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图在那上上房门上小心的叩了三下。
门打开来,却是个带刀侍卫,冷冷扫一眼胡一图和冷知秋,便侧身让他们进去。
走到二进暖房,才见到朱鄯正抱着一把琵琶发呆,明知有人进来,他却眼皮也不抬一下。
胡一图不敢打搅他,只将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
“殿下,冷氏带来了。”
看朱鄯没反应,胡一图也摸不着头脑,只好退出去。
冷知秋不会傻到真以为自己是来说檄文的事,也没有胡一图那样的顾忌,因此直接走到朱鄯眼目前,让他即使发呆,也不可能忽略面前一个大活人。
“大人,有什么话要问民妇?”她福身行礼,问。
朱鄯垂下眼皮,也掩去了涣散的目光,手指在琵琶弦上拨动两下,这才开口。“这里没有其他人,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父亲是谁?”
冷知秋好奇的反问:“您问知府大人,不就全知道了?何必大费周章把民妇请来问这样的问题?”
“我不喜欢打听,我要你自己告诉我。”
朱鄯垂头研究琵琶,根本不看冷知秋,梨花圆凳被他摇得有节奏的一晃、两晃、三晃……随着这节奏,他似乎陶醉在自己脑海里的音乐篇章,却又不弹奏出来。
冷知秋见他如此,便自己起身,淡淡道:“民妇姓冷名知秋,家父冷景易。”
看胡一图对这个什么王的态度,她就算不说,胡一图也会自动自发告诉此人的,所以她想速战速决,看看对方到底什么意图。
朱鄯怔了一下,“冷景易?这名字有点耳熟。”
冷知秋心想一个封王的人,居然对父亲这样的当朝名吏只是耳熟?可真够高高在上的。
不过朱鄯显然不是装作不识,他对冷景易没什么兴趣,又问:“你会弹奏何种乐器?”
一般人熟悉一两种乐器,其他乐器要上手简单吹奏都是没什么问题的,他既然这么问,这个“会”自然就是指精通。
冷知秋希望他快点进入正题,所以不跟他绕弯子。
“民妇愚钝,都不会。”
“不可能。”朱鄯冷笑一声,非常肯定的语气,但也显得有些失望,这才放下琵琶,宽大的锦袖小心地避开琴弦。
他做得行云流水,娴熟自然,像呵护一个多年的知心爱人。
冷知秋耐着性子等他。
然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冷知秋不得不佩服这个人的“我行我素”已经达到了极点,根本不会替别人考虑一分一毫。
朱鄯拍手叫来两个男歌伶,让他们唱一出“华容道”,他则端坐在太师椅上,泥雕木塑的入定,闭着眼睛听曲,再不管冷知秋的存在。
冷知秋皱了三次眉,叹了三次气,站得脚都有些酸麻了……索性搬了个梨木圆凳坐下,远远的看这人。
朱鄯瞥见她自行坐下,小小的俏脸上毫不掩饰愤懑之情,嘴角不由一弯,继续闭目听戏。
外面更鼓敲响,已经是二更了。
房间内,两个男歌伶也唱得累了,好几句唱词都唱走偏,嗓子显得干哑。
朱鄯皱眉摇头自叹:“杜鹃啼血,方为绝唱,只差一点点,总是不行。”
两个男歌伶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流彼此的心得感悟:这个富贵闲人真难伺候。
终于,就在冷知秋几乎坐着睡着了的时候,朱鄯挥退了歌伶,走上前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
“醒醒,本王有话问你。”
噢,终于想起来要问话了吗?冷知秋一个激灵,睁开惺忪的双眼,抖擞起精神,人刚要站起来,就被按坐回去。
朱鄯身上熏的是龙涎香,大约皇家男子都喜欢用这种香?这种熏香甘甜深厚,回香久,能够有一定的宁神醒脑作用。
冷知秋不由得想起项宝贵身上自带的那种气味,太复杂以至于无从得知是熏了香,还是身处的环境就是那么复杂,才会留下那样古怪但好闻的味道。
她在出神的时候,没察觉朱鄯用两指抬起她的下颌,正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她。
“刚才在想什么?”朱鄯问。
冷知秋眨眨眼,醒悟过来,扭了下脖子脱离他的掌握,脸上有一丝浅浅的粉红。“想起我的夫君。”
朱鄯短促的笑了一下,“你很诚实。”
随即,搬来一把圆凳,就坐在冷知秋对面。
“你的夫家姓项?”
“是。”
朱鄯眯起眼。“哦,项氏……”
细看他的眉眼,舒朗挺括,像一个人,那就是木永安。冷知秋心里滑过一阵疑惑,转念又想那也许只是巧合,世上长得像的人很多,更何况除了眉眼,其他五官,两者完全两样。
“皇上曾经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就是关于苏州项氏,这个秘密,就连成王也不知道,呵呵。”朱鄯意味特别的笑过,便盯住冷知秋的眼睛问:“你不问我是什么秘密?”
“既然皇帝只告诉您一人,民妇问了也是白问。”
朱鄯顿感有些无趣。
“真奇怪,本王在水镜台见你是个知情知性的人,为何这会儿与你说话,你却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冷知秋想了想才道:“民妇以为,是殿下拒人千里之外,才会觉得别人拒你千里之外。这原本是相互的,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民妇此时本该在家准备就寝,如今却饿着肚子、忍着困顿,被逼在此等殿下问话。殿下如若就是问这些问题,敢问,是否已经问完了?”
朱鄯脸色沉下去。
他找她来是为了问话吗?其实,是心里被触动,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但此刻,他有些失望,他没能把郁积胸中多年的话说出来,对方显然也很不乐意。
像是发了狠,又像是为了报复她这种“恕不奉陪”的可恶态度,朱鄯突然扔出那所谓的秘密来。
“冷知秋,我告诉你,你的夫家不是简简单单的人家!项家,原本是几百人的世族大家,如果算上仆从丫鬟,能有上千人。他们盘踞在苏州,根基有多深,就连当今皇上都无法想象。当年张世峰与我皇爷爷争夺天下,苏州就是张世峰的心脏所在,而供养这个心脏、使其顽抗十年之久的不是别人,正是项家!”
冷知秋淡淡道:“姓项的人多了,未必是我夫家。”
“你错了!在苏州,只有一个项家,当年原本应该死光了的,是我皇爷爷故意留了个活口……”
他觉得,如今江山稳固二十多年,这个秘密应该意义不大了。但他相信,冷知秋一定会感兴趣。
不过,他要趁这机会吊她胃口,看她难受。“本王想弹一曲琵琶,姑娘要听么?”
“好。”
冷知秋却一口答应,很让他意外。
她思忖,不答应,以此人脾性,必定更加要不管不顾的弹奏;而答应,则恰好可以缓缓心里的波动,因为她知道,他只是开了个头,故事还在后面。
朱鄯指着冷知秋哈哈笑了两声,看来心情还不错。
弦早就调过无数次,他还是习惯的一拨、一抚、一按,就像未语先一声叹息。
骨感、肤质略透的长指,其力量、舒展、随意,从一开始,便已知他弹奏的功力。
渐渐的,大珠小珠般的音符,如下一场雨,由轻缓而渐急。
冷知秋怔怔的出神。人生无处不风雨,又无处不是晴,她感慨如今心里似乎也落了场雨,却是细润无声,有苦有甜。而这个什么王的世界,却是狂风骤雨,万般无奈,以至于后来急促的琵琶声,就像催命一般,掩盖了所有关于“轻缓、忧思”的初始痕迹。
听到后来,冷知秋突感一阵烦躁,开口道:“殿下,斯人往矣,何必一遍遍将他(她)弹活过来,再一次次将之弹死去?”
拨动如奔雷的手猛的顿住。
“你说什么?”朱鄯的脸色很古怪,无法掩饰内心的震撼。
冷知秋揉着因困顿而隐隐抽疼的额头,站起身去窗边看鸿福客栈的楼外,那是一条城中小河,晚风习习,吹着月影柳枝。
她看到树下有个人正蹲着身子,在地上乱画。
“殿下,民妇生来足不出户,没见过世面,听不懂您那些旷古情怨。您这样折磨自己、折磨亡魂,我是管不着,但何必拉上无辜的民妇作陪?民妇头疼的厉害,您若是没有别的话要说,就准民妇告退吧?”冷知秋转身看向朱鄯,眼里有明显的不耐烦。
朱鄯沉下脸,冷冷问:“项家是如何被灭族的,你不想知道?”
“不想。”冷知秋斩钉截铁。
“好——”朱鄯动了怒,又问:“项家真正的根基并没有除去,当今皇帝一直暗中派人在找,你也不想知道?”
“不想。”冷知秋干脆背过身去。她知道那些有什么用?为项家难过?为项宝贵操心?除了自讨苦吃,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朱鄯猛的放下琵琶,这是最不温柔的一次,都没顾上凤凰木敲在桌上的“咚”一声。
“本王即将继承大统,成为这江山之主,你可知道?!”
呃……
冷知秋这回真的震惊了。不是震惊听到了很多人削尖脑袋都打听不到的天大新闻,而是震惊为什么他会如此轻易将这种话说出口,这样的人,不适合当皇帝吧?
朱鄯不看冷知秋,自顾哼了一声道:“我皇爷爷对苏州文士刻薄到极点,天下人都以为他是恼恨当年的张世峰,张世峰算什么英雄,也值得我皇爷爷恼恨?没有项氏和江南众多奇才文士的拥戴帮助,皇爷爷当年只需一根小拇指便能结果了他。”
冷知秋并不知道这段历史,因为江山初定,数十上百年战乱,湮没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青史如何书写,则要留给后人慢慢揣摩。
她等朱鄯说下去。
朱鄯走到她身旁,也看窗外,赫然与柳树下抬头看的张六打了个照面。
张六很大方又很害羞的挠着后脑勺的发根,冲楼上的二人露齿一笑,便继续低下头玩石头。
朱鄯没把张六放在心上,侧身面对着冷知秋,看她半边脸抹着烛光,半边脸隐在黑暗,像个妖人般魅惑。
他感到一丝困惑,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一个女人?更别提欣赏。
“这次督促江南八省春赋粮饷,时日虽短,却也感触良多。我觉得皇爷爷他错了,他不该为了那捕风捉影的猜测,就让整个苏州乃至江南,都从锦绣之乡变成如今这样末等不入流的荒城野村,至今二十多年了,苏州城竟几乎文人绝迹,你知道,今日本王看到你的出现,有多么惊喜吗?就像在荒漠中看到了一朵娟秀的花……”
他的指尖又去端她的下颌,那样子,仿佛真的在看什么奇迹之花。
柳树下,张六站起身来——
“难不成殿下您登基后,会改变苏州的风气,重新打开科考之门?”冷知秋后退,避开脸上的手指。
她很期待朱鄯的施政决心,但不意味着愿意接受这种姿势,就算再无知无觉,也晓得“男女授受不亲、除非是正式夫妻”的礼教。此人深更半夜了还逮着她说话,又毫不顾忌的“观赏”她这个有夫之妇,不仅仅是她反感的问题,楼外某个少主的忠仆眼瞅着就要动手了!一旦动手,问题就严重了。
朱鄯捻住两指弹了弹,暗暗诧异指腹残留的滑腻触感,皱着眉不太高兴的离开窗边,坐到桌旁又去抱琵琶。抱起琵琶也是抱起旧记忆,抱起自己那颗封闭、死绝的心。
他背对着冷知秋,冷淡之极的语气。“皇爷爷已经为我选好了三位辅政大臣,俱属当世儒士泰斗,我又岂能辜负这些人的才华?”
言下之意,他要改变开国皇帝的血腥铁腕方式,开始文治?
听着似乎挺好,但冷知秋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究竟是什么不对劲,她一时也没想明白。
“知秋一介民妇,殿下何必相告这些?”这才是最奇怪的。
朱鄯僵直着背,半晌无声,是啊,他干嘛要和她说这些?良久,他突然发怒:“滚——!”
冷知秋对他这脾性厌恶至极,板着脸一声不吭就往外走,临走还不忘了给他福个礼,省的给人把柄问她失礼的罪。
她出门下楼,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朱鄯横眸看向晃动的珠帘,尖削的下颌成了寂寞的侧影,突然吼道:“把她给我抓回来!”
……
冷知秋一进屋,就被推了一把,险些摔倒,门在身后用力合上,朱鄯一脸恶狠狠的走向她。
她退,退往窗边。
朱鄯一个箭步跨过去,制住她的双臂往肩上一摔。
冷知秋吓坏了,肚子被肩骨顶得生疼。
张六,张六!
她还没喊出声,已经被扔在软绵绵的锦榻上,朱鄯俯视着她惊慌坐起的样子,面无表情。
这个小女人,让他起了一丝心动,突然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有情欲,辛童已经死了五年,已经很久了。
“把衣裳脱了。”
他说的越是面无表情,冷知秋越觉得他已经疯了。
她不吭声,盯着他每一个细小的动作,等待着张六来救。只是,张六一个人对付得了外面那十几个看上去很威武的侍卫吗?
“你不是已经嫁人了吗?又不是什么黄花女儿,何必扭捏?”朱鄯不悦的松了松自己的腰带,那腰带很宽,什么也没镶嵌,但绣着浮凸的龙纹,因为颜色暗,近看才能看清。
冷知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下意识往里缩。
“有多少人想找机会接近本王——我把机会给你,如果今晚你能取悦我,我绝不会再来为难项家,不仅是项家,连带江南八省,我都会让它们重获生机。”
“与我何干?”冷知秋觉得莫名其妙。突然被架到一个拯救夫家、拯救千万苦难民众的高度,她有些哭笑不得。
更可笑的是这个未来的帝王,决定百姓福祉竟然需要一个陌生女子的取悦?这算什么帝王?!
朱鄯看她脸上有一丝古怪的笑意,顿时沉下眸子,怒气隐隐升腾。
他坐在床沿,低头把玩着袖口,思索她在笑什么。
冷知秋等了一会儿,便悄悄从床尾往外溜,祈祷他多多的想心事,不要太警觉。
一只脚还没着地,肩上突然被用力的一扳,又重重跌回床上,随之一个沉重的身躯如山般压迫而下。
没有任何感觉,除了恐惧。
冷知秋吓得一阵乱推,手无意中抠下了一颗夜明珠,就没头没脑往朱鄯脸上摔,却恰好砸在他正要压上来的薄唇,“啵”一声,夜明珠反弹开去,沾染着血色,飞滚到铺着厚毯的地上。
朱鄯捂住嘴和鼻子,眼中的怒气熊熊点燃,他从上往下逼视着那因惊慌而惨白的小脸,两条腿夹紧她的身子,扬起另一只手,就要打上那吹弹可破的脸颊。
突然,楼下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走水了!快快!走水了!”
走水了,在这里就是着火了。
浓烟很快翻卷向上,冲进朱鄯的上上房。
冷知秋没心思管着火,她拿手捂住自己的脸,从指缝间看那扬起的大手,防备着他要是打过来,最不济也能用自己的手挡一挡,打脸肯定比打手要痛,且无法容忍、不可原谅。
朱鄯跳下床,一只手就抓住了她两只手腕,将她扯起来,衣衫和发丝被扯得飘起,软弱可欺的样子突然撞疼了他的眼睛。看着她那怕挨揍的表情,他的胸口憋得慌,突然有种想要笑出来的冲动。
这是哪门子小媳妇?为何眼神能够如此澄澈?从头到尾,她就是怕挨揍,仅此而已。
“走吧,我不打你——是不是项家的人放火?哼,也不怕连你一块儿烧到么?”
朱鄯勾着嘴角,扯着她两只手腕往外大步流星。
“殿下,您没事吧?”门外的侍卫们早就焦急不已,又不敢打搅,听到脚步声,这才急急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