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就要嫁人了,还不懂事。这些个话,可千万不能在夫家说!”冷刘氏瞪了女儿一眼。
冷知秋莞尔的吐舌,拿起放在一旁的账簿,盯着上面的礼单看,好些东西也不知派什么用场,却要置办这许多,这些风俗礼节,她还是头一回见,越看越觉得莫名其妙,京果干货又不好吃,杂七杂八、零零碎碎的,也不知和成亲嫁人有什么关系。
看了一会儿,她指着单上的聘金道:“不如爹爹拿这些银子去置点地,以后靠收租就能过日子,女儿嫁过去以后,也不用再担心您二位。”
这个念头,冷景易何尝没有?二百两银子买点田产,的确是最合适不过,也不用发愁接下去坐吃山空。但就是担心女儿在夫家抬不起头呀。
夫妇俩对视默然,等冷知秋回房休息时,冷景易终于开口说了句动情的话:“知秋,你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是我们的心头肉,你可一定要在夫家好好过日子呀,别叫爹娘担心。”
冷知秋鼻子一阵发酸,父亲恐怕是生平头一回吐露感情吧?一个默然守内的男子汉,到了嫁女儿的时候,终于也柔软了心肠。
等到冷知秋离开,冷景易便关上门,对冷刘氏轻声道:“把那些银钱全都包进嫁妆里,和压箱底的东西一起放。”
冷刘氏揉着红通通的鼻尖,嗯了一声。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还能不清楚吗?面冷心软,就算他自己饿死,也不会让女儿委屈的。
☆、006 礼物
正月初六还没过,就有传言,说宫里的皇帝生病了。
这种传言都是在男人们中间悄悄的说,从金陵皇城,到四周各州府,表面上都很平静。女人们更是没有任何知觉,照样鸡毛蒜皮、掰着手指头精打细算的过日子。
冷刘氏越发为那柴米油盐愁苦,别人嫁女儿,就像贩卖人口一样,好歹能捞到不少礼金,她家嫁女儿,是直接把所剩无几的一点钱都花光了,至于礼金,为了冷知秋将来日子好过些,那是万万不能动的。
冷景易整天在书房里想事情,也不管这些。
没奈何,冷刘氏只好厚着脸皮出门找邻居,问有没有哪里接针线活的。
邻居徐王氏大惊小怪的嚷嚷:“……刚下的聘金,少说也有二百两吧,这么快就缺钱用了?你家一日三餐是拿银子当饭吃的吗?”
冷刘氏拦都拦不住,惊得活计也不问了,捂着脸就逃回了家里。幸亏女儿知秋今天出门去了,要是听到这动静,可真不知该怎么劝解那孩子。
靠着门墙,她就忍不住哭了出来,身子原本就虚弱,这泪水涟涟惨兮兮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当年大家闺秀的风光?
她原本是嘉兴知府的千金小姐,自小就没受过委屈,嫁给冷景易,也着实过了十几年幸福的日子。冷景易生得俊美,人品端正,不纳妾不胡来,官做到二品都御史,虽然不太会说知冷知热的温柔话,但对她是真心疼爱的。可惜,人有旦夕祸福,这一切幸福转眼说没就没了。
现在,她那从不沾阳春水的手,要自己洗淘做饭,自己缝衣补缀……天寒地冻,娇嫩的肌肤都裂开生了冻疮。
虽然女儿很乖,没有闹腾叫苦,还帮着出力,但再过几天就是别人家的媳妇儿,到了那时候,还有谁陪她帮她安慰她?这凄凄惨惨的老宅,就剩下她一个人独自撑着空荡荡的家,也不知冷老爷什么时候能找到营生,重新撑起这倾塌的一边天?
正哀怨着,门外响起敲门声,一个声音恭敬的喊:“冷景易老爷是住这里么?”
冷景易赶出正屋,便撞见自己夫人的憔悴模样,一双好看的眼睛都哭肿了。他愣了一下,心像被刀刺过。
冷刘氏急忙擦着脸,往屋里躲。
冷景易凝视着她纤瘦的背影,半晌无语。
门外再喊:“有人吗?是冷景易老爷家吗?”
冷景易深吸口气,打开门看,顿时惊得僵立不动,目瞪口呆。
门外站了三个人,两个仆从打扮,一个武官装束,因为习武,这三人都是异常身姿挺拔,腰间悬着刀剑。
主客打了个照面,都不说话。
冷景易呆了一会儿,急忙侧身将那武官让进屋,又赶紧冲两个仆从使了个眼色,旋即紧紧关上大门。两个仆从自去四处巡逻不提。
武官进门看到堆积如山、贴着红双喜的礼物、嫁妆,略顿了顿,负着手、垂着眼皮半晌不吭声。
冷景易看他脸色,轻声解释:“小女定了亲,正月十五完婚。”
武官“嗯”了一声,这才落座。
冷景易站在一旁,疑惑地看着他,等他说明来意。
可对方只是坐着四处打量一圈,便站起身,伸手在冷景易肩上拍了两下,道:“做官不易,在这里住着也好。”
就这样?
冷景易送武官走出前堂,脑子里一头雾水,乱纷纷的。
就要出大门,武官解下腰间的钱囊,想了想,又自胸口衣襟里掏出一块玉,全都递给冷景易:“这些,是给令千金成婚之喜的礼物。”
冷景易吃了一惊,不敢领这么重的礼物,但更不敢拒绝。
武官离去前,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沉声道:“不要和令千金提起本王。”
“是。”这是废话。
冷景易当然不可能会对女儿提起这样的人,跟这种人哪怕扯上一丁点的关系,都会倒一辈子大霉,搞不好就是全家人头落地。他丢官可不就是因为这个人么?
送走武官,重新关好门,冷景易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现在皇帝生病,应该管不到苏州一个小小的弃官冷景易吧?不会再来什么罪名吧?
成王的玉坠,他可万万不敢交给女儿,不然会害女儿女婿一家子人。至于钱袋,他打开看了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居然全是重新熔铸的金叶子,这算什么?对害他丢官的补偿?他丢这个官是他自己的事,跟你成王并无关系吧?
不管怎么说,这迟来的安慰补偿,对于冷景易,恰如久旱甘霖。
至少,他暂时不用为生计发愁;至少,他明白了人家成王还是把他这个二品都御史放在心上的,只不过时局动荡艰危,成王不便开口罢了。
冷景易握紧玉坠和钱袋,眯起眼,胸臆间淤积多日的闷气,慢慢散开,男儿一腔热血又开始恢复热度。这个时局,他一直在思考,虽然目前文王受皇帝宠信,极有可能继位登基,但不到最后一刻,成王未必会输。
他一边反复回味成王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涵义,一边兴冲冲踱进后屋,见夫人靠在榻上抹眼泪,那样子楚楚可怜,忙走过去陪坐下,将她拉进怀里,拭去泪痕,轻轻摇了两下,神情温柔如水。
“你这身子可经不得泪水泡。夫人,快别愁了,看。”
冷刘氏看着丈夫手中满是金叶子的钱囊,愕然不已,哪里变出来的?
冷景易凑到她耳畔轻声说了三个字:“是成王。”
冷刘氏顿时明白过来,又惊又喜又是担忧,轻声问:“这钱能用吗?”
冷景易道:“低调些便可。你对旁人只说是项家下聘的钱。”
冷刘氏点点头,想了想还是有些怨怼:“他这是补偿,还是施舍?”这两个月的苦,简直像噩梦。
冷景易沉吟着摇头:“成王不是一个会施舍的人,他做事向来有道理,只怕将来为夫还要替他效力。你就放心用着这些钱吧,不必多想。”
多想也想不通,谁知道外面这些男人在闹腾什么。
冷刘氏喜滋滋站起身,将这带来希望的财物收藏起来。心情转好,脸色跟着也亮堂许多,底子好看,气色稍恢复,便又是风情万种的女人。她踮着足尖合上箱笼,款款的细腰,乌发如云……
冷景易盯着她瞧,“夫人,过来。”
☆、007 鸳鸯
冷刘氏知应一声,转过身来,触到那眼神,不由得一怔。
十几年夫妻,那似乎闪亮、似乎暗沉,仿佛要把人吸进眼里的目光,她岂会不懂?
可如今女儿大了,加上摊了祸事,身子一直不爽快,也快有半年没和丈夫有过亲密了,他才三十七岁,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这半年想是颇冷落了他。
但说来说去,这种事也是一看身体状况,二看心情,勉强不来。
今天心情倒是没问题,但身体……“景易,我还咳着呢,会传染。”
冷景易干脆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横抱起这轻飘飘柔若无骨的身躯,似乎憋了好大劲,才忍不住道:“玉竹,这阵子为夫亏欠你太多太多。你是个好女人,不论人生得意还是失意,不论富贵还是落难,你都把我这个粗心汉宠得像尊菩萨,没有一句怨言。冷景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玉竹是冷刘氏的闺名。
她听着丈夫的话,心里又酸又甜,笑着嗔道:“不做官儿,你倒是有面皮自称汉子了。”
不宠着他敬着他,难道还和他吵个你死我活不成?女人做了妻子,哪个不是又当妻子又当娘的?
冷景易哈哈而笑,将妻子轻轻放在榻上,低头抚着她的面颊,声音低沉的道:“也是,不做官儿,自有不做官儿的好处,现在我先做个‘无赖’试试。”
他吻上去,手也熟稔的四处游走,冷刘氏躲避着支吾:“这大白天的,待会儿知秋回来撞见就不好了。”
话音落,门窗就被关上了。冷景易点起火盆,挪近了靠床搁置,这架势……
冷刘氏脸红得厉害,又说:“我这咳嗽总不见好,要是肺痨,你可躲我远些。”
“夫人今天真啰嗦。”冷景易抱怨了一句,封住她的唇,使劲亲了一口。
就算有肺痨,要死也一起死。老娘已经作古,女儿就要嫁人,他若再失去怀里这个妻子,还活着干什么?
这燕好动情的时辰总是匆匆,仿佛是过了没一会儿,冷知秋就回到了家里。
她听到隐约似乎有奇怪的声音偶尔溢出正房的门窗,侧耳听了一下,终究是大惑不解,几次想要去敲门,问母亲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但轻推了推门,却发现里头拴死了,只好坐在院子里等待。
冷知秋以为母亲身体不适,父亲大概正在替她针灸,前几天就针灸过,还说不能见风。
其实冷景易没什么高明的医术,也不是正经的郎中,只不过他是两榜进士,读过的书多,偶尔会照着医书给自己家人把把脉,弄点药,针灸一下。冷知秋在他的熏陶下,也喜欢研究医书医药。
说起书,还是为了那些宝贝书。
过完正月初六,街市都慢慢恢复开门经营,所以,她赶在今天背了一箱书去街上找店铺裱糊。因为,马上就要嫁人了,她想把那些陪伴多年的书都重新装裱整齐,当作嫁妆带到项家,但愿未来夫婿会喜欢她的藏书。
如果说,对未来嫁做人妇的生活还有什么期待的话,这大概就是唯一的指望。
万一未来相公不喜欢,那该怎么办?
母亲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妻以夫为纲。
可父亲说过,夫妻举案齐眉,心意相通,如彩凤双飞翼,相思连理树,这才叫夫妻。
如果自己和未来相公不能心意相通,总是她一味委曲求全,那有什么意思?她又不欠他的……
胡思乱想了许久,眼看天都快黑了,她猛的一惊,怎么父亲还没施完针吗?
她绕到屋后,隔着后窗户问:“娘,您怎么样?好些没?爹爹在给您针灸吗?”
屋内,喘息嘤咛戛然而止。
冷景易搂紧了如玉光洁的女人,有些咬牙切齿,女儿怎么回来了?这关键时刻不是要命么?
冷刘氏红着脸小声问他:“什么时辰了?”
冷景易摇摇头,屋里窗帘都拉死了,黑咕隆咚,只燃着火盆,他哪知道外面天色?
调匀了呼吸,他才对后窗方向喊道:“噢,知秋啊,你娘她不要紧,爹这边……针灸……嗯,快好了!”
冷知秋放心的吐了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爹,您让娘多休息,晚饭我来做。”
她做的饭菜呀……让人不敢恭维。
但是,已经到了做晚饭的时间吗?
冷刘氏不好意思的轻声催促丈夫:“你快一点,这……怎么转眼要吃晚饭了……”
“夫人,这事儿,快不了。”冷景易缓缓动作起来,今天,他是要把无赖进行到底了。
反正知秋也不谙其道,自会去做饭。他还没宠够老婆,这些天她受那么多苦,他又不善甜言蜜语,只能用行动。
好容易等到云开雾散,各自餍足,这才收拾了衣服和房间。
冷刘氏幽幽的、小声的对丈夫说:“妾身好像忘了一件事——”
冷景易报以询问的目光。
冷刘氏红着脸凑到他耳边耳语:“知秋她什么也不懂,这压箱底的东西,还缺一个‘鸳鸯香囊’,几个月前抄家时弄丢了,你别忘了再找一个来。”
压箱底的“鸳鸯香囊”,就是给新婚夫妇学习房事的春宫图,将图装在香囊或瓷罐里,平常不用了就压在箱底,据说能辟邪。这是女子出嫁嫁妆里必不可少的东西。
冷景易答应了,清咳一声,这才脸上带着笑意离开里屋,去他的书房等着饭来张口。
灶间里,冷知秋一张小脸上东一道西一道都是灰印,手忙脚乱的烧着饭菜,一不小心,竟然把手指给切破了,疼得她直跳脚,泪花都滚了出来,却不敢吱声,怕父母担心。
——
三日后是正月初九,与画铺堂倌约定取书的日子。
冷知秋换了身清爽干净的棉袄,像前些天一样把长发挽起,包上头巾,再戴顶斗笠,遮去大半边脸,便向母亲告辞出门。
☆、008 是你
今天东市长街比初六那天又要热闹许多,熙熙攘攘,彼此呼喊的嘈杂此起彼伏。
冷知秋这个昔日大家闺秀,某种意义上堪称资深“宅女”,走在这市集,真是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一条四处碰礁的小船,躲闪得手心都冒汗了,恨不能直接飞到画铺,取了书再飞回家里。
人来人往中,难免被碰到肩,被踩到脚,被撞歪了斗笠……
她想起那个叫木永安的大叔,如果他在,就会帮她挡去这些莽撞急躁的人,为她围出一方小小的安宁吧?他有些像父亲的傲气睿智和不容置疑,但又和父亲完全不同。
不同的是,木永安有一种稳稳的从容,因为这从容,他似乎可以掌控所有局面。也因此,她看书的时候,会忍不住幻想,把他想成书上那些了不起的帝王将相。
当然,帝王将相怎么会跑到一个小码头去?怎么会上寒山寺和法师谈论佛经?那不过是个有些特别的武官罢了。
有的人和有的人,就像活在两个世界。也许世上的人,就是各自壁垒成小圈子,像油溶不进水。她和帝王将相们是不同世界,和未来夫婿家的亲眷们,似乎也处于不同世界。那么她的世界里,又有哪些人呢?
她想起京师里说得来的一个姐妹,是徐侯爷的小千金徐子琳,临走时也没来得及与她话别,每每想起来就十分遗憾,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其他有过来往的同龄女孩,表面上客客气气,未必能够如她那般知心。
也不知是她走神,还是斗笠挡住了眼睛的缘故,走着走着,竟然撞到了一个人的后背,还差点把人家的鞋后跟给踩掉了。
那人的衣着是个儒士的打扮,青缎面的鞋子后跟豁开一个口,露出雪白的芒袜,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松香混合着桐木琴瑟的古朴气味,似乎哪里闻到过。
她也没多想,低着头就给人道歉:“对不住,把您的鞋踩坏了,我赔钱。”
对方缓缓转身,翘起脚后跟瞅了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