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做错事。”木子虚淡淡的说完,将银针悉数拢在掌心,便不疾不缓的退出观景亭,消失在人海中。
——
在冷知秋之后上台的,就是花寡妇。
令人惊诧的是,花寡妇捧出的,居然也是牡丹,而且是非常罕见的“贵妃插翠”——丰满盈润的粉红色花朵叠了至少6层,中间的雌蕊形如翡翠玉簪,点缀得犹如粉面贵妃,正娇滴滴簪着玉簪子,含羞带笑。
项沈氏有点傻眼。这牡丹种得居然比她还好……就凭花寡妇那水平,怎么可能?
这时,台上首观看良久的朱鄯终于开了尊口。
“苏州不是牡丹之乡,难得这里的花匠不但种出品种独特的牡丹,而且种得……还不错。”
看来,这位爷总算看出点兴致来了。
胡一图赶紧奉承:“大人眼光精准,这两株牡丹的种植花匠,在苏州都是有名的,往年总是这两家拔得头筹。”
花匠们陆续到齐,展示完毕自己的得意之作。
胡一图问朱鄯:“现在开始,百姓们会选出其中最好的五盆花,大人要不要走近了观看?”
朱鄯不理他,面无表情的半阖着眸子。
胡一图只好讪讪的笑。
台南侧,五十四位花匠站在五十四盆开到极致的花盆后,还有一盆花死在了台上,它的主人正被二十大板打得哼哼唧唧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人们围拢在冷知秋和花寡妇的花盆前。
好些人根本就没看花,直勾勾瞅着冷知秋,铜钱就直接进了她面前的木箱,又被后面的人一把挤走,还在恋恋不舍踮起脚尖回头看。
冷景易错着腮帮骨,怒火涛涛。他的女儿岂能如此被一班凡夫俗子聚众观赏?!可恶至极!
冷知秋一开始还没察觉,渐渐也就有些明白过来,别扭的微微退了一步。
“赢了也不光彩,不就是年轻漂亮么!”花寡妇歪着嘴白着眼,念念有词的小声挖苦,倾泄不满情绪。
当然也有真来欣赏花的。
“好像还是花寡妇那盆开得好?”有人疑惑。
“颜色是花寡妇的好看。”有个人打了个响指,将铜钱投进了花寡妇面前的木箱。
对于这种议论,冷知秋不以为意,识得“月光白”的本来就不多,更何况是这苏州蛮地。
人群中有个声音幽幽淡淡飘来:“等闲不识月光白,姑娘,为了给大家开开眼界,你该把黑夜搬来,才能让这奇花焕发光彩。”
冷知秋心里一动,循声望去,人群中,那人布衣简简单单,青灰色的衣衿,束发纶巾,人淡如菊,不是滥好人木子虚是谁?
看来,他这是又来做好事了。
“奈何知秋搬不来黑夜。”
不料她话音刚落,身后台上朱鄯却突然开口:“将那盆‘月光白’搬到八角亭琥珀台,八角亭全部用黑布蒙起来。”
又是个识货的,而且这个特殊待遇很有用。
冷知秋心怀感激的转身,对着中间的大官低头弯腰福礼。“多谢大人恩赐。”
朱鄯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我只是想看看你这‘月光白’是不是真的,如若不发光,本官就治你的罪。”
“……”冷知秋抬头看过去,心想这人怎么像个阎王。
朱鄯定定瞅着她,双眸依然半阖着,突然问:“你是哪家媳妇?”
冷知秋没回答,胡一图先抢着解释:“她是本地一个姓项的人家新娶的媳妇儿,她夫君是跑船商户,一般不在家。”
这糊涂官又自作聪明,特地重点说明“夫君不在家”这个情况。
“项?”朱鄯脸色沉下去,盯着冷知秋问:“你父亲是谁?”
冷知秋若有所思的看看他,答道:“家父一介草民穷酸,恐怕贱名有辱大人尊听。大人,那‘月光白’已经摆上琥珀台,请您移步观看,一验真伪。”
朱鄯睁开眼睛,嘴角有趣的弯起一个弧度,站起身便走向八角亭,下台阶前,一指冷知秋:“将此女带上,如果‘月光白’不发光,就将她投入荷花池!”
“……”冷知秋暗叹,世间百态,真是什么人都有。这官儿任性无常,嚣张跋扈,草菅人命鬼见愁一个。
人群乌压压寂静。
冷景易挤到台阶下,找到项沈氏,怒火爆发却又不能大声呵斥,只能恶狠狠盯着她,咬牙切齿道:“知秋若有什么意外祸事,冷某和你们项家没完!”
项沈氏正在思索花寡妇的牡丹怎么种出来的,被他打断思路,也没好脸色。
“能有什么意外祸事?你女儿厉害的很,不晓得你一天到晚穷担心什么。”
“你!”冷景易差点想动手。他女儿“厉害”?!厉害得让心存不轨的人吞口水,让位高权重的人威胁扔荷花池?这当婆婆的还一点儿不担心的样子,到底是儿媳妇非亲生女儿,不知道心疼啊!
水镜荷花池中央,风荡漾,鼓起八角亭上蒙着的厚厚黑布,像一只巨型黑灯笼。
曲廊这一面的黑布轻轻撩起,朱鄯走了进去,他衣衿上那两颗明珠立刻发出莹莹的光芒,原来,是两颗夜明珠!
同时,人们也惊奇的发现,那盆摆在琥珀台上的白牡丹,竟然在黑黢黢的亭中闪烁着层叠的光芒,就像月光一般朦胧雅致。叶片变得暗沉,显得寂静无声,更衬得那芳华吐露的花盘就像活过来的月宫仙子,清丽动人。
夜明珠如星如月,与“月光白”牡丹辉映成趣。
“哗——!”
人群中排山倒海的惊叹。
冷知秋也看得出神,这株牡丹在沈家庄园子里时,她就喜欢在夜间散步去看它,但此刻与夜明珠相得益彰的样子,却别有一番风情。
朱鄯走出八角亭,亭中顿时一黯。
他瞥一眼冷知秋,“倒是真品,不过可以种得更好。”语气依然冰冷。
大约在他眼里,世上没有东西是完美的,是值得他赞美的。
冷知秋不在乎褒贬,至少不用被扔进荷花池了,她要进去搬走“月光白”,朱鄯却一把按住她的肩,阻止她。“就放那里,不用搬走。”
咦?他不知道放在这里的花是今年的花中之王吗?他不是说这牡丹种的不怎么样吗?
“大家投钱选花还未结束,岂能让‘月光白’先占了琥珀台?”冷知秋认一个理。
朱鄯冷笑道:“小王说将它放在这里,谁敢不服?”
说罢拂袖而去。
胡一图忙一扯冷知秋的衣袖:“小姑奶奶,贵人青眼相加,你还多说什么?别犯傻。”
冷知秋莫名其妙的瞧着“贵人”的背影,片刻后,却依然回到水镜台南面,站在投钱的木箱后,朗声道:“花本无高低贵贱,这里的五十四盆鲜花,哪一盆不是花匠们倾尽心血栽培而成?哪一盆不值得欣赏品味?又岂容他人轻易践踏我们的一片赤诚丹心?”
此言一出,其他花匠,除了花寡妇之外,全都十分动容。他们明知道这比赛不公平,明知道有人可以凭外貌就能赢取桂冠,有人凭上床掰开大腿就能摘得“花王”之称,但他们还是来参与了,还不是为了展现自己辛苦栽培的得意之作,希望寻到懂得欣赏的知音?
冷知秋继续道:“知秋在这里请求诸位乡亲父老,依照自己心里的喜好,喜欢哪盆花就投哪盆花,不要被其他因素干扰。凡有失公平者,天道不容。”
朱鄯皱眉,双目鹰隼,重重放下手里新换的茶盏。
胡一图紧张不已,等了片刻,发现没摔,这才松了口气。
“说的好!”人群中有人突然高声呼应。
顿时,人们嗡嗡议论开来,接着,人群慢慢开始分流,不再围堵在冷知秋和花寡妇面前,其他花匠面前空空的木箱里陆续有了几枚铜钱,虽然不多,但已经是很好了。
那些花匠激动得眼眶发红,鼻子酸酸的直抽抽。
——
远远看去,人山人海,明镜高台,斯人如玉如仙,纵然百花斗妍,不及冷知秋十分之一。
玉仙儿独坐在观景亭中,默然沉思。
不知何时,木子虚在她身后,若有所思的交握双手。“想不到项某人无耻残暴之辈,竟然能娶到如此贤妻,可见天意弄人。”
玉仙儿冷哼一声,手指拨动琴弦,留下一串叮叮咚咚。
过了一会儿,玉仙儿道:“都说文王不近女色,你可知道其中缘故?”
木子虚摇头:“不知。”
“他原有个中意的女子,不过死了。”
“噢……”
玉仙儿回眸瞥了他一眼,勾起嘴角,轻声道:“还有个有趣的事,文王最大的靠山是令国公,其子紫衣侯与项宝贵这位娇妻有段风流案,如今再添上一个文王,那位小媳妇可当得起祸水红颜了。我想,这对主上来说,可是件大好事。”
木子虚淡淡问:“所以,你不准备杀她了?”
“不杀,嘻嘻,我还要和她做个好朋友。”玉仙儿轻笑着弹奏起一曲高山流水,“嗯,高山流水,知己好友,哈哈。子虚,你帮我想个办法,安排我和她来点缘分。”
木子虚微微蹙眉,但还是点头答应。
——
花王大赛第一阶的结果出来了。
往年项沈氏拿第一名是没有悬念的,但今年,花寡妇居然铜钱数比冷知秋还多一枚。
项沈氏早就不在乎第二阶的“花王”桂冠,她在乎的是第一阶大家对她种花水平的认可。没想到,今年居然输给了她最不齿、最看不起的、靠卖X取胜的花寡妇!她咽不下这口气!
冷知秋刚回到台下,项沈氏就拉住她胳膊急急问:“知秋,你看出那婊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诶……”冷知秋摸摸鼻子,目光瞥向项沈氏背后正笑的得意的花寡妇。
被叫婊子,还能笑得那么开心,也属难得。
这两位老冤家还没开战,胡杨氏却领着儿媳妇火气冲冲的赶过来,不满的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项家的,还有那个知秋,你们的花怎么连第一阶都赢不了?”她还准备好了要羞辱花寡妇,落井下石呢,结果居然第一阶就输了,真是错看了冷知秋的能耐。
花寡妇不敢在知府大人的正牌妻子面前耍横,反正已经赢了,她就先溜走偷着乐。
“站住!把你那盆什么贵妃的破花拿出来,老娘要看看!”项沈氏一把拽住她。
花寡妇撇着嘴、翻着白眼挣脱开,怒道:“沈小妹你别欺人太甚,大家几千双眼睛看着呢,难道老娘的牡丹还是假的不成?你自己技不如人,就想污蔑别人吗?”
说着又上下瞟着冷知秋,啐了一口。“居然把儿媳妇都端出来卖脸,卖脸又如何,还不是输了?这样才叫你输得心服口服,哼,哈哈哈!”
项沈氏气得哇哇叫,抬起脚要踢花寡妇,不料一生气,断腿的旧伤发作,疼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冷知秋暗暗叹息,上前扶起婆婆。一场比赛就有输赢,何苦生这么大气?那花寡妇的“贵妃插翠”确实色、香、形都很完美,自己的“月光白”的确还没达到完美的水平,只不过赢在意境独特,两者本来就难分高下,输一个铜钱也是正常。
花寡妇笑得浑身肉颤,今天她赢得好爽。本来那个什么巡按大人已经包庇冷知秋,默认她那盆“月光白”夺魁,偏偏冷知秋这傻妞居然不领情,却在众人面前说大话,导致输了第一阶,这真是太好笑了!
这边还在吵架,那边台上已经敲锣打鼓,宣布第二阶开始。
优胜的五名花匠要拿出各自的第二盆作品,一决今年“花王”桂冠。
花寡妇居然又拿出一盆牡丹,是很罕见的“墨玉”,那“墨玉”花瓣颜色暗红发黑,在绿叶衬托下,显得性感魅惑,充满吸引力。
项沈氏丧气的垂下头,垂下肩,“走吧走吧,我们弃权了。”
胡杨氏越看越不像话,惊疑的问冷知秋:“怎么回事?你们第二阶的作品呢?”
项沈氏摆手道:“别提了,我们第二阶根本没有准备花。”
“什么?!”胡杨氏很生气。
胡杨氏的儿媳妇鄙夷的唾弃冷知秋:“空长了副脸蛋,顶什么用?废物!”
“你给我闭嘴!”胡杨氏没好气的白了一眼儿媳妇,说人家是废物,自己就有能耐了?嫁进来这两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儿子对房事似乎也没什么兴趣,看来这媳妇娶的真不怎么样。不行,得给儿子胡登科纳个妾,不能指望这儿媳妇。
她的注意力转移到给儿子纳妾的问题上去,也就没再关心冷知秋要不要弃赛的事。
等闲杂人等都各自散去了,冷知秋对项沈氏道:“姆妈,知秋说过,第二阶用无花之花,我不在乎输赢,就讨个公道人心罢了。”
项沈氏看她取出一只天青色的净瓶,瓶中有沈家庄园子里倒来的温泉净水,就是没看到花的影子。
“花呢?”
却见冷知秋去荷花池畔,寻了株杨柳树,折下一枝,插在净瓶中,回到项沈氏面前道:“这便是无花之花。”
说完,便手托净瓶上了水镜台。
一众官员面对五名花匠捧上的四盆鲜花,一瓶杨柳枝……面面相觑,愕然不知所对。
胡一图使劲瞪冷知秋:你疯了吧你?选花王,你居然随便折了根杨柳枝来凑数?这不是藐视老爷们的权威么?!
朱鄯微微倾了上身,逡巡浏览摆在长桌上的花和杨柳枝,却突然仰天哈哈大笑:“有意思,哈哈哈,有意思!”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冷知秋淡淡看着朱鄯,看他有什么说法。
“你叫什么?”朱鄯看着冷知秋问。
“民妇姓冷。”
“我要全名。”朱鄯坚持。
“世俗不问女子名讳,大人位高权重,改了世俗再来问民妇吧。否则,左右都是无权无势的民妇要倒霉。”冷知秋的口才可不是吃素的。
朱鄯语塞,胸中生起一股豪气,对她道:“小王记着你的话,将来一定把这世俗改了。”
随即又问:“冷氏,你说说你这杨柳枝怎么解读?”
“有一句词:莲熏三叶暗波愁。”冷知秋指向荷花池,风吹杨柳池水,起了一层绉纱般的鱼鳞纹,杨柳依依,荷叶晃动,暗香袭人。
“嗯?”官员们疑惑的互相看看,抱歉,他们没听懂。
朱鄯眯起眼。“继续说。”
冷知秋平静的望着荷花池,伸手摘下净瓶杨柳枝上的三片叶子,捻在指间。
“菩萨坐莲而化,得世间最纯净之水,养一枝杨柳,杨柳上达佛祖真谛,下垂众生平等。是故,孙悟空打翻了人参果树,菩萨以杨柳净水浇灌,万物可复苏,此乃‘宽容而生化’。又以三片杨柳叶,渡化魔性,令人心有所畏惧,此乃‘戒律而清明’。民妇这瓶中所种,就是祈求‘清明’的无花之花——三叶。”
胡一图脸上变色,他终于听明白冷知秋的意思。她在讽刺他,警告他!往年他因为和花寡妇床上那点交情,总把花王的好处留给花寡妇,对其他人来说,当然是极不公平的。
一众官员都看向朱鄯。这事突然发展成这样,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决断。
朱鄯问:“冷氏,莲熏三叶暗波愁,有没有下一句?”
冷知秋淡淡一笑,道:“有——花自飘零水自流。”
朱鄯略一沉吟,竟然猛的拔出面前的四盆花,扬手间,全部远远抛入了荷花池,花瓣与叶片沿路纷飞,惊了众人的眼。
“既然有无花之花这样的仙品,这些凡花又怎么有资格摆在同一张桌上、相提并论?就让它们花自飘零水自流吧。”朱鄯故意曲解冷知秋的意思,他喜欢这样狂妄,摆弄生杀之权。
如此,结果不言而喻。
连三甲都没有,今年的苏州花王,非冷知秋莫属——因为桌上只剩下一瓶杨柳枝!
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