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宝贵难得严肃的表情,娓娓解释。
“岳父大人必定知道先秦的‘山海经’,那本奇书残缺甚多,有数页被撕去,自先秦到唐时,辗转争夺,最后流落东海诸岛之间,不知所踪。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奔赴东海茫茫大洋,就是因为那撕走的几页‘山海经’,记载了这样一段故事——”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围拢去看,一边听着项宝贵说这近乎荒诞的秘密。
“传说东海龙王有两个龙子,一青龙,一白龙,却同时得了绝症。龙王想用自己的灵珠挽救龙子,但灵珠只有一颗。他把灵珠放在小青龙嘴边,小白龙就流下了眼泪;他赶紧把灵珠递给小白龙,小青龙又哭泣不止。龙王十分痛苦,难以抉择,就把灵珠取出放在两条小龙中间,让他们自己去拿,谁知两条幼龙互相看看,谁也不肯去抢。眼看龙子命在旦夕,龙王不堪心中煎熬折磨,就把灵珠扔出了东海龙宫,决定抱着两条幼龙同归于尽。”
“唉……哎哟太惨了。”项沈氏沉沉叹息。
冷景易凝视端详两条小玉龙,最后目光停留在中间那颗明珠上。“难道,这颗就是龙王的灵珠?”
谁信?天下真有这种事?
项宝贵笑看向冷知秋,见她凝眉似乎在想什么心思,便问:“娘子你说呢?你信不信这颗是龙王的灵珠?”
“是不是龙珠有什么要紧?夫君拿这宝物出来,说的是‘难以取舍’,你的三罪过,就是指这个吧?”冷知秋看进他的眼里。
项宝贵满眼喜悦,“知我者,娘子也。”
冷知秋却不高兴。“你忙你那了不起的大业,我未必当你是龙珠宝物,缺你不可。”
这小两口几句对话到此,听者纷纷额角滴下冷汗一颗。
项宝贵张口结舌,居然脸红了一下。“……伤我者,亦娘子也。”
她怎么总是不给他一点面子?她怎么总是一派潇洒,不放在心上?
忍不住,他问:“在娘子心里,到底有什么是重要的、缺之不可的?”
冷知秋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什么是缺之不可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有缺之不可的东西,求之不得,岂非活不下去了?何苦来哉。”
“哎,这孩子怎么这么寡淡的性子?”项沈氏好生烦恼,“宝贵啊,你可千万别对她太用心,不然以后吃亏的肯定是你!”
“老娘,您说的有道理,我现在就吃亏大发了。”项宝贵笑嘻嘻的,眼底却是复杂。
冷景易若有所思的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婿,两个年轻人,到底是年轻啊,不经历过,怎知道其中滋味?现在说说笑笑,真要让他们相处下去,以后指不定怎么要死要活的分不开呢!
深叹了口气,冷景易拿起那颗龙珠问:“你要把这龙珠给哪条小龙?”
项宝贵收拾情思,俯首回答:“这两条玉龙也是有名堂的。世人为龙王与两条幼龙塑了金身,供奉香火,千年之后,也就是百年前有个奇人巧匠,将那吃了千年香火的幼龙剖心,又塑了这两条玉龙,岳父大人可取玉龙观看,它们的心是可以看见的。”
“哦?”冷景易惊诧的放下灵珠,取小白龙观看,果然在龙身腹中央,见到一点红心,栩栩如生。“倒是技艺超凡脱俗,世所罕见,这两条玉龙堪称价值连城。”
就不知项宝贵哪里弄来的宝贝,又是什么缘故藏在这苏州城里装“穷”?
“岳父大人果然眼光独到,明察秋毫。”项宝贵拍完马屁,才继续道:“传说,灵珠只要放入任一条玉龙嘴里,那颗心就会复活跳动。小青龙若‘活’了,可保江山事业,富达四海,也可尽大忠大义,凡大丈夫所为,必定成功。小白龙若‘活’,则一生安逸,家庭和睦,男女相悦,子孙万福。”
“噢,原来如此。”冷景易顿时明白。“那么你常年在外,就是在做大丈夫事业?”
项宝贵苦笑一下,“我哪里是什么大丈夫,实在是被逼无奈。小婿有位恩师,于我有救命之恩、再造之情,他老人家临终嘱托了我一件事,我不能不办,如此才常年在外。”
冷景易问:“你把这宝物呈给冷某,是要如何决定?”
既然把事情挑明了,总要有个决断。
“小婿把这决定权交由岳父大人。岳父大人认为,灵珠应当给哪条玉龙?”项宝贵把问题还给了冷景易。
众人目光全集中在冷景易身上。
冷景易不由得皱眉,沉吟着问:“这个传说灵验么?”
“天知地知我不知。不过,这上百年来你争我夺的宝物,究竟会有什么功用?这些年我都没敢下决断。此次献宝,说明我的心意才是重要的,至于宝物究竟有没有奇效,小婿反而看淡了。”项宝贵依然跪着。
“你先起来吧。”冷景易脸色已经变得和善。
老丈人看来对女婿颇有改观。
项宝贵喜滋滋站起身,转眸冲冷知秋眨眨眼:娘子,为夫虽然没立功表现,但认错诚恳、马屁到位,眼看老丈人要认我这女婿了哦!
冷知秋被他逗得抿唇一笑,莫名也是心情愉快。
谁知,冷景易拿起灵珠,稍一顿,便神色淡然的放进了青龙嘴里。
一串清脆叮咚的滚动声后,那条张牙舞爪的碧玉小青龙晃了两晃,腹中藏着的一点红心慢慢流出一丝红线,前后蔓延,直到龙头和龙尾。
项宝贵惊诧的伸手想要阻拦,脸上惨然变色……
☆、068 你警告,我鼓励
“有问题?”冷景易挑眉问。
项宝贵收回手,垂眸不语。
百年来,得到宝物的人不止他一个。虽然传说不可尽信,但面对青白取舍,始终都是难以抉择。没有抱负担当的男人,就不是大丈夫;但又有谁能弃了家、弃了心爱的美人?
他拿出这宝物,既是管中窥豹,展示一点家财实力,不希望被岳丈看轻,更是为了向岳丈和妻子坦诚自己不着家的苦衷。
他把决定权交给冷景易,私心以为,冷景易那样明大义又爱女心切的人,应该不会做出选择。
只要翁婿心意相通,彼此认可,以后相处起来也就和谐美满,至少,不会急着把知秋往孔令萧身边推。
然而万万没想到,冷景易居然选择了小青龙。
只听冷景易道:“宝贵你很好,比我想象的好。然则……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知秋不适合做你的妻子。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性格也完全两样,我希望我的女儿平平安安过日子,而不是跟着你提心吊胆。你这番心意,恕冷某无法接受。”
项宝贵神色木然,只看着宝箱中两条玉龙,目有戚戚。
“喂,姓冷的,你把话说明白了,什么提心吊胆?我儿子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强盗!”项沈氏怒道。
冷景易懒得理她,只深看一眼女儿,继续对项宝贵道:“这两年,我把女儿交给你项家照顾,但你必须离我女儿远点,这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你自己好。不要等到情根深种,再来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你是个好孩子,应当明白我的话。”
说着,冷景易皱眉微微叹息,站起身在项宝贵肩上拍了两下,便准备离开。
若不是通过观察,对项宝贵颇为欣赏,他也不会说这样直白的警告;他对项宝贵有信心,女婿是个硬骨头的汉子,应该能够明白利害、克制好自己。
可惜了一个不错的后生,应该能找个与其披风戴雨、翱翔海天之间的红颜知己吧?不过,绝对不会是他那文静柔弱的女儿!
项宝贵默然无语,将他送到门外。
冷自予犹豫了一下,也乖乖跟了过去。
身后,项沈氏跳脚骂道:“哎,我说你这死样的老男人!你是不是巴不得拆散了女儿女婿?好声好气求着你,你尽说些不吉利的屁话!有你这样的丈人吗?叫女婿离女儿远点?你把我家宝贵当臭狗屎么!?哎呀真是气死我了,真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难怪被皇帝给抄家免官,真是太招人恨了!”
“……”
冷景易赶紧加快脚步,连走带跑,以便将这些“噪音”甩掉。
到了项宅大门外,项宝贵将那只宝箱递给冷景易。
“这是原本就要送给岳父大人的。”
“太贵重,冷某受不起。”冷景易断然拒绝。
项宝贵想了想,从箱中取出小白龙,硬塞进了冷景易怀里。“如果岳父大人将来为知秋寻到了合适的夫婿,就把它送给那位有福之人吧,就算是我对知秋的祝福。”
听他这么说,冷景易放下心来。“你能看开,又有这心胸,我果然没看错你。年轻人,你自己保重吧。”
项宝贵勾起嘴角一笑,不答。
此刻,没人去关心那条碧玉小青龙正在缓慢的发生变化……
——
堂屋中,项沈氏拉着冷知秋的手小声道:“那个知秋,你别听你爹的疯话,什么性格两样、不同世界,纯属放屁!老娘我还不是嫁了个病秀才?照样过得蛮好。你要好好和宝贵亲近,别总是拒人千里,这样才能尽快有孩子,懂吗?只要有了孩子,我就把这个家全交给你,到时候你带着孩子管着家,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她的算盘是:儿子有忙碌的事情,那就让儿媳妇也忙起来,这样就不用在家里空等着,小两口每年总能聚上一段日子,不也挺好的吗?再说儿子又不可能一辈子在外面忙他那个什么师父的遗嘱,事情总有了结的时候。
她可不会像冷景易那样,把好好一段姻缘愣是唱衰了。
冷知秋正在愣愣出神,想着父亲的话所包含的意思,所以也没听进去婆婆的话,只随意问:“亲近就会有孩子吗?”
“傻丫头,那是当然的呀,明儿婆婆会帮你们一把的。”
项沈氏说着,亲昵的掐了一把儿媳妇的嫩脸。真是水嫩水嫩啊,儿子不动心才怪。至于冷景易这恶人的警告,就让他去死吧!
冷知秋被掐得回过神来,捂着被掐痛的脸,茫然问:“姆妈,您刚才说了什么?”
“……”
项沈氏恼得提高嗓门重复:“我说,你赶紧和宝贵生一个,我就把园子和项家大小全交给你管了!”
堂屋外,桑柔正拿着点心准备问项沈氏意见,听到这清晰响亮的话,惊得差点没把盘子给摔了。
却听冷知秋淡淡道:“知秋已经没了方向,所以还是顺其自然吧。”
“怎么就没方向呢?老娘是个过来人,看得明明白白,我家宝贵还是很中意你的,你不是也挺喜欢我儿子的么?”
有吗?冷知秋诧异的眨眨眼。
“今儿晚上你们俩就给我圆房,不许再闹幺蛾子出来。”项沈氏又道。
冷知秋怔怔的想,什么样叫圆房?睡在一起吗?
“这不太合适,我们……”
“啊呸!”项沈氏懊恼的跳脚。“你和我儿子成亲拜堂是假的吗?夫妻不圆房那是侮辱天地君上、忤逆父母长辈,是大逆不道!有什么不合适?你还是个读书人呢,怎么这么不懂事?”
“呃……”冷知秋白着脸无语。
堂屋外。
桑柔在外面深呼吸无数次后,把脸皮拍松,这才跨进门槛。
“夫人,点心都做好了,就是这几样,您看看还合口味吗?”
项沈氏想了想,就把面前的点心盘子推向冷知秋。
“儿媳妇看吧。”
她要把儿媳妇给绑死了,不能让冷景易得逞。
桑柔飞快的撇了一下嘴角,翻了一个白眼。只不过速度堪比流星,没人看见。
冷知秋在这种事情上没什么心眼,婆婆叫她看,她就不客气。
“瞧着都挺好——啊,对了!姆妈,小葵做点心是个好手,我拿过去叫她尝尝,正好她也该饿了。”
“行,你拿过去吧。”
项沈氏又对桑柔道:“桑姐儿,你一个人忙也忙不过来,可惜小葵被小野这熊孩子给伤了,不然正好可以帮你。哎?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你不舒服?”
桑柔忙摇头。“奴婢是想起自己疏忽大意,不知道小葵受伤,差点误了她性命,所以心里很不安。”
项沈氏一拍手道:“救回来了就好,不要再提。走走走,我和你一起去包青团,不然天黑也赶不及了。”
桑柔做菜好,做点心也不错。
“小姐,桑柔做的吃食就和她的人一样,看着好看,吃着偏甜,十分用心就是了。但她不是个好人!”小葵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冷知秋默然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069 青团之夜
“这些日子,奴婢和她相处下来,总觉得特别辛苦,奴婢说句大胆的话,她呀,是把她自个儿当项家主子看待了。”
主仆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默了半晌。
要处置一个奴婢原本是件简单的事,难在桑柔有“主人翁”精神,但冷知秋却反而没有。
良久,冷知秋道:“我也不能打发她走……这次的事先忍着,等把明儿清明的礼节做完了,再了却天赐舅舅那桩案子,大家都空下来,咱们再做主张。”
“嗯。”
小葵披衣要下床。
冷知秋拦住她问:“你起来作甚?”
“桑柔她想着讨好主子,就特意加多些糖,其实,反而把东西做得太甜,那青团又是玫瑰豆沙馅儿的,刷了油,更加腻得慌,明儿大家恐怕要未饱先腻了。奴婢曾做过一种酸菜春笋馅儿的,可爽口了,这就去搭手做几个掺在里头,也好去去甜腻。”小葵道。
冷知秋拦不住她的力道,只好跟在她后头低喊:“你走慢点!就算你身子骨硬,这都疼晕过去才刚醒过来,也不能这么折腾,会落下病根的!”
小葵听话的放慢脚步,笑道:“要落病根早落下了,奴婢自小也不知被打过多少回,就是狗命一条,又贱又硬。”
闻言,冷知秋有些心酸,“你们都是苦过来的人,不怕风吹日晒,唯独我不知人间疾苦……”
你们?小葵愣了一下,还有谁?
——
项家的灶房造得格外宽敞,分里外两进,外面是明灶、大桌、菜橱,里面是储罐、暗灶、案桌。
这会儿因了过节,外进灶间热闹非凡。
桑柔和项沈氏将大桌子移到了当中,正坐着手脚麻利的拌馅料,和面,包青团,一旁凉水里浸着煮过的楮叶,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项文龙破天荒也在,正在烧水,对着火塘“毕剥”作响的火苗出神。
最让冷知秋意外的是,项宝贵居然正翘着一条长腿坐在大桌边,懒洋洋歪着身子,手指上沾了些豆沙馅,正在吮手指,那样子活像个没长大的大男孩。
她就有些不高兴了。他送走老丈人后,不来见她,却踅到厨灶这种地方来做少爷。
项宝贵的手指还放在嘴里,就忙放下高高翘起的腿,含糊不清的道:“娘子怎么来了?”
冷知秋微微撅了下嘴,道:“正所谓君子远庖厨,男人下厨房是会没出息的。”
说完了才想起公公也在,顿时红着脸补充说明:“年轻的男人下厨房是会没出息的。”
反应还真快——项宝贵噗嗤一声就笑。
项沈氏斜了一眼正愕然看过来的项文龙,抿着,笑得嘴唇发颤。
冷知秋窘得难过,想要退出去,却见小葵去里间搬酸菜坛子,脚步还有些打晃,只好硬着头皮对项宝贵道:“别笑了,你把那坛酸菜拿过来吧。”
“遵命,娘子。”项宝贵勾着嘴角去了,却绕着桌子走里侧,远远的避开冷知秋。
敢情是父亲冷景易的警告在发生作用?
冷知秋心里正有些怅然,却见项宝贵走过桑柔背后时,那大姐难掩紧张的直起腰身,眼珠子都亮了。
女人是有直觉的,尤其是在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