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知秋挎着竹篮,手里还拎一个食盒,亦步亦趋的跟着。
远远有人看到他们,就打招呼:“项家的,这是带新媳妇来头祭呢?”
“是呀!”项沈氏大声应了。
“新媳妇真俊!”有人再加一句。
“是呀!”项沈氏还是大声应了同样的话。
那几个人便一路注目,看这一家三人慢慢爬上了半坡,他们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自然话题离不开项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子和这个新娶的儿媳妇。
“我瞧那小媳妇走路的样子,八成还没入过洞房。”一个男子笑得有些猥琐。
他婆娘顿时瞪起眼搡了他一肘子。“死色胚,别看了,孩子们都在呢!”
到了祖坟前,项沈氏便忙着布置香烛纸表,摆开点心盘子,供上昨晚新做的青团。
项文龙却凝视着双排大墓碑上那密密麻麻的名字,皱着好看的眉默默不语,神情恍惚。
冷知秋也在看那些名字,除了许许多多的“项某某”,还有不少女性配偶的名字在上面,粗粗一看,竟然不下百人。
这些都是项家的祖宗?
她想起项宝贵在太湖边对她说过,项家原本是世家,后来被灭族,看这能上祖坟碑铭的人都有这么多,那些没资格题上名字的,又有多少?那一场灾难,到底死了多少人?
一个世家尚且如此惨烈,那些帝王之家碰到皇朝更替,就更加不知要牵连死伤多少人命。
正心有戚戚焉,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旁的老青松,树干上有两条纵横交错的划痕,仿佛是什么利爪刨出来的,又像是刀剑砍上去所致。
☆、077 接近一点点血光
冷知秋走过去细看,发觉地上杂草叶片上有一点凝固的血滴,她的心“别”一下重跳,有些错愕的直眨眼。
阿弥驼佛,又见血光了!
不要去想,不要去管——她默念着。
项沈氏招呼道:“那个知秋,过来给祖宗拜三拜,让祖宗保佑项家福寿绵延,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噢,来了。”冷知秋不动声色的应着。
不明就里,她不会瞎咋呼,徒惹他人担心。
看着冷知秋款款跪倒,给项家祖宗叩首,敬酒,项沈氏不放心的提醒:“别忘了让祖宗保佑啊!”
冷知秋心神不属,便随口重复项沈氏刚才的话:“祖宗保佑项家福寿绵延,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项沈氏听了十分满意,笑呵呵站到项文龙身旁,压低声音道:“有这么多位祖宗保佑,咱们一定能抱上不少孙儿孙女。”
项文龙回了回神,松开眉头,脸上漾开一丝笑。也是,儿媳都娶进来了,但愿悲痛的历史成为过去,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夫妇俩相偎着看儿媳妇行礼的俏模样,眼前幻想着孙儿孙女满院子跑的场景,真是心花怒放。
——
等到了将近午时,项宝贝蹦蹦跳跳的终于赶过来,一家人坐在一旁草亭的石墩上,吃点心、青团,说说话。
项沈氏试探的对项宝贝道:“我瞅着燕子巷那个叫曹渊斌的武举人挺不错,有前途,模样也端正。”
项宝贝一手拿着豆沙馅的青团,一手拿着酸菜春笋馅的青团,一边一口吃得不亦乐乎,就像没听见她老娘的话。
项沈氏憋着口怒气,又道:“非要找个读书郎,那也只有慕容府那位大公子了,绣庄经营的挺好,长得自然不用说,就是……他好像已经有了两个侍妾,嫁给他到底是要受点委屈。”
项宝贝干脆站起来走出草亭,歪在祖坟外围的围墙上,仰起圆润小巧的下巴,无聊地望着澄澈的青天。
“这孩子!”项沈氏火起,冲着项文龙抱怨,“她是不是脑子有点傻?八成还惦记着姓孔的臭书生!”
项文龙微笑摇头。“当年你不是也很傻?”
“……”项沈氏脸微微红,不吭声了。
冷知秋没怎么听进去周围的人事,只埋头吃了个青团,便擦干净嘴,起身辞道:“公爹姆妈,我想趁着好天气,在这附近四处走走。”
项沈氏点点头。“这么长时间,你也该闷坏了。去吧,只是别走远了,你一个小姑娘家,不安全。”
她又叫项宝贝陪着一起去,冷知秋婉拒了。
——
其实冷知秋是有些害怕的。
项家祖坟前出现疑似刀剑的痕迹,还有那滴血,她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项宝贵。会不会是他?难道他昨晚就到了这里?
长青缓坡虽然树木葱郁,但地势并不险峻,个子高些的人,四顾就能一眼望到底。
冷知秋绕着项家祖坟走了一圈,没再看到血迹,便往坡上又走了一段距离,越走越听不到项沈氏他们说话的声音,她就越发两脚飘飘的害怕。
管他呢!那样不打招呼就走,死在外面也是活该。冷知秋懊恼的想。
正要放弃回头,一株树后猛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来!
“吓——!”冷知秋短促的惊呼,差点没吓昏过去。
那只手白中泛青,纤细带着精致的骨感,血丝在指间绕着,随着手指的颤动而滴落了一滴在草叶上。
“是谁?”一个女子声音疲惫虚弱的问。
不是项宝贵……冷知秋暗暗松了口气,走过去两步,就见树后倚靠着一个浑身黑衣短打的女子,看年纪也不会比自己大多少,令人惊奇的是,这女子生得极娇媚,眉眼神态均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柔风情,实在不像个走江湖的风尘女子。
冷知秋瞧了她两眼,便问:“你哪里受伤了?”
对方一身黑乎乎的衣裤,加上树荫光线不明,实在看不出她手上的血来自哪个部位。
那女子倒是吃惊不小,上上下下反复的看冷知秋,半晌才道:“你别管,如果方便的话,就帮我联络一个姓木的大夫,他的医馆在十里长街尽头,门前有一口石井,叫春晖堂。”
冷知秋想了想,挺无奈的回道:“不知十里长街距离西城榕树街有多远?我对苏州城不太熟。”
“……你不是苏州人氏?”
冷知秋默不作声,不知对方来历,她没必要透露太多,省得麻烦。
女子又狐疑的端详冷知秋,略沉吟,道:“不是很远,你……你雇个轿子,抬过去约莫小半个时辰便能寻到。”
可见她心细如发,看冷知秋的模样,便猜出冷知秋必定会雇轿子去找。
冷知秋问:“是谁打伤了你?”
女子不答。
冷知秋淡淡道:“你不说,我就不去请木大夫,省得平白倒赔轿夫的脚钱。”
说着她便举步要离开。
女子“咦”了一声,苦笑道:“看不出小妹妹你心这么冷,见死不救。”
不仅面善心冷,还出奇的淡定。一个明明没有半点武功的弱女子,双眼澄澈天真,分明未见过风浪,偏偏如此性格,着实叫人称奇。
冷知秋也苦笑一下,目光诚恳:“我也不知姐姐你是好人歹人,瞧着你就害怕,恨不得躲远些,在此实言相告,你愿不愿意回答我,悉听尊便。”
女子愕然无语,想了想,才点头。
“既然你非要打听,我便告诉你,我在追踪一个……一个坏人,但是不幸被那个人发觉,所以被他伤了。我只说这么多,别的你不要再问。”
冷知秋心里一揪,对方叫她别问,她却还是不由得追问:“那个坏人呢?跑了吗?”
“不知道,这回我是真不知道。我昏过去了,这才刚醒过来。”女子咬牙道。
“他没有趁机杀死你,也不算太坏的人。”冷知秋幽幽说完这句,便离开了。
留下那女子兀自错愕不已。
☆、078 势力长久
祭扫完祖坟,项家人便回苏州城,先去了祠堂供奉行礼,再往家走。
冷知秋对项沈氏道:“姆妈,我要去一趟十里长街。”
“去那里做什么?”
项沈氏惊讶儿媳妇今天居然主动提出要上街,这孩子不是一向讨厌热闹、喜欢呆在小院子里不走动的吗?
冷知秋思忖那受伤的黑衣女子也不知和项宝贵有没有关系,说出来未必是件好事。还是先去会会那个春晖堂的木大夫,看看有没有什么端倪可察。
“知秋来苏州三四个月了,却未尝有一日尽兴游玩,今日的十里长街想必有些新鲜玩意,因此想去那里走一遭看看。就让三爷爷陪我去看看吧?”
项宝贝道:“十里长街有什么好玩的,那里的衣裳布匹都贵得要死,来来往往的不是横行霸道的武人,就是富家子弟,这些人使银子就跟乱扔石头一样,说话走路都是横着来的,那地方不是咱们这样没权没势小户人家该去的。”
冷知秋愕然。
项沈氏补充道:“宝贝说的没错儿,那个知秋你去随便看看就回来吧,不用和那些人一样攀比花银子,咱们要好好过安生日子。”
“知秋身上没带一文钱,自然不会去花银子。”
说着话就到了项宅,冷知秋让三爷爷去雇轿子,一家人进屋稍憩。
此时已经过了辛时,项沈氏看冷知秋换了身轻便的装束,平和普通,还用绢帕包起秀发,完全是个寻常小媳妇模样了,暗暗点头,儿媳妇懂得出门韬光养晦不招人眼,可惜那张脸、那身段实在掩饰不去,不过有三爷爷陪着,她也不是很担心。
“儿媳妇早点回来,还有两个时辰就差不多该晚饭了。”
“是。”
冷知秋应了,便出门上轿,往十里长街抬。
轿子是普通的二人抬小轿,三爷爷就跟在一旁陪着。
“叔叔们走慢一些,我这有老人家跟着,你们照顾一下他的腿脚。”冷知秋吩咐。
三爷爷打了个晃,猛一阵咳嗽。
两个轿夫爽快的答应。“好唻,娘子!”
今天这趟活跑得这两个轿夫很开心,能抬全城闻名的项家小媳妇,回头可以吹好几天的牛了。项家小媳妇名不虚传,出来打眼一瞧,虽然布裙轻衫,头上只包了块手帕,但那小模样还是俊得让人忘记身在何处。
放着别的生意不做,抬慢点就慢点吧,这是种享受。
走了好一会儿,冷知秋突然心生感触。
她想起枫桥运河码头那时的凄风苦雨、冰雪连天,那天也坐了顶小轿,外面陪着个姓木的武官;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今天又坐小轿,却是去找一个姓木的大夫。
这阵子心里七上八下,都有些找不着自己,突然想起木永安,她觉得有些恍惚隔离,遥远虚无。
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瞅了瞅,果然如项宝贝所言,来往都是马车大轿,行人锦衣纨袴,街两旁的商铺门面也是高大豪华,让一般人望而却步。
小轿子不敢和那些高头大马的富贵抢道,弯弯绕绕的避让着,十分缓慢的在长街上移动。
——
蓦的,一个声音叫道:“哎,那不是项家的老奴吗?”
听声音竟然是胡一图的夫人,胡杨氏。
冷知秋不由得蹙眉。
三爷爷显然耳背,完全没听到胡杨氏的话,面无表情、呆呆愣愣的随着小轿走,与胡杨氏擦肩而过。
胡杨氏恼怒的青了面皮,骂道:“奴才耳朵背,主子也是聋子吗?”
跟在她身旁的两个丫鬟见状,立马赶上去扯住三爷爷,叫停了小轿。
冷知秋吐了口气,小小知府的夫人,却在这里作威作福惯了,好端端就拦轿发脾气。怎么办?只能下去见这地头蛇。
她下了轿子,迎着众多飞来的目光,给胡杨氏行礼问安。
“夫人,这里都是富贵高门子弟,知秋自惭形秽,所以没敢应声。夫人您多见谅担待,可好?”
胡杨氏没想到是冷知秋。她还以为坐里头的是项文龙。项沈氏和项宝贝出门从来不坐轿子,项文龙不喜欢热闹,也很少出门,所以她才这么猜测。
“是你?你今儿怎么独自上这里来?”胡杨氏惊诧过后,转转眼珠子,脸上便有了笑容,拉起冷知秋的手,亲昵的道:“知秋啊,你知道这十里长街又叫什么吗?”
冷知秋摇摇头。
“十里长街,就是‘势力长久’,想在这里走一遭啊,不容易。下回你要是想来玩,就叫上你伯母我,知道了吗?我带你四处瞅瞅。”胡杨氏摆出一副东道主的姿态。
冷知秋一百个不愿意,她不喜欢逛街,对这所谓的“势力长久”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不喜欢跟着胡杨氏这个心机叵测的妇人去“开眼界”。何况,她有事在身。
“下回吧,伯母。知秋今日是去找春晖堂的大夫,替人捎个口信,耽误不得。”
她发誓,不会有下回!
胡杨氏脸上僵了一瞬,很快又笑笑道:“既然这样,那就只能算了,可惜哦,今天这么好的天气。知秋啊,回去置办几身新衣裳,别太省钱,我过几天再招呼你来玩。”
冷知秋听得心里一阵烦,诚如项宝贵所言,这妇人似乎盯上她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向来是这个态度,只是有些不胜其烦,无比怀恋未出阁嫁人时的闲散自在。
她点点头便告辞,上轿继续往街尽头走。
待她走了没多远,一个长身玉立的锦衣男子站在鸿福客栈门外,冲胡杨氏招了招手,胡杨氏连忙屁颠屁颠的赶过去。
“爷有什么吩咐?”
“克日就要离开苏州,听说苏州每年都有花王比赛,不知赶得上么?”锦衣男子说话慢悠悠的,面无表情。
胡杨氏笑得讨好。“爷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举行,这原是我家老爷定日子的小事儿。”
锦衣男子点点头转身要进客栈,胡杨氏笑眯眯送着,冷不防他突然转身问:“为何你要缠着那一个平民小媳妇?”
胡杨氏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没,没缠……她父亲是给我儿子做西席先生的,因此认得,妾身瞧她长得机灵好看,喜欢得紧,所以才邀她……”
还没说完,那锦衣男子已经淡漠的进了客栈,扔下她一个堂堂知府夫人心惊胆战的自言自语,尴尬讪然。
一个丫鬟不满的道:“夫人,他是谁啊,真是没礼数。”
胡杨氏瞪了那丫鬟一眼,低声斥道:“闭嘴,说出来吓死你!回去吧,快叫马车过来,我要赶紧回去和老爷商量花王赛的事。”
☆、079 子虚
再说冷知秋好不容易到了街尽头,找到那家“春晖堂”,果然一口石井,门上一副对联:
“束发修德唯潜心药草,知恩图报愿情满人间。”
“真好医德。”冷知秋忍不住赞叹。
那对联的字迹遒劲雄浑,却没有落款,不知是何人手笔。对于书法,她颇有心得,忍不住抬手描摹那木楹联上的字迹,暗自叹服不已。
三爷爷咕哝道:“大白天的关门谢客,这药堂不做生意了。咱们白跑一趟,赶紧回去吧,不然天都要黑了。”
是啊,冷知秋这才发觉,这“春晖堂”竟然大门紧闭,里面一丝响动也没有。
怎么会这么不巧?或者说,怎么会这么巧?
一个貌似纨绔的男子,带了几个小厮围上来,搭讪道:“哪家的小娘子?是要找大夫吗?你往回走,那边有个白和堂,那里的大夫医术也很高明,是区区在下开的,今日清明佳节,不收你银子。”
冷知秋摇摇头,默不作声给他福了一礼,便要进小轿子,准备回家作罢。
想了想,又停下脚步,转身问那人:“大官人能否见告,这家有个木大夫,是什么来历?”
“哦,你是来找木子虚的啊?他和他姐姐在这里开药堂有好多年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来历,就是为人和善些,所以生意还不错。”
不是生意不错,是好得不得了!不然他这个同行竞争的人,也不会闲得整天在人家药堂周围晃荡,寻思找茬。不过今天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