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即使这样退一步的建议,妻子也会心里不舒服。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还是放不下呢?唉,就像今天早饭时,他一句简单的话,她还是会敏感的像一只刺猬。
所以,他用最温软的目光轻抚着她那印上了岁月艰辛的面孔,握住妻子的手紧了紧。
项沈氏投降了。
她没有诗歌般的情怀去细细体会丈夫的柔情,但就是她这个大老粗,才是这世上最爱这个男人的人!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
冷知秋听了公公项文龙的要求,欣然答应。
这是她在项家接下的最合心意的一桩任务,不是烧饭,也不是煎药,更不是陪着沈天赐、桑柔这些人瞎折腾——写诗词,当然是好啊!
望月楼的玉仙儿提这样的要求,冷知秋相信,那位风尘女子必定是个风流别致的人。因此,这三首曲词一定要好好写,不能敷衍。
临近傍晚黄昏,她半卧在美人榻上思索,目光流连在房内红彤彤一片的摆设,信口就来:
“俗气的说是喜庆,嬉笑着安知不幸?无情的休想遇多情……懵懂的怜瞌睡,快意的惜惺惺……”
心思动了,手也跟着动,起身伏案疾书,将这阙词写了,捧到院中,交给等候的公公项文龙。
“这阙是道宫调的‘红绣鞋’,也不知这样的曲子妥当否?请公爹过目。”
项文龙展开纸细读,挑眉惊讶不已。
这儿媳妇看着柔弱不堪,没想到写的诗词却别有一种豁达洞察、潇洒自如。年轻人大多数都爱堆砌华丽的辞藻,很少有真内容,她却抛弃了浓辞艳藻,字字句句都朴素自然,用心思考,实属难得。
更难得的是她的书法,飘逸灵动,别具一格,项文龙一看就爱不释手,忍不住先赞叹:“孩子你这字写得太好了!”
项宝贝也恰好来院中叫婆姨赵兴家的准备做饭,闻言凑上去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就觉得纸上的字浓淡合宜,秀气得就像冷知秋这个人一样,心里顿时感到一阵沉重:她写这样好的字,我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她?萧哥哥什么时候才能欣赏我?
好绝望!
冷知秋听公公夸她的字,却不提曲词,有些失落的问:“公爹,是不是知秋这词写得不妥当?”
项文龙看出她的心思,温和一笑道:“别紧张,只是你这字太好,公爹一时激动。若说词,倒也不错,只不过望月楼那种地方,图的是寻欢作乐,要的是脂粉旖旎,词曲酸溜溜一些较受欢迎。你这词略清冷质朴,还带了些傲气,玉仙儿本人可能会喜欢,但不一定适合拿出来唱。”
冷知秋松了口气,不好意思的垂眸道:“知秋没想过这一层,多谢公爹提醒。”
项文龙点头收了词稿,转身离开,眸中却闪过一丝凌厉。从这词看来,儿媳妇似乎不喜欢宝贵那孩子?宝贵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这么好的新娘子不疼着宠着,连夜就走,真是岂有此理!他没有点破,心却沉了沉。
——
一曲定了,还少两首,冷知秋索性坐在井沿思索,将新纸摊在膝上,咬着笔杆看天边出神。
这两天气温暖和,积雪消融殆尽,黄昏的日光如一抹薄透的胭脂,染在她梅红的衣衫上,色彩更加动人。
项宝贝叫走了赵兴家的,斜倚在西厢房门口,瞅着嫂子愣愣出神,都没察觉孔令萧是什么时候起床,由郎中扶着也倚在门口。
熟悉的幽幽桐木清香混着药味钻进鼻孔,项宝贝惊了一跳,看向身旁近在咫尺的人,可他却含笑看着别的女人……唉!
“云间彩鸟影飘摇,转眼缘分难……”冷知秋叼着笔杆子含糊的念出声。
这不像她的风格呀!孔令萧眯起星眸,嘴角微噙。
“知秋,为了风尘女子勉强写这样俚俗的词,可糟蹋了你原本的清雅。”
听到这有些久违的声音,冷知秋诧异的转眸,他怎么跑出来了?还如此衣衫单薄、放浪形骸的样子,难道不怕破伤风?她算是看出来了,孔令萧这个人呀,就是任性。
放着公子哥儿不做,到处游荡,难道他父母不担心吗?明知她是朋友妻,还用那种直勾勾眼神看她,半夜叫她名讳,这又是安的什么心?现在不顾刀伤锈毒,穿一身月白中衣就跑出门来,简直太任性!
所以冷知秋没好气。“世上人千千万,各不相同,凭什么瞧不起别人?风尘女子也有喜怒哀乐愁,既然是写给她,就应当按照她的心意写。”
孔令萧被冷知秋呛得搭不上腔,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会这样对他,每次见面,总呛得他哑口无言。
“恁般无情……”他苦笑着低叹。
冷知秋不理他,执笔边写边念:“起‘凭栏人’的曲牌,就唱小石调。要的是缠绵悱恻,红尘佳人我见犹怜,公子风流薄幸寡情……吹折凤凰箫,黄昏盼归,此时伴洞箫过门……”
风凉了,她沉醉在想象的曲调中,轻轻哼了几句唱词。
这些唱词是听了公公的建议,为风月场而作。
孔令萧眯起星眸,斜倚凝望,唇边含笑,正是翩翩少年,神情懒懒自带雍容,眼里只有院中埋头疾书的那个动人身影,浑然不觉身旁有个姑娘嘴巴撅得老高,都快可以吊水桶了。
片刻后,冷知秋抬眸出神。
“还有一阕……”
“我来起调吧,这阙应该唱双调,不然太小家子气。就用‘殿前欢’?”孔令萧道。
“好哇!”冷知秋忍不住鼓掌。
她看向孔令萧,是一眼文逢知己的赞许,除此之外,并无多余。
“红绣鞋”是唱相惜,“凭栏人”是说情事,都是小调,最后一首“殿前欢”,可谓压轴好戏。
孔令萧起头:“酒杯浓……”
刚说了一句开头,项宝贝板着脸喊:“对了对了,酒杯浓,该吃晚饭了!嫂子,咱们先去吃饭,回来萧哥哥就把曲子做好了。”
两个兴致正好的人顿时囧住。
——
当晚,项沈氏吃完晚饭就去望月楼送了词稿,终于领回了小英子。
却不知望月楼顶层阁楼雅间……
☆、048 无情的休想遇多情
望月楼顶层阁楼雅间,美人款款拨弄琴弦。
然而读着曲词的人却不是她,而是远远端坐在珠帘后的一个男子,依稀身形高大,四平八稳,天然带着一股让人不敢仰望的威势。
“没错,这是她的笔迹,寻狗启事……呵呵……”这人玩味的低笑了一会儿,又轻轻喟叹:“看她词里的意思,看来婚姻并不如意,不知她究竟嫁了个什么样的人……”
他看到“寻狗启事”,就知道是冷知秋的手笔,因此有心为难她的公公项文龙,想探探她夫婿家的底细,于是叫玉仙儿故意给项文龙出题。
没想到项文龙看上去满腹诗书,却死活不肯答应,这倒颇让他疑惑。最后阴差阳错,竟然变成了冷知秋的词稿。
“无情的休想遇多情”,这一句看在眼里,他忍不住皱眉。
“主上认得这作词之人?”
那美人就是望月楼的花魁——玉仙儿。
她停下拨动琴弦的纤指,蛾眉微挑,画着重彩的眼眸妩媚横波,风情万种。
“一面之缘罢了。你手里那本寒山寺如意禅师的‘金刚经注解集’,便是她抄写的。”帘子后的人声音淳厚深沉,淡淡的听不出他的情绪。
玉仙儿怔了一下,轻轻哦一声,又开始抚琴。
“主上打算今晚就走?”
“不,明日再走。”这是临时改变的决定。如果没记错,冷知秋是正月十五完婚,明天应该是回门归宁的日子,他想远远看一眼,如果她的夫君不好,他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一道黑影闪入帘后,附在他耳边低语:“皇上病危了……”
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劲瘦十指顿时收紧成拳,指上缠绕的一串念珠也被那力道掐断了,珠子滚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钝而圆润的轻响。
玉仙儿抿紧唇瓣,指尖音符未停滞,眼角目送珠帘后人影晃动,随即消失,空留下隐约檀香,不知是地上的念珠,还是那已经离去的人,留下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一缕香?
——
正月十八,冷知秋心情愉快的起了个大早。
今天回东城娘家,她快乐得就像即将出笼的小鸟,就连婆婆项沈氏似乎也变得和蔼可亲,言语温柔。
“那个知秋啊,回去多住几天,陪陪你爹娘,这两天委屈你了。至于孔令萧,他是宝贵的朋友嘛,又是亲家公的救命恩人,你婆婆我自然不会怠慢他。”
想怠慢也怠慢不了。人家自己请好医护和仆妇,照顾的无微不至,还有个项宝贝鞍前马后、随叫随到,这个项家大宅,他才是主子,项沈氏和项文龙快成客人了!
项沈氏忍着一肚子火,勉强对儿媳妇挤出笑容。
冷知秋高高兴兴答应了,在前堂等着弟弟冷自予来接她。
门外一只毛茸茸的大脑袋慢悠悠探出来,在门洞四方的亮光背景中,留下一个“沉吟”的剪影。大嘴巴一开,吐出一截软软的舌头。眼珠子一转,瞅着里面的冷知秋,盯住不放。
这小英子!
刚逛完青楼,泡完母狗“女朋友”,被强行拉回家挨了一顿骂,蔫了没多久,似乎又慢慢恢复“坏狗”本性,知道家里谁最怕它,它就伺机候着。
这会儿,堂屋大厅里只有冷知秋一个人,它堵在门口,美人在里面怯怯的瞪着它,坐立不安的样子让它心情大好,懒洋洋张开血盆大口打哈欠,诶,今儿天气很不错哦。
“汪——!”
乍然响起的犬吠,把冷知秋吓了一跳,忙缩到椅子背后去。
却见从门外脚步轻盈的走进一个人,细瘦的身条,青灰色布衣棉袄,青灰色的双耳帽压得有些低,更衬得一张尖瘦的脸苍白得发青。
原来是冷自予。
才两三天未见,这少年似乎又瘦了些,神色也越发阴鸷内敛。
“弟弟。”冷知秋舒了口气,从椅子后迎出来。
冷自予垂着眸子,不应她。
他先去见了桑柔,桑柔躺在床上咳得眼泪汪汪……所以,此刻他没有冲上去揍冷知秋这个“姐姐”,已经算他克制了。
“我们回家吧。”冷知秋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扫兴。
走过冷自予身旁,他突然伸手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扣住,压着声音咬牙道:“不许欺负桑姐姐,否则,我就揍你!”
冷知秋惊诧得都没顾上肩膀上的疼,怒道:“你说什么?你听到了什么?竟敢这么和姐姐说话,松手!”
小英子“嗷呜”一声叫得傲娇,不知怎么回事竟闯到了冷知秋脚边,绕着她打了一滚。
“啊!”
冷知秋惊叫着一把抱住冷自予的腰往后躲。“自予……”
冷自予吸了口气,回头看向那张花容失色的小脸,眼泪即将掉下来的样子。他抿紧唇,怒气下绷紧的双臂慢慢松弛——她是在危险下全心信赖他的“姐姐”!
他的心软了一下。
“走吧,我带你回家。”
一声闷葫芦般的招呼,仍然是少年变声期后的奇特喑哑。
姐弟俩离开项宅,小英子失望的追到大门口,呜呜着趴在地上舔爪子。
——
冷景易特地派的轿子接女儿回门。
一到念奴巷冷家老宅落轿,冷景易夫妇早就等在门口盼了许久,冷刘氏两只眼睛红通通的,也不知哭过多少回,看到女儿,眼泪又关不上闸门,迸涌而出。
“儿啊,我命苦的儿啊。”
冷刘氏抱住女儿就嘤嘤不止。
冷知秋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命苦的,今天本来是个高兴的日子,她一大早的好心情,快要被冷脸相对的弟弟和哭天抹地的娘亲给消磨殆尽。
“娘,知秋毫发未损,吃得饱睡得香,哪里命苦了?”
一听这话,冷自予就皱眉。你是毫发未损,桑姐姐却被你害得病成那样;你是睡得香,桑姐姐却吹了一整宿的寒风!
冷景易负着手,绷着下巴就问:“你孤身一个人回什么门?给人笑话!项宝贵到底什么时候回苏州?”
冷知秋知道父亲这两天肯定没少生气,可这怨谁呢?“知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想了想,转头问:“自予,项宝贵什么时候回苏州,你知道么?”
☆、049 回门
冷自予低着头应付的回答:“说不准,有时候中秋回,有时候年关春节,有时候一整年都不回。”
“什么?!”冷景易气得胡子都翘起来。“就算是船夫,别个也会两三个月回一次家吧?他这船难不成跑到天涯海角去了,要这么久?”
因为恨项家,冷景易连带也讨厌冷自予这个义子,有时候想想实在懊恼,会忍不住迁怒,冲冷自予发脾气。
冷自予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好了爹,您看娘都伤心成这样了,咱们快别提那个人了,进屋说说您和娘亲、还有弟弟的事吧?知秋可想你们了。”冷知秋扶着母亲往大门里走。
冷景易哼了一声,只得作罢。肚子里却暗暗发誓,那个“船夫”女婿最好别上门,一旦回苏州来见老丈人,就别怪老丈人不客气,非打断他的腿、再拿扫帚扫出去不可!
——
一家子人聚在一起,围炉煮瓜子,喝茶说话。
冷刘氏做了好几样新学的糕点小吃,冷知秋一一尝了,高兴得抱住母亲就蹭脑袋:“娘,不得了了,您再这么贤惠能干,我要赖在您身边,吊在您身上,再也不走了!”
“傻丫头,几样点心就把你收买得像只谗嘴的猫似的,这点出息!”冷刘氏笑骂着女儿,腾出手拍了两掌,“小葵,出来吧。”
冷知秋咦一声,举目望去,却见帘子一掀,走来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上下的女孩,样子很利落,就是面庞较一般女孩要大要圆,远远看着,还真人如其名,像一朵向日葵似的。走近了细看,却又浓眉大眼,并不突兀,算是是个长相略粗但却耐看的姑娘。
“小葵见过小姐。”小葵看到冷知秋,先是怔傻了一瞬,随即屈膝福礼。
她的声音也和长相一样,有些浑厚敦实,但毫不拖沓。
冷刘氏拉过小葵的手道:“你娘我做的点心,全是跟小葵现学的。小葵这孩子,能吃苦会干活,人也老实本分,就是家里惨了点,拖累她卖身为奴,真正可怜。”
小葵红着眼眶,却微微一笑,也不吭声。
看得出来,这是个坚强的女孩。冷知秋很喜欢她,拉住她的手道:“你也一起坐下说话,我们相熟一下。”
小葵推辞了一下没推辞开,也就顺着主子的吩咐坐下,却只记得给每个人倒茶、剥瓜子,如果不是主子问话,她就绝不插嘴,十分规矩。
又说到父亲的营生问题,才知道苏州知府胡一图亲自来请过,要冷景易开设西席,教他的独子胡登科学习四书五经。
苏州儒士一直以来都被禁止参与科考,但如今皇帝病情堪忧,一旦换了天子,说不定就会破除这项禁令,说不定今年秋闱就有可能参与。所以胡一图希望独子加紧读书应考,而满苏州最有学问的人,恐怕非冷景易老爷莫属,这才亲自登门求聘。
其实胡一图原本想不到这些政治机遇,是孔令萧特地给他分析了一下时局,劝他给儿子找西席,又点了冷景易的名,他才如梦初醒、急匆匆备礼登门。当然这个缘故他不会告诉冷景易。
——
冷知秋在家里待到晚饭后,冷景易就催她回项家。
“那个姓孔的书生是你爹的恩人,你答应了爹要好好照看他的汤药,今天耽搁一天了,因为回门,也算情有可原。可不能拿这个当借口,光在自个娘家贪图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