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
梅萧冷笑了一声,到现在她还执迷不悟,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所在意的是什么。他的目光移向园子大门口那只写了“项”字的大红灯笼,突然挥剑,将那灯笼砍落,光线顿时暗了几许,又乍然更亮,灯笼烧起来,火舌吐艳,毕剥作响。
随着这突然的举动,冷知秋吓得晃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
时空仿佛凝固了一般,良久——
却见梅萧转过身去,声音疲惫而孤寂。“走吧,我送你回恩学府。”
情势突然转变……
所有人都以为,冷知秋和他的“交易”达成了——冷知秋将所知的项家秘密告诉梅萧,梅萧撤兵,并送走冷知秋。
就连冷知秋也不例外,也是这么以为。
梅萧坐进绿呢官轿,撑着双膝俯下身,目光痴痴然,耳际还在回响冷知秋那一声“梅萧”的呼唤……即使到了今时今日这样的境地,他也无法割舍放弃,做不到无情。
起轿,撤兵。
来势汹汹,退如潮水。
张六攥了两手心的汗,惶惶然问高老二:“怎么跟少主交代?”
高老二想的却是另外的问题:“夫人真要把少主的事都告诉紫衣侯?”
——
冷知秋没把项宝贵那些秘密告诉梅萧,至少暂时没有。
小小恩学府,要防住一个项宝贵,却比登天还难,梅萧坐在冷知秋所住的小楼外,膝上放一把古筝,很缓很缓的轻轻拨弹着,想起一点要准备的事,便停下,叫来随身侍卫,轻声吩咐;吩咐完了继续弹奏,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疏漏,于是又停下……
冷知秋匆匆沐浴过,换了自己的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梳头时,才愕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唇肿如染血的红樱,颈间布满微微红的暧昧痕迹,虽然已经淡下去许多,但仍然隐约可见。项宝贵这人属狗的么?怎么被他啃成这样……
她忍不住红着脸站起身,打开窗往下看了看庭院中独坐抚筝的人,难道,他那么激动,是因为发现了她和项宝贵刚刚经历过一番缱绻缠绵?
这有什么好激动的?居然还差点挥剑杀她……她和项宝贵本来就是夫妻,有些床笫之间的事也是水到渠成。冷知秋尴尬的关上窗,心想这样也好,说不定梅萧从此就死心了,以后真能做个朋友也不一定。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嘣一声,筝弦断裂了一根。
梅萧分明弹得缓慢,怎么也弹断琴弦?
冷知秋将睡未睡,朦胧中皱起眉,有些不安的翻侧身向外,隐约听见窗外风声呼呼,也不知刮的东南西北风,这般来去不定,终于啪一声,窗扇打开来。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却惊见一枝半尺长的红花飞来,钉子般斜插入她身旁的床褥,并肩的两朵花一阵乱颤,抖落了几片花瓣,落在她的秀发上。
花枝上扎了一条素白的小帕,她取下来看,只见一行龙飞凤舞的草书:“为夫错了,莫生气,明天来接你。”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某个人的笔迹,虽然只有寥寥十来个字,也不知在哪里匆匆一挥而就,就和他本人一样,神出鬼没的笔法,飘逸不见踪迹的笔力,却浸透绢帕。
“哼,连字也和人一样可恶。”冷知秋丢了素帕,将那朵红花拔出来,爬起身,使劲扔了出去,啪一声关严了窗扇,再落了栓,钻回被窝就睡。
也不知为什么,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刻,“为夫错了”,哼,她弯弯嘴角,没一会儿便沉入梦乡。
——
其实也不能睡多久,似乎转眼就天亮了。
晨雾稀薄,万籁俱寂。
冷兔像往常一样收拾整齐,便先去冷景易居住的冷竹院请安,由冷景易考较新读的四书。卯时一刻,再到冷知秋住的小楼下报到,却见梅萧伫立在楼前出神。
小葵捧着热水进去,看也不看梅萧,没好脸色。
冷兔走到梅萧身旁,侧目打量,见他神色疲惫,脸色苍白,比之前似乎又瘦了些。
“小侯爷,小兔我帮您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您该怎么谢我?”
“你做得很好。”梅萧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就是因为冷兔“娶”了项宝贝,梅萧一步棋走空,失去挟制项宝贵的筹码,他是该“谢谢”这小滑头。
多日不见,这小滑头倒也不小了,变得老成稳重不少,居然还学会了晨昏问安之礼。
一个是项宝贝的心上人,一个是项宝贝的现任“丈夫”,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伫立在小楼门前,各自锦衣垂绦,身形清癯。
——
小葵伺候冷知秋起床,轻声问:“小姐,您和姑爷吵嘴了?”
她捡起地上的白帕,递给冷知秋。
冷知秋接过去,摊开了那条绢帕,小葵给她梳着头,视线往绢帕上瞄。“这是姑爷写的字?真好看……”
“你懂什么?”冷知秋揉了绢帕,扔在一旁,“以后可别总向着他。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这厮骨子里是个可恶之徒。”
小葵没听明白,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楼下那位小侯爷呢?他就不可恶?小姐不会是打算与姑爷和离了,转当侯府夫人吧?”
“放肆!”冷知秋蹙眉。
她还从未对小葵发过脾气,突然发觉小葵真是太偏袒项宝贵,难怪当初差点一棒槌打死了梅萧。
小葵扑通跪下,低头不敢吭声了。
“项宝贵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替他着想?”冷知秋狐疑的问。
小葵怔怔看着漆成暗红色的木地板,想起项宝贵含笑凝睇的样子,“小姐恁的心硬健忘?奴婢是极念旧的,不能忘记姑爷和小姐救了奴婢一命,不能忘记姑爷千般讨好、万般紧张,不能忘记姑爷和小姐的恩爱……这会儿也不知姑爷怎么惹恼了小姐,还望小姐念着旧情,说姑爷两句便好,奴婢想着,姑爷定是早就悔悟了,只盼着小姐宽恕。”
“照你这话,我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冷知秋轻叹。往事一幕幕,不思量自难忘,她也并非无情。
这和感情无关,关乎尊严而已。
冷知秋漫自道:“人生在世,贵在自尊自重自信自义,笼中金丝雀儿尚知道向往高飞,不惜撞柱而死。我不能因为爱他,便要由他牵着鼻子走……我不去赌咒发誓什么海枯石烂、情比金坚,但此心可昭日月。他却总不信我,这种错误也不是初犯,不叫他长些记性,以后指不定叫我背些三从四德的道理,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三从四德,不是理所应当吗?小葵怔怔不知该如何辩驳。
“你起来罢。”冷知秋拿起蓝宝石蝴蝶簪,想了想,便放下,从妆奁匣子里翻出最底下的那支珠钗,“今日戴这支。”
——
待下楼坐在厅堂里,冷兔便进去抱袖一礼。
“知秋姐姐日安。”
“嗯,一起用早饭吧。”冷知秋招手让冷兔坐到桌旁。
早饭极简陋,白粥加几块腐乳。冷兔自己舀了一碗粥,将一块腐乳仔细挑去表皮,拿银勺舀了里头干净细嫩的完整方块,放进冷知秋碗里。
他做得极顺手自然,冷知秋也无所谓。
梅萧走进来时,便正好看见这一幕。
“令萧,昨晚知秋任性了一回,多谢你宽待谅解,帮我守着恩学府。我这里饮食简陋,如果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点吧?”冷知秋站起身迎他。
冷兔怔怔停了筷,小葵抬起眼皮愕然。
梅萧惊见她发髻上的珠钗,又见她起身相迎,竟有种受宠若惊、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没说什么,默默坐到她身旁,看着她为他盛起一碗白粥,看着她也像冷兔那样精心剔了块腐乳送进他碗里,心里一阵阵莫名酸楚。
他略敛起袖,抬手捉起筷子,右手食指中指各有一道细细血痕,稍一用力,便沁出血珠来。
冷知秋吃了一惊,忙叫小葵去取药。
“是项宝贵弄伤了你?”
“他也受伤了。”梅萧看向冷知秋的眼睛。
冷知秋又吃了一惊,怎么梅萧的神情,不像已经死心的样子?他还在图什么?本来以为梅萧该死心了,所以用十分真心、对待朋友一样对待他,谁知他的眼底竟然比昨晚还要阴沉可怖,深不见底。想起这人一贯任性,不知是要怎样?
她也不问项宝贵伤了哪里,虽然有些惦念,更忧心梅萧的态度。
桌上三人,明明面前都摆了一碗白粥,却谁也没吃。
冷兔从袖囊里掏出十两碎银,放在冷知秋面前。“月底了,这是倪掌柜发的薪酬,姐姐先拿去贴补家用。”
冷知秋拿了一半,另一半塞回冷兔袖囊,笑道:“弟弟要做家里顶梁柱了。你自己留一些,如今你也是有妻子的人,找机会去买些好礼物送给她压压惊。”
冷兔嗤了下鼻子,咕哝:“才不给她买。”
冷知秋念他年纪还小,也没在意,正要问梅萧放了公公婆婆小姑的事,小葵回来了。
小葵替梅萧的手指敷了些药粉,因伤在指节上,伤口又极细小,也就不用包扎。那手指素净得像精心雕琢过一般,不染纤尘,小葵忍不住偷偷觑了两眼梅萧的侧脸,如裁的鬓角,玉透的肌理。
就是稍瘦了些,弱不禁风,看着和小姐天造地设,却不如姑爷那样热情。姑爷那样的人,即便是外人瞧着,也会怦然心动,他看小姐的眼色,连她偶尔瞧见都会脸红。
她一边忙碌着,一边道:“小姐,适才老爷叫巴师爷传了话,说项家有个表亲叫正明的,由那表嫂拾掇着,一早带了礼来求见老爷,老爷问您要如何打发?”
冷知秋想要问的话被堵住,一阵烦心,闷声道:“不去理会。”
那表嫂极贪便宜,正明就算做了官儿,也要被她害成贪官,冷知秋可不想父亲手底下出来这么一个弟子,让他一生晚节不保。
小葵抿抿嘴,不敢再说什么。她还以为小姐是在生姑爷的气,才不理项家表亲。
“吃饭吧,都凉了。”冷知秋说着低头吃起粥。
——
一顿早饭还没吃完,一个带刀武士闯进来,看一眼梅萧,便低下头去。
梅萧放下筷子,突然一把抓住冷知秋的手腕,“现在就随我去北城外守备大营。”
“嗯?”冷知秋大惑不解,看看那武士紧张的样子,旋即醒悟,项宝贵怕是又上门来了。
“明日,我父亲与襄王将在北城鱼子长坡会猎,那里离你家祖坟不远,我们瞧完热闹,正好可以去看望你娘。”梅萧顾左右而言他。
他刚将冷知秋扯出小楼,就见项宝贵站在一株青竹梢头,上下微微沉浮,长袍一角撩起,扎在腰际,灰黑色的绸裤现出一双笔直的长腿,刚劲有力。
整个恩学府看似与往常无异,却气氛凝重,空气中满是肃杀交织的网。
项宝贵沉着脸看梅萧握住冷知秋的手腕,却勾着嘴角笑吟吟如冰花绽放。
“娘子,为夫才离开一会儿工夫,你就迫不及待找别的男人……哼,簪子也换了。”话说到后面,几乎能听见磨牙的声音,嘴角的冰花也碎裂开。
冷知秋心想,他昨晚还认错,这会儿又醋天醋地,哪里是真的认错?分明是哄哄她罢了。
“小侯爷你松手,我答应你,稍晚和你一起去守备大营看看热闹。”
梅萧犹豫了一下,松开手。
冷知秋却又对项宝贵道:“夫君,知秋今日刚和紫衣侯大人、义弟冷兔共桌吃饭,现在要去会见木子虚大夫商议一桩事情,随后还要随紫衣侯大人去守备大营观赏当今豪杰的初冬会猎,届时到处都是英雄男儿,哦对了,没来得及相告,别后这段日子,知秋夙夜梦寐的便是开一家书院,请好先生,收好弟子,起诗社,论春秋——夫君大约已经忘了当初约定,如今变卦翻脸不成?”
梅萧听得错愕不已。
项宝贵更是眉头拧紧,越是生气,越是面无表情,目光幽黑如洞。天下间有多少男人喜欢他的小娇妻,他都不怕,反正谁敢抢,他就对付谁;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她必须对任何男人都冷若冰霜、视而不见,只对他一人温柔似水,只对他一人有哭有笑。
可如今,听她的意思,那是不知要对多少男人温柔和善!
他不去惹冷知秋,怕被她又一顿抢白嘲讽,徒惹自己伤心伤肺伤脾,只好对梅萧怒道:“梅萧你什么意思?冷知秋早就已经是我的女人,是我明媒正娶回家的妻子,她心里只爱我一人,你搁这凑什么热闹?”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揭了梅萧的痛伤疤。
“你真够无耻,项宝贵!你敢说她真是你明媒正娶回家的吗?我今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以君子之道,来对待你这无耻小人!”
项宝贵嘻嘻而笑,眉梢眼角挑起一抹寒霜。“你若是君子,何必囚我父母妹妹?你若是君子,何必图谋我妹妹入宫做秀女?梅萧,时至今日,你已非当初不争天下的孔令萧,你图谋的,恐怕已经不仅仅是吾妻知秋,还有我项家祖宗的基业,是也不是?!”
冷知秋怔了怔,侧目看向梅萧,才发觉他脸色如此难看,也十分消瘦阴郁,不复初见时的纨绔风流、公子如玉。
梅萧垂眸,冷笑一声,不理会项宝贵,也不看冷知秋,只轻轻自语:“为伊消得人憔悴算什么要紧?为伊改了一副心肠,舍弃一切梦想,你做得到吗?”
站在他身旁的冷知秋愕然,看向他的目光,有震动,也有困惑。
这一幕看在项宝贵眼里,顿时好一阵气闷,两袖挥卷,鼓起竹叶纷纷扬起,在空中盘旋成两条青龙一般,蓄势要冲向梅萧。
几乎同时,四面八方羽箭射出,全部精准的杀向项宝贵。
项宝贵是孤身进来的,没带一个属下,他是来接媳妇,不是来和官兵为敌,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造反的打算。
上百支乌黑的铁箭,射穿凝固如冰糕的空气,咻咻声震动耳膜!竹林一阵风过,沙沙轻响。
冷知秋、冷兔、小葵都惊诧得瞪大眼睛,呼吸也停滞了。唯有梅萧见怪不怪,冷冷注视着项宝贵。
“夫君小心!”冷知秋吓得脱口而出。她是和项宝贵置气,可没想过要这样以命相搏呀!多大点事儿,他就不能回去反思两天,等大家都心平气和,再来接她吗?
只见项宝贵猛地弹离竹梢,随着两条竹叶青龙,急冲俯瞰,黑袖袍被劲风扯得笔直如黑色的羽翼,滑翔而过,与箭雨擦身相错,仍然冲向梅萧。
一阵箭雨瞬息之间陨落,几乎同时紧接着,又是如蝗的铁箭再出。
冷知秋对梅萧道:“先叫他们住手吧,万一伤了谁都不好。”
梅萧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勉强笑笑,说一声“好”,却把手臂一伸,突然揽过冷知秋的细腰,用力往身边一带,带得她跌入他怀里。
冷知秋顿时脊背僵硬,寒毛直竖。
项宝贵人在竹叶缤纷的半空中,死死盯着梅萧怀里的冷知秋,这一瞬的分神,一支铁箭“噗”一声,射穿了他的左肩。
“姑爷!”小葵大叫一声,冲了过去,扶起半跪落地的项宝贵。
冷知秋脑袋发紧,眼皮直跳的扭头去看,看到项宝贵左肩上贯穿插着一支箭,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顿时掩口倒吸凉气,再回头,怒目看向梅萧。“你是故意的!”
故意在这时候做如此小动作,分项宝贵的神。
她扬手打了梅萧一个耳光,狠狠推开他。
梅萧并没有用太大力气去限制她自由,只是抬手抚摸脸颊嘴角,感受那一耳光的辣辣疼痛。
他看着冷知秋奔向项宝贵,缓缓抬起手,犹豫要不要下击杀令。
冷兔在一旁道:“小侯爷若是只要知秋姐姐的身体,也不用等到今天。您现在杀了项爷,这辈子都别想知秋姐姐原谅您。”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