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想到这里,她就顺便问:“对了,项家平日做些什么营生?”
桑柔瞥一眼冷自予,“咦,表少爷没告诉过小姐么?”
冷自予急忙辩解道:“他们平日里根本没问起,不是我不告诉。”
冷知秋点头。
桑柔道:“老爷夫人在苏州城外沈家庄有五亩地,专门辟成了园子,培育花苗、树苗,再卖到大户人家园子里。夫人是种花好手,苏州城里的大户人家,有一半都是我们的熟客,他们隔三差五就会请夫人上门去栽培一些奇花异草。”
难怪未来婆婆身上有那么浓郁的花香味。
冷知秋笑道:“姆妈看似粗人,却做得好风雅的营生。”
她也喜欢伺弄花草,本想多问问城外园子里有什么奇花异草的品种,桑柔却说项家那边忙,她是厨娘,要赶紧回去做事。
冷知秋将桑柔送出门外就折返了。
冷自予却一直陪着桑柔走。
到大门口,冷自予道:“桑姐姐,其实你长得也很好看啊,而且你很能干,菜又烧得好吃,表舅母和表哥都很喜欢你,都离不开你的。”
他更喜欢,更离不开,不过这样的话,他从来都是放在心底。
他知道桑柔喜欢宝贵表哥,但桑柔入的是奴籍,做正房太太是永远没指望的。
桑柔笑得勉强,轻叹了声:“可惜不管怎样努力,我总归是个下贱人,这辈子都难出头。”
“桑姐姐,有件事你知道吗?”冷自予突然问。
桑柔不明所以,冷自予将她送出门外,这才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道:“知秋姐姐她不想嫁给宝贵表哥,所以和表舅母约定了,若是两年生不出孩子,就和离……”
桑柔大吃一惊,“真的?”
冷自予点点头,又凑上去继续说悄悄话:“表舅母着急抱孙子,指不定会让宝贵表哥纳妾,或是收个陪房的侍妾,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的话,带给桑柔莫大的希望。
桑柔眼底的阴郁淡了些,脸上似乎颇难为情的嗔怪:“你一个愣头瓜娃子,怎么说这个话?你懂什么?”
说着,她拿带着薄茧的纤细手指戳了一下冷自予的脑门。亲昵的,调笑的,熟悉的,总之,冷自予很享受这样的待遇。
他陪着走了整条念奴巷,目送桑柔离去,直到看不见了。
正要回冷家老宅,突然想起,哎呀,忘了问桑姐姐,她有没有把孔令萧的事情告诉宝贵表哥?怎么表舅家什么反应也没有?
等进了家门,却见冷景易负手立在庭院中,正皱眉等着他。
他立刻感到一阵心虚,头低了下去。
冷景易道:“那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婢,你也送这许久?成何体统?!”
“她与别个不同……”冷自予低声辩解。
“住口!”
是和一般奴婢不同。冷景易见过的人多了,那女子眼神浑浊又躲闪,分明是个僭越、狡猾之人。
冷景易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个义子,有太多让他难以接受的缺点。
女气,怯懦,内向,不懂规矩,不爱看书识字,气质也有些市井泛泛,总之,要把他教好,恐怕得费不少精神了。
“明日知秋大婚之后,你就给我好好读几本书,好好学些礼教。”
冷景易一甩袖子,去书房。
冷自予仰起脸看着他的背影,眼角倔强的微微上扬,眼神有些叛逆,不服的低声咕哝:“什么礼教,就是教出知秋姐姐这样水性杨花的‘大家闺秀’吗?”
冷景易没听清,回过头皱眉疑惑的问道:“你说什么?你说你姐姐什么话?”
冷自予却被他的脸色震慑住,不敢重复刚才的话,只好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冷景易盯了他一会儿,微微叹口气,心想,这孩子闷在肚子里的东西也不知道有多少,真叫人发愁,看来以后要多找时间和他相处。
——
这就迎来了洪元30年的元宵节,东城冷家嫁女到西城项家的大喜日子。
虽然两家都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但对于整个苏州城的人来说,这一天竟比苏州知府娶儿媳妇还要热闹,比苏州首富钱多多纳十三姨娘还要有话题争议。
这一早,刚交五更天,天光微微亮,冷知秋便起来去给爹娘请安,稍吃了点垫肚子的东西,便坐在梳妆台前,任凭母亲为她梳洗打扮……
☆、019 一波
小小的闺房,虽然堆满了东西,却依然整洁。
一床又一床新缝的缎面棉被,叠成了一座小山,金、红、紫、兰、绿……七色的锦缎,绣满江南风味的花鸟云图,在红烛摇曳中细腻得叫人心碎,窗棂透进的清晨天色,又如水般,把那如梦似幻的温柔乡,洗进了现实。
让人不由得叹息!
“唉——”
冷刘氏叹了口气。
她将女儿的长发细细梳顺,乌黑如云、亮泽如绸缎的青丝,长长的几乎触到了地面。
“宝贝女儿。”
冷知秋对着镜子笑了笑:“娘,听说我那小姑就叫‘宝贝’。您可莫叫错了。”
她这是不想弄得哭哭啼啼太伤感。都到了今天,什么担心、害怕、抵触,都失去意义。若不能改变,那就笑着面对吧。
冷刘氏拿手背压了压鼻子,堵住一阵酸意。
“说来真是鬼使神差,怎么就这么匆匆忙忙把你嫁了?”
冷知秋默然垂下眸子。
冷刘氏接着自顾念叨:“当时家里实在没什么钱了,只道日子艰难挨不过去这坎儿,怕你跟着吃苦……又想着那项秀才家境还过得去,人也不错,如今看来,真是祸福无常,前途未卜,你爹娘心里悔得紧……”
“祸福无常,但知秋不会改变,问心无愧便好;前途未卜,可以遇山开山、逢水架桥,怕什么呢?”冷知秋回过头,按住母亲的手,反过来安慰她。
冷刘氏心神定了定,微笑道:“哎,瞧你这大人模样!你呀,还是个孩子,今年九月才及笄呢,却要先嫁做人妇——知秋,娘先提前给你梳个及笄的福气。”
说着,她把女儿的脑袋摆正了,梳子轻轻落在发根细密的头顶:“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
她缓缓的、边梳边念着祝福的话,眼睛看着镜中女儿那张不用妆点就如玉面仙子般的小脸。
依稀忆起当年自己出阁嫁人时的情景,想到红彤彤的世界花团锦簇,想到新婚之夜的慌乱羞涩,想到当年冷景易为她画眉赋诗、满眼怜惜……这真是女人一辈子最珍贵的记忆。
她暗暗祈祷,但愿女婿也能好好对待女儿,一如当年冷景易对她。
冷知秋换上红绢衫,红夹袄,大红百褶裙绣彩凤金线,大红嫁衣袍戴霞帔,针针线线都极致细腻。
那是她自己绣了多年的图案,绣的时候没想到要嫁人,只想着把幸福美好的东西精心雕琢。这会儿穿在身上,才发觉并没有多少幸福的感觉,反而压在身上沉甸甸的。
“娘,爹爹有没有去置办田地?”她突然问。
“不急,等把你的婚事操办妥当了,家里空闲下来,你爹自会去料理。”
冷知秋再坐下,冷刘氏开始为她绾发束髻。
“这会儿还没开春,等到置地再有收成,好歹也要一年半载,家里恐怕不够用度吧?”
“做营生自然是不容易的,哪一样不要时日和本钱?你爹现在是傲气,等过段时日,心气磨平了些,娘再劝劝他,给人做做西席,或者干脆开个书塾,收几个子弟教书也成。总之,你不用替我们操心。”
冷知秋点点头,父亲要是能放下心里的芥蒂,抛下过去的荣耀,他一身才学,又何愁没饭吃?
梳好头,就等着花轿上门,再戴上凤冠和红盖头。
但这会儿不急。
母女俩还有许多话要说。
冷知秋轻揉着母亲冻疮未愈的手,听着院中父亲和弟弟招待几个打杂办事的男丁婆子妇女。
“娘,以后杂事多让自予去做,他是男孩子,不怕皮糙。您这手可别再折腾受苦,看这冻疮红光发亮的,若是不好生将养,日后留下痕迹,就难看了。”
冷刘氏笑起来:“娘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养得多娇嫩呀?”
“哎,此话不妥。爹和娘正当盛年,爹爹常与诗书为伴,岂能少了娘红袖添香?若是翻开唐诗宋词,吟哦杨柳春风,娘伸出一双手来,却是粗苯如老木桩子,爹爹这书可就看不下去了,哈哈……”冷知秋取笑自己的母亲。
脆生生的笑传到屋外,像春日里最嫩的草心,清新而甜润。
院子里顿时静了一下,人们互相看看,神色复杂。
只有冷景易不知外面的风言风语,心情愉快地招待着客人,指挥办事。
巳时,项家族亲几个人先来抬嫁妆,就在冷家吃饭,人多嘴杂,到底是把流言捅破了。
冷景易不经意听到几句,惊得目瞪口呆,良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铁青了脸,走进冷知秋的闺房。
“知秋!”
母女俩一看他脸色和语气,都愣住。
“你初九那天出门,都干了什么好事?”冷景易狠狠盯着女儿。
冷知秋莫名其妙地迎着他的目光,“怎么了?”
“外面有人说你和一个风流书生搂搂抱抱、苟且下流,还和你未来小姑争风吃醋!你!你就出去那么一次两次,就给我惹一身膻!快说,到底是不是真的!?”冷景易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冷刘氏“啊?”一声,惊得差点昏过去。
冷知秋愕然半晌,费解的问:“搂搂抱抱?和小姑争风吃醋?谁说的?”
“外面人人都这么说!”
冷景易的声音明显提高了,这表示他快气疯了。三人成虎,更何况人人都这么说,就算没那回事,也会变成“既定事实”。
冷知秋皱眉。
“知秋没有做这种事。”语气淡然,不容置疑。
这脏水来得既突然,又莫名其妙。她自问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是谁在背后乱说?
冷刘氏捶着膝盖、痛心疾首:“老爷你还不了解自己女儿吗?知秋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情?”
冷景易冷静了一下,想想女儿的确不是那种不守规矩的人。“那为何外面会有这些议论?”
冷知秋摇摇头,“我根本不认得项家小姑,谈何争风吃醋?初九那天,倒是真碰上一个书生,不过是我踩坏了人家一只鞋,到裁缝铺里商量修补一下,为此还欠了裁缝师傅一两银子,前儿个还让自予替我去还钱。事情就是这样——爹爹,我也不曾得罪什么人,一时真不知这流言如何生起。事已至此,只能且行且看,爹爹您替我打听问问,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
☆、020 二折
冷景易沉吟了一会儿,便出去了。
过了未时,午宴散,只等花轿临门。
因为突然出了事故,冷刘氏长吁短叹,担心不已。
冷知秋却依然淡定如故,坐着无聊,她便拿起一本苏轼的文集,叫母亲一块儿看。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念着词,面带微笑。
“知秋喜欢东坡先生的豪迈,我心无碍,何须忧愁?娘,以前那么大的公侯将相,爹爹都能办了他们的案子,如今我这小小风波,何足挂齿?”
冷刘氏苦笑:“越是庶民百姓的鸡毛蒜皮,越是扯不清源头,和那些公案不同。人言可畏,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正说着,外面锣鼓声响,鞭炮突然咆哮起来,炸得人头皮发麻。
有男子声音笑闹着在院子里响起,应该是来迎亲的项家人和轿夫。
冷知秋不管外面那些繁文缛节、风俗习惯,稳坐如山,继续陪着母亲说话。
直到冷景易和冷自予进来催促,她才叹了口气,依依不舍的起身,给爹娘跪下行礼、奉茶,辞行。
戴上凤冠,盖上厚厚的红盖头巾,她的人生就要迈开新的篇章。
而新的篇章,是从头上喜帕下方仅可见一尺地面的视野开始。
冷自予背起冷知秋。
“知秋姐姐,你这凤冠霞帔恐怕比你自个儿人还重。”
“你背得动么?”
“两个你,我也背得动。”
“自予,姐姐一直想不明白,你看上去细瘦细瘦的,怎么身手比那唱戏的武生还要好?谁教你的?”
事实上,冷自予箍在冷知秋腿上的细胳膊,用力过度,疼得她直咬牙。
“当然是宝贵表哥呀。”
冷自予迎向围上来的人群。
冷知秋胳膊和背上不知被谁碰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
“自予,你走快点,最好跑起来。”
听到的人哈哈哄笑起来:“新娘子等不及上花轿了!”
“咳!”冷景易沉着脸,威严的咳嗽了一声,好歹把这混乱的场面压下去一些。
冷自予飞跑了几步,就把冷知秋送上了花轿。
冷知秋吐了口气,接过母亲递上来压轿子的那口樟木小箱子,放在身旁。
吹吹打打,鞭炮再响,外面嬉笑声一浪盖过一浪,当然不乏恶毒的流言蜚语。
她静静坐在轿中,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只是细细回想,从媒婆上门那天开始,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为什么一个秀才会教自予习武?为什么项家的亲眷粗鄙不堪?为什么未来婆婆粗壮如牛、说话野蛮?为什么自予不识字,还说项家的人都不喜欢看书识字?她又是在哪里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选在新婚大喜的日子给她打雷下雨难看?
她不知道,凡是迎亲队伍经过的地方,有多少人夹道围观,窃窃私议,这万人空巷的程度,比苏州知府的衙内娶妻、苏州首富钱多多纳十三姨还要热闹。
“怎么项宝贵没出来迎亲?”有个大嗓门妇女失望地喊。
“就是啊,都快一整年没见着他的人影,还以为今天能看到呢……”另一个妇女同志嘟哝。
“还不是因为被戴了绿帽子?叫我我也不肯出来迎亲。”一个满脸长痘的胖姑娘愤愤然道。
……
这围观的人,十有八九是女性,可都是冲着看新郎官来的。
当然也有男子,他们就是好奇,想看看给苏州第一美男子戴绿帽的冷家美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虽然明知道新娘子坐在花轿里,他们是不可能看到的,但还是不死心的跟着花轿走,直追到了西城项家。
此刻,项家也已经人人皆知那个传言,不过不是桑柔禀告的,而是满院子几十桌酒席上散播开来的。
项文龙和项沈氏夫妇俩又惊又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各项婚庆程序都顾不上了,在第三进院子里逮着项宝贝问话。
外面吉时的鞭炮惊天动地,吃酒的宾客乱纷纷、鸡飞狗跳。
项家的几个下人哪里管得过来?
花轿临门,公公婆婆小姑通通不见人影,新郎官悠哉悠哉地躺在自己屋里“养伤”。
结果,竟然就没人来迎轿子,孤零零停在大门口,被围观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如此尴尬地等了片刻,冷自予等不下去了。
他悄悄进去找到桑柔,问:“桑姐姐,我表舅、表舅母还有宝贵表哥他们人呢?”
桑柔正忙着给各桌上菜,不耐烦的道:“奴婢这里忙着,什么也不知道呀。”
他心里有些受伤。昨天,桑姐姐还和他亲昵说话,今天就又疏淡得形同陌路了。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穿一身赭红的袍子,站在门口迎宾,忙得应接不暇,几次把客人的礼单弄丢在了地上。
他上前帮忙捡起来,一边问:“三爷爷,我表舅他们人呢?”
“哎哟,你说什么?老头子头晕得厉害,听不清。”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