错过了,可怨不得在下。”
“先生,吉时为大,还是过门三礼为大?”
所谓过门三礼:下轿、登门、入堂。下轿时,新郎踢轿迎新娘;登门时,新娘要先跨过火盆;入堂比较简单有爱,一对新人相携进入礼拜的大堂,也有地方是新郎等在大堂里,新娘独自进门,风俗各异。总之,都是为了辟邪祈福。
李先生想了半天,才道:“错过吉时,这亲就结不成了,还会遭天谴,应当是吉时为大。”
冷知秋道:“既然如此,妾自踢轿门,自过火盆,自入大堂。”
等过了两年之期,她再自己离开,回到冷家,倒落得干干净净,也算有始有终,前后一致。
围观的人都惊住了。
没有新郎,没有项家任何一个人,轿门打开来……负责燃放炮竹和吹奏乐器的人都呆呆望着,不知该不该行动。
他们眼睁睁看着新娘子抱着压轿的箱子,款款步下花轿,转身踢了两下轿门,一抖裙裾,甩开一路尘嚣,却是暗香怡人,那身娇红衣袂流水般挥洒,如花绽放,属于女子的潇洒,随着这隐约的香气和一片嫣红的颜色,迷乱了世人的眼。
冷知秋微微抬起喜帕一角,仔细看了看火盆的距离,对于她来说,穿着这身繁琐的衣裙,要跨过去还是相当有难度的。
她正抬脚半尺高,腰上突然一紧,还未回过神,后膝弯上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往上托,人便脱离地面,悬空而起,被一个人横抱在怀。
那怀抱如此陌生又张扬,气息瞬间弥漫覆盖,生生封印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她定了定乱跳的心,这才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像阳光般温煦,带着青草和野花的清香,又有些海风般的淡淡咸味。
咦,为什么会有咸味?
一阵风来,红盖头差点被风卷走。
她急忙伸手捂住,却在那一瞬间,瞥见了一张侧颜,明明肌肤呈略黑的麦色,却丝毫不影响那月华珠辉般的惊艳!线条不是很刚硬,但绝不柔软;眼角细密而长的睫毛,形成一道摄人心魄的弧度,嘴角稀薄的弯似乎含着笑,却没什么温度。
如果那一眼的容颜是划过天际的流星,那流星竟仿佛是黑色的,黑得出奇的耀眼,狷狂、魅惑、神秘,来不及探究,早已惊鸿掠影而逝。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在倒抽凉气,有人在稀溜溜擦着口水,更有人在喊:“宝贵!宝贵!”
(那分明就是一票脑残粉丝=。=)
这就是传说中、她的夫婿——项宝贵?
好奇、惊艳、没看清楚……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遗憾,为什么遗憾,一时她也想不明白。
颠簸中,她知道,他抱着她跨过了火盆。
在陌生人的怀抱,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那似乎硬实却不硌人的异性胸膛,热度和挤压感传来,她僵硬着腰身,惊恐地想:完了!好像……不仅仅是并排躺在床上睡觉的问题!
“娘子,我伤还未好,抱不动了,小心。”
一个略带点沙哑的嗓音,但又清晰分明,仿佛一阵风吹拂在耳畔。
随着话音落,她身上的所有支撑突然消失,腾一声掉在了地上,双脚来不及站稳,竟一屁股坐倒在地。
轰一声,宾客齐齐哄堂大笑。
没有人来帮助冷知秋站起。大家都在看好戏。
身旁的人似乎蹲了下来,在她耳旁悄声道:“二百二十二两八钱银子,果然很沉。”
冷知秋的屁股摔得有点疼,但耳畔的话语却让她更难受——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厮竟如此市侩、贪财、小气!
罢了,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
她扶着箱子站起身,也是用极低的声音道:“无为梦里爱金银,王侯眼中皆粪土。夫君你——好大的胸怀。”
这反话嘲讽,听得项宝贵笑了起来。他先挖苦她,她却把他践踏得更无地自容,偏偏随口就是诗句,听着怪好听的。
“那么,娘子眼中的金银又是什么?”
总不会是粪土吧?一个精致到他难以想象的女子,眼里怎么会有粪土这些脏东西?
“多了无益、少了又不可,夫君你说那是什么?”
“钱。”
“是了,知秋眼里,钱就是钱,最公平之物,也是最不公平之物。我与姆妈有过约定,夫君若是再提银钱多寡,只会叫人低看。”
项宝贵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一分。“嗯,见识见识,果然如老娘所言,是个厉害媳妇儿。”
两人边说边走,对话声音都很轻,只让对方听到,旁人却不知他们在窃窃私语什么,只因新郎面带微笑,双眸闪闪发亮,就猜测两人在说的是什么情深意长、你侬我侬。
要进大堂行礼的大厅,先跨一道高高的门槛。
新郎温柔的伸臂扶住新娘那杨柳细腰,齐齐迈步,跨了进去。
无比协调、美好、比翼双飞、心有灵犀……
这真是羡煞旁人的一幕。
站在一旁的桑柔咬着唇,眯着细长上挑的眼,指尖狠狠掐住袖子。
冷自予气喘吁吁跑出来对她喊:“要来不及了,桑姐姐,你快去后进院子找找表舅、表舅母吧!”
他现在是外男,出门前,冷景易嘱咐过,不准他再进项家后院,以免有伤风化。
桑柔虽然不明白这一层,但表少爷这半个主子都大声吩咐了,她怎么能公开违抗?只好应声去找项文龙夫妇。
李先生喊:“吉时已到——!两位新人,佳偶天成,先拜天地君上——!”
☆、022 旧伤
李先生喊:“吉时已到——!两位新人,佳偶天成,先拜天地君上——!”
早有两个裹了红绸的棉垫蒲团放在新郎新娘脚旁。
冷自予拿走冷知秋手上的嫁妆箱子,送到二进院落里,和其他嫁妆一并放了。
前堂大厅,一双风光霁月的璧人,并肩缓缓跪倒,叩拜天地君。
喜乐热闹而悠扬,两人齐齐弯腰,齐齐低首,红彤彤锦绣双鸾。
不管怎样流言蜚语,此刻见证这一幕的人,也都不忍心再去喧哗破坏。
起身之前,“娘子,为夫扶你一把?”
有这么好心?冷知秋已经自己站了起来,却不料身旁的人还是伸手在她臂膀上搭了一下。
不过,不是他扶她,而是他在借她当拐杖,撑起他那受伤的“老腰”。
她郁闷地哼了一声。
他低低的笑短促地响起。
“多谢娘子,为夫腰疼得厉害,委屈你了。”
李先生焦急地不断扭头看侧门,等着项文龙夫妇出现。
终于,就在他急得心脏病差点发作的时刻,项沈氏当先冲了进来,一屁股坐到堂前北首的一把椅子上,冲着随后迈步而进的男子招手大叫:“你快点!”
冷知秋看不见坐上高位的公公婆婆是什么样子、什么表情,但婆婆她是能猜出来的,必定还是满脸春怒,行动像风火轮。
他们想必也听说了关于她和孔令萧的流言?
李先生高喊:“孝行有义,子孙有福,两位新人,二拜父母高堂——!”
新郎新娘正要拜下去,项沈氏高坐着,冷冷道:“慢着!”
现代人有云:关键时刻掉链子。
本来就浪费了不少时间,这会儿还“慢着”?再慢都要慢出翔来了!
李先生着急:“夫人,这吉时耽误不得。”
冷知秋心中有数,道:“姆妈若是因为那流言蜚语,知秋问心无愧,稍后自有解释。还请姆妈不要因小废大,令亲者痛、仇者快。”
项沈氏嘀咕了一声:“文绉绉的说话,真讨厌。”
别人没听见,项文龙和项宝贵是听见了的,当然冷知秋也听得到。
项宝贵笑嘻嘻地轻扯了一下冷知秋的衣袖,“爹娘在上,宝贵和知秋给二老磕头。”
两人又齐齐跪下磕头,还是那么比翼双飞、齐头并进,和谐得足够成双成对。
项沈氏瞪了瞪眼,用嘴型冲她儿子骂了一句什么。
李先生等二人再次“扶持”着站起,又喊:“举案齐眉,永结同心,夫妻对拜——!”
一双丹红玉秀的新人转向各自对方,这次不用下跪,项宝贵先弯下一半腰,轻声问:“娘子刚才说的流言蜚语,是指什么?”
原来他还不知情吗?
“怕你听了,更要心疼二百二十二两八钱银子。”她回答。
项宝贵噗哧笑了出来。这小家伙好像生气了,计较了,很好玩呀……
冷知秋屈膝,弯腰,大红长袖拢在一处,往左侧一按。
这动作真是无一处不舒缓优美到极点,介乎委婉与潇洒之间,恰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如岁月般的静好。
项宝贵微笑着伸手虚扶住她的手肘,能让她感受他掌心的温度,却又并没有碰到。他的目光点点落在红盖头上,想象一帘之隔是一副怎样的容颜。可惜,不管怎样的容颜,他恐怕都无福消受。
父母高堂和宾客们不明所以的静默。
在这静默中,李先生喜气洋洋的一声高呼:“礼成——!”
这……就成了?
众人如梦初醒,哗然议论起来。有叫好,但更多的是交头接耳。
事情当然不会就这么揭过去。
随着李先生一声喊:“宾主同欢,新人送入洞房——!”
项沈氏站了起来,沉着脸当先走向垂着红绸朱幔的穿堂门。
一旁,项文龙项老秀才笑意盈盈向满堂宾客示意:“大家吃酒,吃酒。三叔,桑柔,你俩好好招待客人。”
项宝贵将结成花团的大红“连理”绸带一端捏在手里,一端交给新娘子。
冷知秋自宽大而长的衣袖中伸出双手,恰如玉观音升上了红莲台,红的更红,白的更白,光辉夺目。
一片吸气声响起。光从一双手,就让人忍不住浮想,那喜帕下、衣袍内是怎样的绝世风华?
项宝贵怔了怔,秀挺而修长的眉却皱起。
他当然觉得这手好看,但,目光的焦点,却是她左手食指上那一道将痊愈的伤疤,新生的皮肉是淡淡的粉红色,不同于四周的白嫩如玉。
冷知秋攥住红绸一端,看着红盖头下,新郎那一点暗红袍裾垂顺,将落地未落地,纹丝不动,露出黑缎靴子的尖端,有力地扣住地面的青砖。
等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也许并不太长——只是因为不寻常,而莫名的不安。
为什么没动静?他在看什么?
一种很奇怪的直觉,她忍不住把手缩回一些。
可是他没有给她缩回的机会。
她的左手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手掌控,那抓握的力道,牵引的霸气,让她差点打了个踉跄。
“知秋?冷知秋……”项宝贵缓缓的、狐疑的轻唤出这个名字。
从他的语气,她猜不出他的表情。
“是,夫君有何见教?”摔过了,也挖苦过了,这次是要干嘛?
她的手被拉高了,似乎正在接受两道目光的审视研究,那目光是锋利的,带给她片片凉意,手臂竟然发麻了。
“你这手指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记不得哪一天切菜时切伤了,本来早该愈合,后来又被人不小心扯开来,所以就好得慢了些。”她不明白他干嘛这么关心一个小小的伤疤,再过几天就看不出痕迹了,这也计较?
“宝贵,你们在磨蹭什么?快带她先来后间明阁,老娘有话说!”项沈氏不耐烦的高声催促。
听到她的话,大家都心知肚明——婆婆要找媳妇算账了。
☆、023 怎么样
无数看好戏的目光汇聚,有怜悯,有幸灾乐祸。它们聚焦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盖着大红喜帕的新娘子。
只有一旁站着的冷自予关注点比较特殊。
他扭头看向正端着盘子的桑柔,后者脸上有些得意的笑来不及消褪,对上他的目光,僵住,尴尬。
冷自予突然明白了,她并没把孔令萧的事告诉表舅母他们。
但他并不理解桑柔那弯了好几弯的心思。
桑柔捂着孔令萧的事不说,就是要让婚事照办,到关键时刻,大家措手不及,冷知秋势必出尽洋相,按照项沈氏的脾气,绝不会让冷知秋好过的。反正项家娶儿媳妇是必然的,也永远轮不上她桑柔,那就让他们娶个不讨喜欢的媳妇吧,这样才有机会开“纳妾”的口子。正如冷自予所说,一旦项沈氏动了给儿子纳妾的念头,首选必定会是她。
然而——
你有你的算盘,人家未必是你算盘上的珠子。有人想出别人的洋相,就会有人希望她不要出洋相。
项宝贵并没有按他母亲的吩咐,将新娘子带到后间明阁接受审讯。
走着走着,他就把冷知秋送到了二进自己的房间。
一路上,他和她并肩而行。
对于并肩而行,冷知秋觉得有些意外。男尊女卑的时代风气,总是男子在前,女子只能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但自从她跨进项家大门以来,项宝贵似乎一直都是让她和他齐头并行。
与喜恶无关,似乎,那是一种习惯?
她缓下脚步,他也缓下来。
“刚才你问我手指的伤,很奇怪——”就算是流言蜚语,也不会细节到这个地方。他似乎知道她手指的伤和孔令萧有关?
“是很奇怪,天地虽大,有时候却原来又这么小,真是叫人惆怅。”
此话似乎大有深意?
怎么项宝贵说话的语调突然有些不太一样?
冷知秋站住不走了,两手交握着,肩膀下意识的垮了一下。
“夫君的意思是,不仅认识孔令萧,而且初九那天,你也在裁缝铺附近?你都看到了?”
“知秋,你很聪明。”项宝贵由衷的笑赞了一句。
他叫她名字,而不是“娘子”。这又和刚才有些不同。
他叫她“娘子”时,她觉得他是在玩笑,现在叫她名字,反倒是有了几分诚心。
事情看似奇怪,原来三言两语也就明白了。
她吐了口气,继续走,一边走,一边就把喜帕掀了。人家早就见过你了,还遮盖着干嘛?
“你看到就最好了,我也不必再做解释——”没有喜帕遮住视线,她抬眸一看,院落、房舍简单朴素,倒也干净,但显然是宅院深处,并非婆婆指定的明阁。“婆婆那边等着训话,你这是让我去哪儿?”
项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