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嬷嬷你接着说。”
媒婆一看冷景易有兴趣,顿时更来劲。“项秀才为人和善,才高八斗,家里也富庶,有独门独院三进大屋呢!哎哟,要说那屋子,修饬得真正整齐漂亮,一溜的青瓦白墙,飞檐斗拱,就西城那几条街,像这样干净整齐的家也不多见。”
嗯,人好,才高,有房。
冷景易微微点了点头。他本不是个计较家业的俗人,但女儿的终身幸福,他这个做父亲的,想不俗都难。
媒婆眉开眼笑,再接再励:“要说项家那孩子,长得真是没话说,打东城走到西城,后面一准儿跟一串姑娘招红袖呐!和冷老爷您的千金,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儿,站出来就跟画里的神仙眷侣一般,啧啧啧……”
冷景易将信将疑,如此好的人才,为什么会挑上他这个罪官家的女儿?那项秀才总不能见过知秋吧?知秋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能见过?
“这事儿我知道了,先这样吧。”他盖上茶碗,准备送客。
媒婆一看他这是不相信她的牛皮,立马站起身,甩着手帕走来走去,一边嘴巴倒豆子似的blablabla:
“冷老爷,嬷嬷我做了二十年媒婆,您到处打听打听,我辛嬷嬷的金字招牌可是响当当的!那是绝无虚言,精挑细选!我手底下撮合的夫妻,哪个不是和和美美过日子?就连句拌嘴的都没有!为什么?就因为嬷嬷我是个实诚人,都替姑娘小伙们看好了,觉得合适,这才上门做这趟媒,若是不合适,辛嬷嬷我还不乐意去强扭瓜秧子呢!这项家小子可香着嘞,多少人家早就瞄准了等着媒婆上门,要说合适的,也不仅仅只有您的千金,比如芙蓉街的黄家小姐,小海湖畔的陈家姑娘……您要是晚个两步,说不定别人家就捷足先登,赶着这新春佳节把亲事给订了……”
这辛嬷嬷说话都不带喘气,嗓门还大,嚷得屋里屋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冷刘氏躺在里屋一个劲咳嗽。
冷知秋愕然坐在灶间,呆呆听着那一句句话,每一句都像一个炸雷,在她耳畔炸开,让她头晕目眩。
一直以来,她根本就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她需要面临“嫁人”这个问题,光是听那媒婆说的人和事,她就觉得无比心烦,还有隐隐的害怕。
可是,她今年15岁,过了春节,就满16了,不嫁人,难道做个老姑娘?做老姑娘她很乐意,可是,这左右街坊指指点点,恐怕不会让爹娘有安生日子吧?
一个姓项的秀才?和善,才高八斗,还长得貌似潘安?
她突然想起寒山寺山下运河边码头集市碰见的那个叫孔令萧的书生。那个秀才,是不是和那个书生差不多?
反正她的生活环境里,只偶然见到过这样一个书生,也只能拿他去想象那位项秀才。
事情居然就是这样措手不及、匆匆忙忙的定了下来,没有给人细细思量的时间,因为,年关春节就是后天,要赶在大年三十之前,把问名、纳吉的事办妥,索性连男方来冷家相亲这个步骤都省了,直接由金嬷嬷拿着冷知秋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去项秀才家合八字,项家又请了风水师算出黄道吉日,隔天就送到了冷家纳吉。
黄道吉日很简单——大年三十过大礼,正月十五元宵节迎亲拜堂,真是好日子,好记……
冷知秋心里一直盘桓着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匆忙,非要赶在年关开春?真的那么抢手,不赶紧就会被什么黄千金、陈姑娘给抢走?那就抢走好了嘛……她有些烦闷的翻着书页,薄薄的小嘴微微撅起。
大年三十那天一早,门外就热热闹闹的人声鼎沸,冷景易出门迎接,正是项家定亲下聘的队伍,当头一个弱冠少年,儒衫丝袄,气质不俗,脸上带一抹兴奋的笑,让人一看就觉三分亲切。
冷景易暗喜……
☆、004 大礼
冷景易暗喜在心,看来辛嬷嬷倒是没有吹牛乱说。
这后生儒雅俊秀行动潇洒,毫不扭捏羞涩,颇有江南文士风骨。
再看聘礼的队伍,挑抬捧抱,从礼饼到三牲,从酒果到油茶,林林总总九个人的队伍,一样不少,虽不能和豪门大户人家的排场相比,但难得对方做得周全,也叫人挑不出毛病。
看惯京师膏腴气派,冷景易对这方面倒不是很在意,只要那叫项宝贵的秀才真的是个好人才,对女儿好,那他和夫人的天便永远晴好了。
儒生笑盈盈捧着一个盒子,给冷景易鞠躬行礼。
“冷伯父您好,这是项家的礼金,请您笑纳。”
冷景易点点头,还没成大礼,是不能叫丈人,“不急,贤侄进屋喝茶。”
另一边,冷刘氏拖着还未痊愈的病弱身躯,忙着指点两个临时找来的婆子,将女方的回礼搬出来,交待那九个全福之人的女亲眷。
女亲眷们乐呵呵说了不少吉利话,她们平日里也不曾和冷刘氏这样浑身透着股又贵气又雅致的人相处,看她慢声细语、落落大方的,不自觉都有些自卑。
但等冷刘氏走开,她们打开回聘金的盒子偷偷一瞅,顿时换了眼色,自卑一扫而空,再看这冷家老宅便有些不屑。
是的,回聘金很少,只有二两二钱……那还是冷知秋在路上替木永安抄佛经挣的。
西屋小厢房里,冷知秋换了身水粉团袄,坐在梳妆台前托腮出神。
这身衣裙还是去年春节做下的,那时候,父亲还是当朝二品都御史。天家难测,皇帝的猜忌突然而来,就是突然的灭顶之灾,纵是父亲这样要强的人,也只有无可奈何的认命。
听外面的动静,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和期待,但也没什么值得难过。就这样嫁个殷实人家,和秀才夫君闲来磨墨赋诗,帮着他打理家务,劝他不必追求功名,如此平淡一生,也是不错。就不知那秀才夫君肚子里是不是真有文章,能不能和她聊到一起……项宝贵,这名字真是俗得不能再俗……
正出神,门笃笃响了两记,两个男方的女眷捧着首饰盒子,笑呵呵的进来。
冷知秋坐直身板,抬眸看向她们。
俩女眷先是笑声猛地止住,就像被噎到了,接着直愣愣盯着冷知秋看,看了半天,一个大叫了一声“娘也!”,一个干脆手滑,摔了首饰盒。
外面有人问:“怎么了?怎么回事?”
屋里的女眷脱口大声道:“不得了啊!这娘子真正是个美人!比那画里的仙女还要俊!”
坐在正屋外堂喝茶的儒生,听到这动静,不由微微挑眉一笑,看来,项沈氏倒是给她儿子选了个漂亮媳妇儿?这下看宝贵还怎么推托,嘿嘿。
外面的女眷们早按捺不住,一个个全挤进了小厢房,围观冷知秋,唧唧喳喳,评头论足,脸上笑得像朵菊花,眼神意味深长,是那种深谙男女房事的过来人才有的意味深长。
冷知秋有些不高兴,那些目光和言语都让她觉得自己成了只笼里的鸟,还是被拔光了毛的禿鸟,供人取笑。
她喜欢安静,不喜欢这满屋子围观的看客!一对根本无需描摹的秀眉不由锁起,忍着耐着,只盼她们看够了就快些走。
“嬢嬢阿姨姐姐嫂嫂们,这首饰……”她想转移她们的注意力。
其实首饰盒里全是金钗金花金簪子金步摇,黄澄澄一团,她半点兴趣也没有。
一个女眷醒过神来,忙捧了首饰盒放在梳妆台上,大嗓门吆喝:“来来来,快给娘子试首饰了,哎哟,真好看,不管戴哪样,都美得沸反盈天啦!”
几个女眷,七手八脚,都往冷知秋头上插各种首饰,一个劲赞叹羡慕。
冷知秋垂着眸子,根本不敢看镜子里那个满头黄澄澄的女孩,就像拉满shi的鸡窝……她们许是真的爱她的美貌,才这样热情,抑或者故意毁她的形象,她都无所谓,只求那前堂坐着的人快把这些女眷带走,这样的“热情”她实在不习惯。
然而,前堂喝茶的儒生却一点也不着急,似乎还有故意磨蹭的嫌疑,甚至和冷景易聊起了丹青笔墨,又一起到院中赏梅花,直夸这梅枝修剪得七窍玲珑,风骨奇俊。
看这架势,难道他还想留在冷家吃午饭?
冷景易看着“准女婿”,越看越喜欢,还真的出言邀请:“这梅枝都是知秋修剪的。我看贤侄也是性情中人,不拘小节,今日是年三十,再没这样恰到好处的时光和缘分,不如就在这里吃饭,你们年轻人见上一面也无妨。”
儒生惊诧地眨眨眼,宝贵的老丈人竟然这么豪放?!女儿出嫁前可以和别的陌生男子见面吃饭?!
他起了戏弄宝贵的兴致,两手一合:“好啊。”
倒要看看宝贵若是知道他的准丈人和准媳妇先和他这个打酱油的过客同桌吃饭,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转眼到了午时,冷刘氏见行大礼的人都还在,有些诧异,悄悄吩咐找来的婆子,去问老爷要不要备饭。她只备了这些人的茶点,没想过要招待酒席,如果要开席吃饭,那就不能太简单,这就要不小的一笔支出,可她哪里有这些钱?
偏偏冷景易是从来不为柴米油盐发愁的粗心人,竟然想也不想就让速速备饭,还点名要买鸿兴斋的八宝鸭、松鼠鳜鱼来招待娇客。
冷刘氏又气又急,催发了病情,坐在后堂捶着胸口就是一阵猛咳。
听着这动静,堵在小厢房的女眷们互相看看眼色,脸上都挂着不满:大喜日子的,这老宅子里冷冷清清,还住了个痨病鬼,都快午饭了,也没点动静。要么送客,要么就该备酒席招待。不过看得出来,这冷家怕就是个空架子,根本办不起一桌酒。
冷知秋担心母亲的身体,又烦这些吵闹粗鄙的人,终于忍无可忍,略一沉吟,便坐到窗前小几旁,取纸笔草草写了一首小诗,折了三折,交给一个年纪最长的女眷,道:“这是给项郎的,烦姨婆替我交给外面的娇客。”
女眷们很惊讶,想不到这姑娘竟然读书识字,可人家宝贵根本不认识几个字,她们这些人,也个个都是目不识丁的妇人,你没事写什么诗呀?给谁看呀?会写几个诗词就了不起,拿出来炫耀?
所以,她们个个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那姨婆也不好当面拒绝冷知秋,只挂着脸,一双粗糙的手将纸接过去就胡乱握在掌心,顿时揉皱了。她用一种她自己才听得清的低声碎碎念,一边念着,一边不甘不愿的去了外堂找送聘金的儒生。
冷知秋茫然枯坐,总觉得怪怪的。怎么一个秀才会起那么俗的名字?就算不是大户人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亲眷又怎么会这样呱噪粗糙?
☆、005 心事
外堂,赏梅归来的冷景易和“准女婿”又欢快地谈起京师里的趣事,说起时局,都是一阵唏嘘。皇帝这几年越发性情不定,自皇后薨了,他杀大臣更加肆无忌惮、毫不留情。冷景易不想说自己的事,便要问儒生平时做些什么营生,有什么抱负打算。
未及开口,送诗笺的姨婆进来,将纸递给儒生:“这是冷家姑娘写给宝贵的。”
她虽有不满,但也不敢在两个男人面前使脸色耍脾气,默默退出去了。
儒生瞅着皱巴巴三折的诗笺,玩味地勾起嘴角。有意思,成亲前先来个“书信传情”?这冷家的父女,倒是越来越让他觉得意外。
写给项宝贵的情书,怎么能错过?
他不客气的展开纸看,眼底顿时一沉,为这极致娟秀飘逸的书法,为那两行疏淡如冬梅绽雪的诗句:
“雨为茶浓诗渐少,烟随人淡酒嫌多。横塘鹤影本无约,入水桃花便是荷。”
这……是怎样一个遗世孤立如空谷幽兰的女子?
她在婉转的告诉他,不愿被打搅,礼差不多就行了,希望他带着人离开,还她一片宁静。
美人,修梅枝,写诗笺——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寒山寺码头集遇见的那个相貌气质堪称倾尽天下的小姑娘,这牢笼般的世道,何时出了这许多出众风流的女子?还尽让他撞见,可惜又没什么缘分。
小厢房又传来阵阵女眷们的大笑,夹杂着放肆的争吵,似乎是在议论时下苏州女子的流行发髻,说冷知秋的发式不好云云……儒生猛的站起来,是他太顽皮了,只想着开朋友的玩笑,却无意中打搅了一个不该被打搅的女子,她生气,他会觉得有负罪感。
儒生连忙向冷景易告辞,带着女眷们离去。出门口,却一直攥着那张诗笺,想了想,收进了自己的衣袋。他有一层疑惑,这个叫冷知秋的姑娘,嫁进项家,合适吗?
不管合不合适,这大礼是定下了,双方交换了聘礼定金,约定了成婚迎亲的具体事项。如果反悔,那可是要吃官司的,轻的打板子,重的还会坐牢甚至掉脑袋。
——
这一晚的年夜饭,各人几副心肠,吃得百转千回。
冷知秋一家子都没想到,男方一个小门小户的人家,下的聘金会这么重,足足封了二百二十二两银子,意指成双成对,又附带八串铜钱,也是个吉数。冷家的回礼却只有二两二钱,还不够人家一个零头……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他们还不知道,苏州这些年婚娶风俗越发攀比得厉害,东家出了一百两,西家就会出一百二十两,如此不断往上加,娶媳妇的成本是一年比一年高,就算没那个经济实力,咬咬牙借钱也得办了。
这也是项家主母着急给儿子娶妻的原因之一,再不赶紧娶过门,等过了年,说不定就该涨到二百八十两白银!这哪能吃得消?
冷家的年夜饭是六碗荤素交错的菜,请来的婆子手艺一般,上桌的菜,无论品相还是味道,都让人没什么食欲。
冷景易夫妇本来也没胃口吃。二百二十二两,加上八十吊钱,若是以往,他们也看不上眼,可如今却让他们压力山大。这聘金,该如何处置呢?
冷知秋今天的心情也不太好,原本对嫁人这件事就没什么兴趣,被那几个男方亲戚一闹,她从心底开始抗拒“嫁为人妇”。还有十五天就是元宵,就是成婚的日子,她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爹,娘亲,孩儿……吃饱了。”她其实想说孩儿不想嫁人,可这种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事情都已经定下来了。
冷景易看她不太高兴的样子,安慰道:“知秋啊,那项秀才的确是个不错的后生,为父看他谈吐风雅,论起时局也有自己的见解,不像一般死读书的腐儒,你就放宽心嫁过去吧。”
又说:“你爹娘操心的不是你这桩婚事,而是琢磨着,这项家给的聘金有些太重了,咱们家只回了个零头过去,这要传开来,丢的不仅仅是我们两个做父母的面子,只怕你在夫婿家里也会抬不起头。”
冷刘氏忍不住长叹了口气,眼眶泛红。若是几个月前,这区区二百多两银子的聘金,有什么重不重的?收了就是给人家面子。千错万错,都怪冷景易这个硬脾气,非要据理力谏,跟那疑心病重的皇帝叫板,结果丢官不说,还被罚没家产,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最可恨的是人家成王还不领情,连个安慰周济都没有。
但这些埋怨她不会说出来,这是她的教养。夫君是家庭的纲常支柱,容不得女人践踏尊严,否则,这个男人就会彻底废了。
冷知秋却说:“他家也不是大户,这样乱使钱,图的就是个面子,若说要笑话,知秋倒要笑话他呢!”反正,这个未来夫君,她已经开始不喜欢了。
“你这孩子,就要嫁人了,还不懂事。这些个话,可千万不能在夫家说!”冷刘氏瞪了女儿一眼。
冷知秋莞尔的吐舌,拿起放在一旁的账簿,盯着上面的礼单看,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