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冷知秋果然出事,因为错误高估自己的能力,她搬多了盘子,超出负荷的手臂一酸,盘子就往地上滚。
不料,冷自予居然一个箭步冲上来,赶在盘子落地前,将四个盘子全都抢在了手里,动作之敏捷,简直匪夷所思。
在那一瞬间,他自信而果断,动作老练得……就像是专门练习过一般。
冷知秋愕然不已。
冷自予放下盘子,搓着手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一下,转眼工夫,他又变回了那个木讷害羞又有些女气的男孩,继续忙自己的。
倒是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两个原本陌生的半路姐弟,悄悄的拉近了距离,彼此都有些熟悉起来。
过了一会儿,冷知秋幽幽的问:“弟弟,项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表舅家,很好啊。”
这回答真是言简意赅。
“……家里有多少人?”冷家人口最多的时候有将近七十人,她的丫鬟就有六个,各司其职。项家是小户人家,应该人口不多,但愿和现在居住的老宅子差不多清净。
冷自予停下活计,站直身板,四十五度角侧向上、仰望离头顶不足一尺距离的斜坡瓦房顶,掰着手指头数:“嗯,有表舅,表舅母,宝贵表哥,宝贝表姐,三爷爷,小英子,桑姐姐……我现在不算在里头了……嗯,还有一个叫沈天赐的表叔叔经常会来做客,一做客就会住个十天半月的,差不多也是表舅家的人了。所以,一二三……一共算八个人吧。”
什么三爷爷、小英子、桑姐姐、表叔叔的,冷知秋听不懂,她也没兴趣多打听,只问弟弟:“他们待你好么?”
冷自予羞涩的低头笑了笑,点点头。
冷知秋瞅着他,“你刚才想到了谁?”为什么要害羞呢?
“我没……”冷自予吃了一惊,脸反而更红了。
这时,冷刘氏在屋外喊:“知秋,来帮娘盛饭。自予,去洗洗手,该吃晚饭了。”
这几句喊,声音不高也不低,但温暖。
这个家因为多了一个新成员,变得比往常热闹一些,但并不嘈杂。
冷知秋仔细为父母和弟弟盛好饭,再为自己添上一碗,看到桌上的菜肴颇丰盛,虽然不好跟从前比,但看得出母亲为新弟弟的接风宴,是颇花了心思的,还从鸿兴斋买了几样大菜压场子,堪称是近三个月最奢侈的一顿饭了。
冷自予进堂屋,冷知秋忙向他招手:“你来——”
趁着爹娘还没入席,她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冷自予。
“看,这个是我们的姓,念做‘冷’,这个字是‘自’,这个是‘予’。你写写看?”
“不……”冷自予别扭着,却不肯动手。
“你是不是不爱读书识字?”冷知秋不悦的猜测。
如果是这样,她就不勉强他了。
“嗯。”冷自予不置可否的哼唧了一声,随后一屁股坐在了桌旁。
冷知秋刚要开口说话,冷自予却抢先用变声期的古怪嗓音道:“表舅家都不喜欢!”这一声低喊是带了情绪的,似乎有点不满抵触。
冷知秋微微皱眉,道:“是么?我不管他们喜不喜欢,你现在先给我站起来。”
冷自予被她严厉的眼神看得眼珠子躲闪不停,下意识就站了起来。
“爹爹和娘亲都没有入席,做晚辈的不可以坐下,这个规矩你要记住。”冷知秋看着冷自予退到凳子外面,抿抿嘴,稍缓了脸色,“还有,坐下也罢,站起身也罢,都要轻声,不要用那么大力气,像要把桌子掀了一般……待会儿吃完饭,要等爹爹娘亲吃好了,你才可以离席,知道了吗?”
冷自予低下头,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
嫌规矩多吗?“立这规矩,是儿女对父母的尊重和孝心,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小户人家故意摆的谱。你以后若是不好好替我孝顺爹爹和娘亲,我不饶你。”
冷知秋的话音刚落,冷景易就携着夫人的手一齐从书房到了堂屋,笑吟吟坐入席,又抬手让两个儿女坐下。
席间,冷景易话少,冷刘氏少不得频频温柔劝着干儿子和亲女儿,多吃这个,多吃那个。
冷知秋依着吃了不少,大赞母亲手艺进步神速,和一个月前天壤之别。
冷自予却不怎么吃,不晓得是因为怕生害羞,还是嫌饭菜不好吃,只拿筷子点了几下,最后就只顾着干吃白米饭。
其他三人互相看了看,想着他是初来乍到,也就不多说什么。
饭后,他倒是果真乖乖坐着,等到冷景易最后一个吃完离席,这才站起身。
冷知秋满意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夸道:“好弟弟,孺子可教也。”冷自予低着头,似乎很习惯被这么摸后脑勺,出奇的平静。
冷刘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支开女儿:“等嫁了人,以后你就要伺候公婆和夫君。这几天好好在家享福,让娘伺候你。”
“以后不能常常侍奉您和爹,正应该孩儿多伺候娘亲和爹爹。”冷知秋不答应。
“今儿真不用。你去看看娘给你备的嫁妆,有一口漆了朱漆的樟木箱子,就放在我们大屋床下,里头有件东西你先看看,娘一会儿就过去找你。”冷刘氏一把抢了女儿手里的几只脏碗。
冷知秋不明所以,只好去了后进的大屋……
☆、014 红书
冷知秋进了后头正房大屋。
若是以往,爹娘的房间她也不陌生。今日坐在榻边,看着并排摆放的两个枕头,她突然有些心惊。
难道,几天后她也要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并排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那怎么睡得着……
想到这,她冷汗都下来了。
爹娘当初也是那样订亲成婚,然后就躺在一起?不会尴尬、难受吗?
饶是她性子随遇而安,也无法想象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她已经不止一次动悔婚的念头了,尤其是见到未来婆婆后,就觉得项家仿佛幻化成了一个黑魆魆的虎口,凶恶万分。
悔婚也罢,逃家出走也罢,都不过是满纸荒唐,将置父母于困境的不仁不孝。
冷刘氏进来时,就见女儿怔怔出神,脸色不太好看,以为她看了压箱底的东西后,才这样表情。
母亲体贴地拉起女儿的手,轻轻拍着,一边慢声低语劝解:“儿啊,你也不必害怕,女人活一世,总有这样一天,如同树高了,开花;花开了,结果,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更何况,据你爹说来,你那未来夫婿端的是个可心的好人儿,不会伤着你的。”
冷知秋不知道母亲想岔了,牛头不对马嘴地接着她的话说:“知秋倒不是怕他怎样,就是觉着别扭……挺难堪的,若是……能够和他分……”
她想说“分室而居”,但这事要商量也得找未来的相公,和母亲说只会被训斥。
“分什么?”冷刘氏疑惑地看女儿。
“没什么,娘,弟弟的房间还没收拾好,我去搭把手。”冷知秋站起身要走。
“慌什么?把这拿去自己屋里。”冷刘氏忙从床底下拖出一口一尺见方的扁平小木箱子,捧给女儿。“这箱子你好生放在梳妆台旁,到了成亲那天,给你压压轿子。”
冷知秋不了解这些风俗习惯,也懒得问究原因,接过箱子,回到自己的小厢房。
她坐在梳妆台前,打开箱子看了看,都是些新做的细软,料子居然颇好,应该是母亲这几天赶工夫采买缝补的,至于采买的钱,想来是出自项家大手笔的二百多两定亲礼金?
又见到一对水色极透润的镯子,本来是冷刘氏戴过的,算来还是当年嫁给冷景易时的嫁妆,如今传给女儿,也是理所当然。
她抚摩着这似乎带着母亲体温芳香的玉镯,突然,注意到底层露出一本书的边角,不由怔住。
一般书封都是印蓝或玄黄,这本却印成了红色。
她好奇地拿起来看,刚翻开扉页,读到书名叫《人之初》,却见冷自予在门口一探头问:“姐姐,床单褥子在哪里?”
冷知秋心里一动,干脆把书塞给弟弟,一边去橱柜里翻了一床棉被抱住。
“把书拿好。走吧。”
又是规矩,又是写字,这会儿又是书,冷自予完全不能适应。
这样的姐姐嫁进表舅家,大家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他倒攥着书本,咕哝道:“姐姐,你是不是不想嫁进我表舅舅家?”
冷知秋手上忙着铺床安被,嘴里随意开了个玩笑:“咦,这都被弟弟看穿了?”
冷自予将书随手扔在小木几上,看着冷知秋纤柔曼妙的背影,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说:“表哥人很好的,你会喜欢他的。”
他的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没有丝毫兴奋和向往,竟带了点不友善的味道。
冷知秋回头瞅了瞅他,又看看扔在几上的书,“平白无故的,你怎么摔脸子给姐姐看?若是不喜欢看书识字,我和爹爹都不会强逼你的。只是你一个男儿郎,将来总是要成家立业,不一定要满腹诗书,总归,略微识些常用的字还是必要的。将来做事,不得要记账、写信、签字画押?这本三字经是学童启蒙读物,学这本书,不仅是学几个字,更要紧的是学点做人的道理。你若连这个也不肯学,姐姐可要生气了。”
她以为《人之初》便是三字经,却没想到这是她老爹别出心裁为她倒腾的“压箱底之物”。
冷景易熟知女儿的脾气喜好,怕做成香囊,她未必愿意看。所以便将某些少儿不宜的图画和文字全都夹进书中,满打满算,女儿看到这本特别的“红书”,一定会收好了去看,到时候,冷刘氏再提点两句,事情就解决了。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冷知秋会把这本“科普读物”当作《三字经》转交给冷自予。
而这本书将会带给冷自予怎样的影响?又会不会给冷家带来祸福?以后再听分解。
当时,冷自予根本没把书放在心上,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
这一晚,因为未来婆婆的出场,以及多出来一个冷自予,冷家的人心绪不宁,辗转反侧。
不仅冷家“接受无能”,项沈氏同样接受无能。
她气冲冲回到家里,和她的儿子有一番对话……
☆、015 哄母
西城项家大宅。
屋檐垂下的冰柱和积雪,正在分分秒秒的融化,入了夜,便总听到断断续续的“滴答”声。
青瓦白墙,庭院整洁,四面环抱的滴水渠,将一方玉砖地、料峭梧桐、树下石井等等静物勾勒出江南人家的娟秀温情。
想必在这并无奢华的普通庭院中,茕然抚琴弄弦,应该别有意趣?
孔令萧就是这么干的。
吃完饭,他就悄悄坐在了树下,摆开焦尾凤琴,点香,盘膝闭目,缓缓拨动琴弦。
锦袍流年,浮香暗影,这一方小小天地,因这如玉的人、和这如诉的曲,更有入了画、着了魔般的旖旎。
他在反复回味今天的偶遇。“姑娘,你到底是谁?住在哪里?”
指腹按在琴弦上,却已不是琴弦,仿佛变作了女子冰凉细软的纤指,令他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琴声止歇,他轻抚着染了一点血污的袖子,霍然起身,准备去找好友项宝贵。
他和项宝贵都住在中间一进的院子,项家老爷子夫妇和项宝贝则住在后进。婚期临近,整个项家三进大院次第着红染绿,缤纷热闹起来。尤其是项宝贵的新房正屋,总有添不完的家什、挂不完的灯笼喜联。
按照平常,这会儿,项沈氏多半忙着自己的事情,不会来督促儿子干活,也不会殃及儿子的朋友孔令萧同学横遭白眼。
按照平常,这会儿,项宝贵必定懒洋洋半躺在他那张钟爱的美人榻上,玩“数钱”这种庸俗无聊的游戏……
可是,当他转过短短八步的穿廊,立在正屋边门口时,却从那个角度正好看到项宝贵站着的颀长背影,以及高高端坐的项沈氏的侧脸。
她居然在这里?!
项沈氏看上去心情恶劣,原本笑起来还颇有姿色、风韵犹存的脸,一旦垂挂下来,顿时凶巴巴触目惊心,极具吓哭小孩的能效。
孔令萧抽了抽嘴角,就准备溜之大吉。
“……这不是老娘您非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逼您儿子娶媳妇嘛?我还贴了二百二十两银子呢,现在这里还疼着。”项宝贵正揉着心口。
却听项沈氏道:“我不管,宝贵你今儿必须给你娘我立个誓,以后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等那小蹄子进了家门,你要给我好好收拾她!不能学你爹那样软骨头,你给我记住,永远不准被媳妇压过头,听见没?”
“诶?都说我那未过门的妻子貌美如花、倾国倾城,儿子原来还不信,这回信了。”
声音是懒懒的,带着点戏谑。
“你——!”项沈氏要发飙。
却被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一只黄澄澄的金镯子给亮花了眼、堵住了嘴。
项宝贵弯下腰,拉起他老娘那又粗又壮的手,将镯子往上面套,却套不进去……
“项宝贵,你是要气死你老娘么?”项沈氏瞪眼,不过瞪的方向是那黄澄澄的金镯子,不是她的宝贝儿子。
“哎呀,明明看娘亲最近苗条了许多,才叫人打小了一号,我的眼光怎么会错呢?”
项宝贵嘟哝着,也不知他怎么使的力气,那镯子硬生生被拉细放宽了一圈,终于套上项沈氏的手腕,旋即,几根修长匀称的手指在镯上摸了摸,镯子便不着痕迹的缩回原形。
“看嘛,正好合适,我就说娘亲最近越发苗条好看了。”
门外,准备离去的孔令萧打了个踉跄,急忙扶住墙壁。
“你少给老娘贫嘴。”项沈氏嗔怪着,脸上却是憋都憋不住的笑容。“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哦,娘您在夸未来儿媳妇会迷死您的儿子。”
“放屁!”项沈氏拍桌子,“你敢给老娘迷昏头试试!?”
“放心吧,老娘——您儿子已经看上别人了,对那个没过门的新媳妇没什么兴趣。”项宝贵坐在他老娘身边的扶手上,从桌几下的暗屉中翻出一把剪刀,悠哉悠哉的开始修剪指甲。
项沈氏不顾儿子手握利器的危险,一把推开儿子,惊讶地跳了起来:“你说什么?!是谁?你看上了谁?”
“嘶,娘您真是太粗鲁了——”项宝贵心疼地观察碰豁开的一处指甲,考虑修复的方案。“要是剪到这里……似乎就太短了些,没她那小手指般完美好看。”
“你到底在说谁?”项沈氏越来越不安。
“噢,赖在咱家不走、您最讨厌的那个书生,他看上了一个小姑娘,您儿子觉得的确还不错,正打算去抢过来呢。”项宝贵还在研究手指甲,语气云淡风轻。
“项宝贵,你说什么?!”一道银白的身影冲杀进屋,从头发根都能看出来,他在暴怒!
项沈氏目瞪口呆。
孔令萧掐住项宝贵的脖子,咬牙切齿:“我哪儿认识你这么个好兄弟?”
项宝贵哈哈大笑,挥挥衣袖,送“好兄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随后指着他对项沈氏道:“老娘,看见没?像他这样的腐儒,才会见色忘义,有了美人,就忘了兄弟。您儿子我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什么时候这么没出息过?”
“你们这是……”项沈氏已经糊涂掉了。
项宝贵扶住老娘的双肩,往大门外一步步、轻轻的连推带送。“您就放心吧,快回去睡觉。”
“那两年之期……”项沈氏还惦记着这桩事。
“我这两年都要去燕京,不回来了。”人都不在家,当然不会有孩子,所以两年后休妻是必然的。
孔令萧这时候也知道项宝贵是在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