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刘关山刚进嘴的水全喷了出来,却正好喷在冷景易身上。
冷景易打了个激灵,凝滞的眼珠子一转,这才看到“妻弟”一枚。“怎么,岳父就遣了你一人来看玉竹?”
刘关山哪有心思理他,先忙着给朱鄯和梅萧三跪九叩,嘴里直喊:“皇上,小侯爷饶命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求皇上、小侯爷恕罪啊!”
朱鄯嫌这刘关山吵了他们说话,脸色阴沉沉的,考虑真让他去“万死”算了。
梅萧却开口道:“冷大人问你话,你先好好回答冷大人。”
冷大人?刘关山眼珠子一轮,看冷景易,他又做官了?看着不像啊,前阵子大哥被保荐去了京城,因为失口说错话,至今还被扣押着,还不是因为这个姐夫结纳成王的事?
不管怎么说,既然紫衣侯开口,刘关山不敢不听。
“回姐夫,老父亲他年纪大了,一身毛病,所以不能来,大哥扣在京城,二哥公务繁忙,只有小弟做的是闲事,所以被父亲大人叫来给姐姐坟头烧点香,顺便带了些周济的银子……”
偷偷瞥着冷知秋手里那点碎银,他不禁有些额角冒冷汗。
幸亏此刻的冷景易,心里只有亡妻,因此只问:“玉竹年幼时用过的物件,有没有保留下来的?”
刘关山想了半天,茫然应付:“应该有吧。”
冷景易失望的点点头,想也知道,出嫁这么多年的女儿,怎么可能会有东西留在娘家?冷刘氏娘家兄弟姐妹众多,不像他们夫妻俩,只有冷知秋一个独女,才会格外珍重。
可怜刘玉竹临死还挂念儿时故乡。
“我记得你是三年前娶了个能说会道的正妻,从家里分出去了,这会儿夫妇二人在做什么事?”冷景易随口问问,他想着亡妻应该会问这问题,他若不问,亡妻要不高兴。
“哦,小弟办了个书院,嘿嘿,勉强温饱。”刘关山应付着答,眼角瞥着朱鄯和梅萧,深怕冷景易细问。
其实,他肚里那点墨水,哪里有资格办什么书院?就是靠着老父旧日的面子,有些门路关系,由老父择生员举荐,那些读书人看他书院出来的弟子能有几个做官的,便纷纷花银子去读书,就图个保荐求官。
冷景易和刘关山说了几句,便有气无力的闭上了眼睛养神。
刘关山不知所措的转向朱鄯和梅萧,跪趴着偷瞄二位的眼色。
冷知秋问梅萧:“你们来,所为何事?”
梅萧道:“我来看看你和伯父,放心不下。”
朱鄯却道:“朕开了恩科,特来看看昔日江南,尤其是苏州的风气。”
“皇上真是性急。”不仅上任三把火,还急着亲自跑来看成绩,一国之政,但凡立竿见影的,都不会是大政策,优秀的政绩需要长年累月的实施。冷知秋没兴趣和皇帝讨论政治,只是兴文的政策有利于父亲冷景易的前途,因此又道:“只要皇上不要朝令夕改,慢慢就会有成效的。”
依朱鄯的性格,朝令夕改也不稀奇。
朱鄯顿时板起脸,他是要听冷知秋赞美的,不是听她说什么“性急”!
“朕活着,这兴文的策略便不会改变!”
跪在地上的刘关山不晓得他们这是讨论什么国家大事,但听皇帝这么说,自然是对他的事业大大有利,低垂的脸上憋不住笑意,把这个内幕消息告诉老父,他们可以考虑扩建书院了。
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胡一图夫妇也很高兴,悄悄互相递了个眼色:儿子真是生逢其时,前途可待!
梅萧垂着眼皮,心底冷笑。朱鄯这个皇帝,目下就像只有脾气的软脚蟹!活动在不同天地的三个封疆的王爷,可都是硬爪子的鹰,尤其是成王朱宁,多少年战场历练。这个时候,不趁着几个还能打仗的将帅没有磨光锐气,准备防范,却急着兴文科考,又明目张胆的要削藩,等于是邀请三个王爷来觊觎他的龙椅宝座。
不过,他没打算提醒朱鄯。一来,他厌恶这个心理有些扭曲的皇帝;二来,他知道朱鄯的策略对冷景易父女来说,是有利的;三来,他知道朱鄯也不会听他的。
——
时值农历七月中旬,正是传说中的鬼节。
冷知秋将母亲的大殓完成,就已经耗时半月有余,又在草庐陪伴父亲冷景易守了七日,每日清粥几口,醒了静坐,累了就躺在草席上睡。
初秋脑头,野外蚊蝇最是疯狂,许多蛇也开始找地方蜕皮。
如此环境,冷知秋居然都忘记了害怕,只因饿过头,精神已经进入冥思脱壳的边缘。
她的手里还攥着刘关山“周济”的九两碎银,攥着这点仅有的钱财,是攥着一种生的勇气和信心,她相信,她和父亲可以度过这次劫难,等到离开冷家祖坟,回到苏州城,那么,他们将会需要这九两碎银。
草庐漏风,漏雨,顶上有个破洞,可以看见日月星辰。
到了后来,连穷苦出身的杏姑也受不了,先是抱怨,接着就干脆逃跑,回了苏州城。
小葵看杏姑独自逃回来,慌忙收拾了东西,要去接替照顾冷家父女。
小葵没到草庐,梅萧先到了。
冷知秋歪靠在草庐外的木柱上,席地而坐,弱不胜衣人憔悴,脸瘦得一只巴掌盖住有余,唯有一双幽幽明眸仰望着苍天上的流云,分外清晰有神,像一泓秋水映出漫天光色。
梅萧下了马,让随从们退远了,举步分开齐腰的蒿草,走向那座他每天来一次的草庐。
如果冷氏父女俩有人撑不住昏倒,他一定会毫不客气将其送回城休养,再不许做这守坟的荒唐事。
奇怪的是,冷景易虽然经常躺着睡觉,冷知秋经常坐在草庐外看天,但父女俩熬了七日,并没有神志不清的迹象,反倒渐渐心情平静,偶尔互相聊几句天。
看到梅萧小帽青衫、玉立萧举的走来,冷知秋问:“你和皇帝都不用做事的吗?”
“你这样,我如何能回淮安?”梅萧屈膝半蹲在她面前,一条胳膊搭在膝上,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里,是一捧新采的野花。
花虽然藏在身后,但清香已经四溢。
“知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桑柔为何会因爱我夫君,便做下许多恶事?我母亲这样的人为何不能长命?为何世上有人可以叱咤风云、左右生死,有人却如蝼蚁一般任凭践踏?道家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佛也说,世上一草一木一花一世界,皆是平等众生,为何我总觉得虚无缥缈,不切实际?其实万物并不平等,唯有初心是一致的……”
梅萧皱眉,伸手捧住她半边瘦脸,“知秋,别去想了,桑柔和张小野的下落,已经找到,项家那边应该也知晓了。你和伯父这就随我回苏州城吧?我们一起去替伯母报仇。”
说着,将花捧到她面前,笑问:“看,你这苏州花王种得出牡丹名花,可种得出如此天然恣意的野花?”
冷知秋接过花细看,刚说一句“野花是天公所种,凡人哪里种的出”,冷景易就跌跌撞撞走出草庐,虚弱的问:“小侯爷,当真找到了杀人凶手下落?”
梅萧站起身去扶他,“嗯,他们跑去了松江,躲在一个渔村里。”
“好,好,我们赶紧过去,别让姓项的赶在前头杀了那对狗男女,冷某不能让那对狗男女死得太便宜!”
七天只吃几口稀粥的冷景易,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精神抖擞,就往远处的侍卫队走。
梅萧弯腰去扶冷知秋。
冷知秋却道:“不,你们去吧,我还有个问题没想好,还要在这里陪着我娘,一月不足,绝不离开。”
说着放下那捧野花,继续抬起尖尖的下颌,仰望蓝天白云出神。
梅萧有些恼怒的抓住她的双肩,力气用的有些大,“你爹都愿意振作精神了,为何你还要固执地做这么荒唐的事?!”
她实在太虚弱,根本经不起这样一掐,脸色顿时难看。
梅萧无可奈何的松开手,跺足叹息:“天下间母女情深的是有不少,但放着大仇不报,你守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你可将桑柔带到这里,跪在我母亲坟前,我瞧着该如何处置她。”冷知秋淡淡道。
话说到这里,梅萧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苦笑:“萧一世落拓潇洒,就是在你面前无可奈何,为你做了囚鸟,为你百转千回的伤心……”
“你若觉得替自己不值,后悔也不晚。”冷知秋轻笑出来。
“……”梅萧捡起野花一抛,洒得漫天花雨,人在雨中走。“悔死我了,当初不该遇见!可惜,我现在管也管不住自己。”
走到快要淹没在蒿草中,又问:“容我留下几个侍卫在左近吗?”
冷知秋费力的喊了句:“不用,我夫君的人就在附近。”
这荒郊野外坟地,便恢复了万籁俱寂,只有点点马蹄声远去。
傍晚时分,小葵赶来了,抹着眼泪给冷知秋烧粥。“小姐,你这样子,别说奴婢看了想一头撞死,姑爷若是瞧见,非发疯不可。”
“我又不是做给人瞧的,其实这几天,我倒觉得从所未有的宁静,你别瞎操心了。”冷知秋把玩着手心里的碎银。
……
入夜,主仆二人相偎着睡倒在草席上,各自盖了条薄被。
半梦半醒间,冷知秋发觉自己做了个梦,梦见小葵不见了,睡在身边的是另外一个人,一再的轻轻抚摩着她的脸颊和唇瓣,逼着她张开嘴,温热的粥带着鱼香缓缓流入,随后便被龙舌轻送到了喉咙,一点点咽进肚子。
119 显灵?
晚风送来清凉,沙沙的蒿草摇曳。
有的味道,靠近了,就觉得心安;包围着,就像浸泡在温泉中,四肢百骸都懒洋洋的。
冷知秋呢喃:“夫君。”
一个声音在耳畔低语:“我陪着你守。”
这声音如此动听,这句话又如此让她愉悦。
……
晨曦淡淡。
这一晚睡得香甜,醒来却见小葵躺在身边,犹自梦呓、轻轻磨牙。
冷知秋觉得失望,原来真是个梦。看来项宝贵已经离岸出海,张六派去传信的人没能赶上他?
可是,第二晚,又做了同样的梦,她很想醒来看看,看看那个抱着她、喂她喝粥的人,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醒来依然是小葵在身边。
这样来来去去四五天,冷知秋便想,莫非是母亲显灵,让项宝贵入梦来抚慰她,让她不会因为进食太少而死去?
这天很热闹,来了很多人。
梅萧依照冷知秋的意愿,果然将桑柔带到了冷刘氏的坟前。张小野却在张六、夏七的暗中帮助下,逃走了。
一同来的,还有冷景易、项文龙夫妇、项宝贝、冷兔、张六,连沈天赐和惠敏也来了,人几乎到齐。
这些人先给冷刘氏坟前烧纸、上香烛,冷景易只盯着桑柔,这次倒没空去驱赶项家的人。
桑柔披散了满头秀发,衣衫不整的跪坐在一旁,眼珠子定定的瞪着缓步走来的冷知秋。
——
那么,桑柔是怎么被发现并逮到的呢?
那天桑柔和张小野雇了马车,连夜逃出了南城门。桑柔的目的性很明确,就是去松江。因为她记着项宝贵吩咐张六,要由松江登船出海。
张小野问:“桑姐姐,你做菜做得那么好,自然应该去城里开个饭庄,去那个小渔村做什么?那地方开不了饭庄呀。”
桑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再见到项宝贵,难道下意识里,早就判定了自己即将要死,所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再看一看斯人?但她嘴上却告诉张小野:“咱们是偷偷逃出来的,一年半载都不能抛头露面,不然一准儿被主子爷的人抓回去。先去小渔村躲着,反正这些银子够咱们在小小渔村过上一两年的。”
听她这么解释,张小野想想也有道理,心情很松快,“那我们先租个屋子,把家用都置办齐了,以后,我们白天看渔民们打渔,晚上……我们做夫妻?”
他瞧着桑柔,从秀丽面容到起伏的胸脯,再到那衣裙褶皱下、几可想象的神秘诱人地带,心扑通扑通跳得欢快。
桑柔皱了皱眉,没回答他。
到了松江城外靠海的一个渔村,桑柔让张小野去打听租屋子的事,自己却急匆匆赶到了海边,沿着港口,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什么大船,有没有看到一个身长而俊美的年轻男子?
打听了许久,正碰上一个负责接驳的人,狐疑的上下打量桑柔,“姑娘哪里人?何故在此打听人?”
桑柔想都没想,脱口就道:“妾是来寻夫的,姓项,家里有急事。”
那人吃了一惊,“你是项爷的妻子?”看着不太像啊……项爷那样举世无双的人,怎么娶了一个勉强算是中上的女子?光这气质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桑柔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点头,抓住那人的胳膊焦急追问:“妾的夫君已经出海了吗?能不能送妾身去追上他?”
那人依然疑惑:“你孤身一人从苏州追到这里?”
“谁说她是孤身一人?谁说她从苏州来的?”一个愤怒悲怆的声音横插进来。
是张小野。
他打听了一半租屋的事,就想着桑柔不跟在一起,实在不合情理,因此撇下屋主,撒腿就追踪桑柔。
桑柔倒抽一口凉气。
张小野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便对那人道:“她是我娘买来的童养媳,几年前脑子摔坏了,一直认为自己夫家姓项,大哥您别见怪。我这就带她回家关起来,不叫她乱跑。”
那人闪着眸子,笑道:“原来如此,那你赶紧带她回家吧,不然真有碰巧的,会信以为真。”
他这话是有话外音的。
桑柔忍不住急问:“项宝贵到底出海了没有?我要见他!”
一阵沉默。
那人犹疑的道:“他走了。你说你是项爷的夫人,可有什么凭证?”
张小野有些疯狂的扩了扩眼眶。项爷的夫人?哈,桑柔这不要脸的女人,她怎么说的出口?算起来,她为了做项宝贵的女人,真是做了不少偷偷摸摸没皮没脸的事。
桑柔听那人说项宝贵走了,顿时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没精打采的,转身就走。
张小野咬牙切齿的道:“大哥,实不相瞒,她真是我娘买的童养媳,不过后来卖到了苏州项家做婢女,迷恋上了那家里的主子爷,具体怎么回事,您要不稍晚来我家坐坐?到时候咱们再细说,这里不方便。”
说着一指远处一间僻静的小屋,约定好了便去追桑柔。
回到渔村里,就把那间僻静的小屋给租下了,张小野沉着脸将桑柔拉进屋,进屋就将门关死了,扑向桑柔。
他虽然大病一场,治愈后失去了原来练武的内息功底,但武术的招式仍然在,十四五岁少年的力气也不算小,若是真斗起来,桑柔哪里是他的对手?
屋里摔打得噼里啪啦,最终,桑柔还是被捆紧了扔在一张陈旧的木床上,嘴里塞上破布。
张小野阴狠的扯下里间的布帘子,便不慌不忙的出门去买了米、酒和鱼,动手收拾了简单的饭菜,点上油灯,等着约定来访的那个人。
此人自称叫郭涛,进门便追问桑柔的确实身份。
张小野给郭涛敬酒。“她的确是项家的婢女,痴心妄想项宝贵罢了。大哥你看她那姿色,也配得起项宝贵吗?哼!”
郭涛起先不喝酒,张小野先喝了半杯,脸上泛起醉酒的红晕,又说:“项宝贵真正的妻子,其实是我姐姐,别的我不清楚,单单相貌而言,那是真正的美人,名动整个苏州城。”
郭涛听得出神,不由得拿起酒杯啜饮,一边问:“既然她是项家的婢女,为何又与你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