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笑了笑,用力点点头,飞快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差民低矮的房舍后。
萨都措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忍不住走下草坡又走回经幡塔前眺望着,终于小家奴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老远看见小姐就大声说着:
“大小姐,萨措姑娘,我问了,全问了。”
不巧的是,这时父亲土司爷和他的随从们从院里走出来,准备出门:“他在说什么?跑什么?”土司在女儿身后站住说。
萨都措紧张地说:“不知道,好像没说什么吧。”
土司对跑过来的小家奴说:“丁真,你刚才在嚷什么?你问什么了?”
站住的小家奴呆愣着不知该怎么回答老爷的话,他木讷了一会儿,看看小姐又看看土司,犹豫地说:
“我……我去看……”
萨都措忙打断道:“阿爸,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她迅速地瞪了一眼小家奴,一手拉住父亲的手,一手悄悄地在身后示意小家奴别说。
打住话头的丁真为难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土司看见了女儿的小动作,便笑着说:“哟,丁真,怎么现在只听小姐的话,老爷说的都不听了,嗯?”
“哎呀,阿爸,你就别逗我了,好吗?是我不让他说的,这是我的事情,我不想你知道嘛,你去办你的事吧,快去快去!”萨都措撒娇地推着父亲说。
土司哈哈地笑起来,然后又很失望的样子说:“好好好,我不问了,现在我女儿长大了,不让父亲管了,奴才也只听她的话了,看样子我老了。”
“阿爸,你又乱说了,再说我不理你了。”
“不说了,不说了!”他这才对小家奴说,“别傻愣着,给小姐汇报吧。”说完就乐呵呵地和随从们一块儿骑上马走了。
看着父亲走远,萨都措才问道:“丁真,你说吧。”
“刚来的那队马帮已经到了大草坝,正在卸骡马背上的驮子,他们有好多的货呢!”说到这,他为自己完成了小姐安排的任务而骄傲起来。
萨都措不耐烦地说:“就这些吗?”
他一下想起来:“哦,差点忘了,那些马帮是勒塘马帮,带头的是叫……他们还说要到老爷家租帐篷,敬送礼品呢。”
萨都措一听,失望地懊恼起来,不禁对小家奴生气地说:“走吧走吧,做你的事去吧。”说完转身郁郁寡欢地向草坡下走去。
丁真不知小姐为什么不高兴了,扑愣着双眼,困惑地看着小姐的背影,以为自己没办好事情。
……
大草坝在短短的时间内撑起了很多的帐篷,帐篷的布局正如八瓣莲花盛开在草原,中心是土司的七顶豪华大帐,这七个帐篷又围绕着一顶绝美的虎豹皮帐篷,土司帐篷之外的四方是布隆德郎泽寺和几个最大的帐篷寺,贵族、商人、一般民众等的帐篷呈圆形向八个方向伸展如八瓣莲花花瓣,每组“花瓣”间都有一条小路,走进帐篷城就不会迷路。用这种方法来布局帐篷城是元朝时的翁扎家族产生的活佛翁扎嘉措开始兴起的,这块草坝的地形是圆形环抱的草坡山丘,草地是开阔的大方形,按照佛教说法,外圆内方、方圆结合的构成正是佛教中庄严而又曼妙的坛城图形,天空呈时轮状,而绿色如毯的草地上展开白色八瓣莲花的帐篷城,寓意着恢弘佛教和翁扎家业、草原人畜兴旺发达的理想、愿望,从此以后,每到赛马会或大集会扎帐篷都是以此形布局。涅巴会议在扎帐前就安排七人小组对扎帐进行规划负责,并兼管土司官帐的租借事宜。
外乡人和一些商队都陆陆续续地赶到布隆德了,但萨都措盼望多时的桑佩岭商队还未出现,这让萨都措彻底地失望了。
柔和的夕阳光华使草原和帐篷城更显得曼妙,帐篷旁升起淡淡炊烟,有歌声袅袅如烟,似真非真的,一切都如梦似幻……
这时候,一阵清越的马铃声由远及近地响在西南方的草坡上,歌声停止了,一些人从帐篷里钻出来,手遮刺目的夕阳光远眺着,好奇的孩子们吆喝着向马帮来的方向欢奔而去。这是支商队,上百的人马从草坡后陆续走上来,又沿着草坡向大草坝的方向走来。在草坡上,他们逆光而行,剪影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下,西沉的斜阳迟迟不肯收回所有的光芒,就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在山坡上挨个在骡马的背上、赶马人的头上跳来跳去,直到最后的尾骡下了草坡,才慢慢地沉入草山后。从队伍前面的旗子和骡马颜色的排列可以看出,这正是桑佩岭马帮。
桑佩岭马帮有个特征,就是领队的头骡和二骡是枣红色的,其他的骡马颜色是以黑色、白色为主,看起来十分整齐。领路的头骡和二骡都打扮得十分漂亮、讲究,笼头都是彩色的花笼头,红绸做的红缨须垂在眉两边,头骡前额上有个铜镜,头顶着一朵红色绣球,脖子下挂着两个拳头大的铜铃,看起来十分威风气派;二骡则挂着八九个鸡蛋大小的铜铃,阳光下护脑镜和亮晃晃的铜铃一闪一闪的和铃声一样传至很远,头骡背上还插着马帮的绿色金黄狗牙边三角小旗,旗上写着马帮的帮名——桑佩岭。马帮里头骡、二骡最重要,它们比其他骡马灵敏、聪明,一般只让它们驮不超过二十斤的货物,它们的威仪和抖擞的精神对整个马帮在气势上起着重要的作用,对赶马人也有很大的激励,当然头骡、二骡最隆重的漂亮盛装还是在过村走寨时才全部亮相。
桑佩岭马帮披着风尘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大草坝,孩子们在骡马群边叽叽喳喳地喧闹着,骡马的气味和赶马人身上的汗腥味儿,搅合在草坝上空,这些马帮一到目的地就忙开了,好像他们丝毫不累似的,扎帐的扎帐,卸货的卸货,有的卸笼头,有的检查马掌,当货物一卸下,骡马们就愉快地撒起欢来,在草地上打几个滚,放松放松,再打几声响鼻,然后就起身找草料吃去了。
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仅有的帐篷是不宽余的,聪本桑佩罗布吩咐两个人再去租借两顶帐篷,不一会儿,那两人空手回来了,说是准备的帐篷昨天就租借完了。只有聪本到土司官邸去找大管家说说,看能不能租借一顶大帐。聪本本来决定明天去给土司献见面礼和表示感谢土司准允在此买卖的贡物,现在要到土司官邸去借帐篷,那就必须在天黑以前把礼品送去,把帐篷租借到。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来不及换衣戴饰,聪本留下儿子塔森安排这里的事,自己就领着几个年轻人,带上礼品向土司官邸走去。
在仆人的引领下,他们走过一道道洁净宽敞的雕花木梯,绕过一个个绘彩镂花的长廊,终于在三楼华丽敞亮的客厅门前停住了,土司已坐在正中的华彩长椅上,见聪本一行已到门前便起身迎了上来。聪本从怀里取出准备好的上等哈达,抬手优雅地轻轻一扬,双手捧着,一面说着见面的礼节话,一面微微鞠躬着走进门,首先把哈达献给了土司。土司爷夸张地大声寒暄着,又说了些十分客套的话语,并亲热地和聪本行了下贴面礼,笑着说:
“你们这是刚到吧,好大的汗味儿。”
“是呀,是的,我们刚到就马上来敬见甲波爷,本来我们应该换上盛装来觐见,但怕时间太晚打搅您,所以马上就来了,感谢土司您给我们做买卖的机会,您看看这些礼品,如果满意请笑纳。”
“满意满意,这么多!聪本太客气了,来,请坐,请坐!”说着就和聪本坐下了,聪本用手示意他的人把礼品捧着从土司面前经过,恭敬地一一展示给土司,土司满意地捋着唇须点头微笑着,又对旁边的管家丹真说:“收下客人的礼品吧。”他又拿起檀香木条桌上的银铃摇了两下,听见铃声的看茶下人马上就躬着腰身进来给客人斟茶。
土司感兴趣地在听聪本讲着马帮一路上有趣的事,这时坐在左旁的一个青年目光迅速地打量着客厅,看着厅堂中心虎皮包着大柱上挂着的巨大弓箭,眼神奇特,后来又紧盯着土司的面庞,当土司的目光和他相遇时,他赶紧低下头装着端碗喝茶,但他的手好像有些颤抖,就在这时,聪本起身礼貌地对土司说:“我有一事相求于甲波爷。”
他这一说,转移了土司的注意力。土司感兴趣地说:“是吗?什么事?”
“我们去租借帐篷,但已经没有了,想问问土司爷家还可以租借一两顶大帐吗?”
“这不难,但只有新的了,租金可就比其他的要贵了。”
“不能少一些吗?”
“可以,对聪本你可以少些。好吧,要几顶?”
“两顶就行。”
“好,管家这就带你们去取。”
聪本谢过土司后就带着他的人跟丹真管家走出客厅,他们扛着帐篷走出土司大院时,天色已昏暗了。这时,萨都措和沃措玛练骑射刚回来,正看见这些客商从家门前的拴马石柱上解开骡马绳,走过平坝,向坡下走去。刚跳下马的萨都措马上问站在大门前来送行的管家丹真:
“他们是谁?”
“是桑佩聪本。”丹真平静地说。
“桑佩岭的!真的吗?”萨都措激动起来,高兴地说,并向那些人走去的方向看着,本来她已经很失望了,现在她的喜悦就像草原上的鲜花烂漫开放起来,她仿佛觉得从明天起她的生活就将开始崭新的一页了……
赛马盛会终于开始了。
清晨,太阳还未升起,人们就听到几里远的拉日嘎神山脚下传来雄浑低沉的莽筒声,郎泽寺的活佛、喇嘛、扎巴已先抵达,并做好一切祭祀神山的准备,这是赛马会前必须进行的仪式。当太阳第一缕金色的光亮照在拉日嘎神山顶时,莽筒声、鼓号、铜钹声又一阵阵地响起来。在赛马场上已经做好准备的赛手们在土司翁扎·多吉旺登的率领下一齐向神山进发,土司的左右和身后是涅巴会议的几位着盛装、跨宝刀的大头人和十三个身背叉子枪、弓箭、手握藏刀的护卫侍者,这些剽悍的青壮年侍从也同样是着镶虎豹皮边的藏袍,粗狂的金银珠饰,土司的服饰就不用提有多华丽高贵了。再后面就是几百名身背叉子枪、腰挎藏刀或肩跨弯弓、背箭囊的骑手,这些骑手无论长幼都是威风凛凛、气概昂然,他们都是布隆德草原的属民,是由十三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组成。土司无常备兵设置,在土司统辖区凡入土司户籍的成年男子,都是义务兵,所需武器弹药等装备都是自备。其军队是由全区所派枪差者组成,土司就是全区最高军事统帅,叫“东本”,意为总带兵官。每年的赛马会实际就是土司对他的寓兵于民的大检阅和一次集体训练。这在土司法典“登查几松”(十三条禁令)中有明确规定,全布隆德草原的差户都必须参加,必须身着好衣,一天不到,罚藏银二两,五天不到罚藏银二十两。
神山脚下祭祀山神的地方,有一个天然的巨大如屋顶、可容几十人站立的青石包,这就是天然的祭祀台,上面已有僧人乐队排列两排站好。在祭祀台前的草地上众僧人面对活佛的法台已坐成一片,土司和其他贵族到达后,下马走到僧众身后,就坐在已经铺好的羊毛卡垫上,骑手们分左右侧和后方立于前来参加祭祀山神活动的民众旁。
盛大庄严的祭山仪式开始了,莽号声和鼓声等又响起来,顿时山上山下的桑烟更浓更烈了,活佛和手提铜壶的小僧侣站在大石顶上,活佛手拿着青翠的松柏枝念念有词地一面蘸着壶里的圣水,高高地扬起,洒向四方。鼓号一停,活佛就回到法台坐下,开始讲述神山的来历,并祝祷起赞美的颂词:
拉日嘎神山,神圣之山哟
永远闪耀着无限的灵光
您是吉祥谷布隆德众生之神
坚固的石岩是您的银盔
茂密的森林是您坚韧的铠甲
广袤的草原是您护佑
我们为您供奉
我们为您歌颂祈祷
在我们恭敬的心田里
为您种植圣洁的花卉
虔诚地四季开放供奉与您
无论何时请保佑——
众生吉祥,人畜两旺,五谷丰登……
祝祷结束,诵经声起。四周风光明媚,桑烟、僧乐和沉浑的诵经声把气氛渲染得如同神界,今天这些到神山祭祀诵经的三十多名僧人是专从郎泽寺和几个帐篷寺中精选出来的,他们是念经念得最好、嗓音也是从小就在寺里经过严格的特殊训练而相当洪亮、浑厚的。当活佛讲述完,领经师就开始用宽厚雄浑的低音带领众僧吟诵经文,祈求山神保佑人间平安吉祥、草原人畜兴旺,浑宏的多声部祈祷声像山神发出的滚滚涌流的吉祥合唱颂,传达到草原深处,传向浩浩渺渺的宇宙……
神山上成片的几何图形、密密如织的经幡林在暖暖的微风中盈盈招展。念完经,翁扎土司就亲自把已经准备好的新的五彩经幡挂在了神山脚下巨大的玛尼石堆上,于是僧俗众人围着桑烟祭台尽情抛撒五彩隆达(风马旗)。骑手围着玛尼石堆一边抛撒着风马旗一边高喊着:
“啦索罗(神胜利啦!)……”
抛完风马旗的骑手就嘶吼着,打着呼哨争先恐后地向大草坝赛马场奔去……
从草原各大小寺庙派来的喇嘛们最先进入赛马场,他们披挂着各式袈裟轮番吹响长号,奏响鼓钹。当活佛、土司和贵族们端坐在铺设着华丽地毯、桌几的主席台前,各大商队的聪本被邀请,桑佩聪本也在其中。僧人们开始表演各种寺庙舞,铁棒喇嘛戴着面具一面维持着秩序一面扮着滑稽样把观众逗得哈哈大笑,这种氛围表现出了人神同乐同欢的别样情趣。
赛马会由土司宣布比赛开始,于是早已准备好的骑手们如离弦的箭猛奔狂驰起来。此时,观众里不管是贫民还是贵族都不拘身份地呐喊着,笑闹着,呼哨声一声接一声,助威声一阵又一阵,有时传来全场的轰笑声,那就是有人从马上摔下来大出洋相了。
赛马场的喝彩和欢叫声引得远处交易场里忙于做生意的客商们引颈翘望,此时来换物买东西的人还不多,有些年轻的马帮娃早已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就三三两两地跑进观看赛马的人群中,这样的时候他们还有机会接近姑娘们呢。
赛马结束,按惯例由土司给获得头几名的骑手颁发作为奖品的茶叶、布匹等。之后就是射箭和枪击赛。明天又是赤臂摔跤、抱大石块等融体育和军事演习为一体的比赛,按规矩,射击比赛的开典仪式是由土司揭彩。这种揭彩的方式十分独特,惟翁扎家族特有。这还得从明朝末年说起。据说明朝时翁扎土司家出了一位力大无比、能征善战的土司,有一次,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去出征,晚上,他梦见了藏族男人们敬重的“九兄弟战神”,在梦中,战神之首巴丹玛奔赠给他一把镇邪之宝——金箭镞的弓箭,握在手上沉甸甸的,当他从梦中醒来时,真的发现手里握着一把好大的弓箭,他马上起来就按神说的做起来,这箭虽不用于射杀人但它却有预测未知和镇邪的作用,三射定乾坤,也就是说射三次中一箭,都是吉兆,当他射第一次金箭镞,箭稳稳地扎在草扎的靶子中心,他高兴地做出了出征的决定,因为神告诉他金箭在五十步以外射中靶心,就预示着大吉大利,他坚信这次出征神将护佑他必胜。从此这把神箭就作为每次赛马会射击比赛开典仪式上预测吉利的神物,翁扎土司家族代代把此物供奉在客厅最中心、宏伟的裹着虎皮的红柱上,每年藏历新年都要把巴丹玛奔等九兄弟战神的唐卡画像挂在柱上的神箭上方,唱着赞词举行祭祀战神的仪式。
土司翁扎·多吉旺登离开金灿灿的华丽锦伞盖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