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更大笑起来,边说:“明白啦,坚赞,想不到你会这样! ”
“什么这样? ”
“就是神魂颠倒的这样。”
“我为什么要神魂颠倒? ”
“他肯定回答你的是‘为女人’,还用问吗? ”司郎彭措指着阿更说。
“你不认为吗? 彭措,坚赞得的是相思病,而且可能还是单相思啊。”
“说你得这病,我还相信,要说是坚赞,我不信。”
“我信! 哈哈,我们在路上兴致勃勃地议论翁扎土司家的两个色姆( 公主) ,我们一路是说呀说的,还有什么没说到? 我们过够了嘴上的瘾,坚赞可是一言不发,好正派的样子,完全就像是如来菩萨一样庄重,结果,你看,他嘴上没腥臭,肚里可就严重了,现在得病了不是? ”
“这个消息对我太突然,坚赞,你对女人一向都是不上心的,怎么对没见过面的女人动心了? 我现在也觉得你老是盯着那座宅楼的眼神不对,阿更说得对,言之有理。不过,也许土司的两个女儿长得并不美,或者是丑得不得了呢。”
“不可能,见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只不过听说她们的父亲很凶,心眼不怎么好,据说他有个皮鞭,只要他举起来,就像着了魔,谁也无法阻止他停下,那鞭子不知吃了多少人的血肉,他还有许多奇怪的可怕嗜好,你们也听说了。我真奇怪,这样心眼不好的人,怎么会生出花朵一样美丽的女儿。”
坚赞说:“这种人不配当土司,是该杀的魔鬼! ”
这话让司郎彭措和阿更紧张了下,他们忙四周望了下,怕有人听见。
“坚赞,你可别说……”
“我们可是在那个人的地盘上,这话不能在这里说。”
坚赞从草地上跳起来伸了下懒腰说:“你们俩就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叫个不停,好啦好啦,我们回吧。”
“你不看风景了? ”司郎彭措揶揄地说。
“有你们俩在,我还看什么? 走吧,伙计。”
“我们在就不能看了吗? 什么意思? ”阿更不满地说。
司郎彭措对阿更说:“现在我敢对菩萨打赌,他一定有问题了。”
司郎彭措和阿更尾随在大步走下草坡的坚赞身后,边走边嘟囔着。
正月十五,郎泽寺要举行为翁扎家逝世的历代土司超度念经仪式,坚赞和聪本等人带着贡奉给土司的礼物和布施给寺院的物品与其他宾客一道走进寺庙。
那一天,是坚赞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天,坚赞的意志、勇气、胆识都历经了考验,极力镇定下来的外表下,复仇的火焰却在胸膛里熊熊燃烧,他自己仿佛都能听见胸腔中血脉即将爆裂,热血即将喷发了一般,当他从戒备护卫很严的土司面前经过时,汗涔涔的捧着礼品的双手竟然无法自持地战栗了起来,坚赞这细微的动作被记录礼品的管家泽仁昌珠看见,他轻声地笑了,揶揄地说:“马帮娃,别紧张,你看你的手怎么了……”说着这话,他发现坚赞身上戴着的金制镶珠宝的嘎乌盒是他少见的精巧昂贵,他看了看坚赞,羡慕地说了句:“你的嘎乌真漂亮! ”这话倒让坚赞一下控制住了自己,他低头看了看胸前挂着的父亲传给他的护身之宝,他感觉有一股神力注入心田,一下镇静地清醒起来,对管家只是勉强地笑了笑放下礼品,沉着地走开了。塔森和聪本一直紧张地悄悄关注着坚赞,担心地为坚赞捏了把汗,没想到管家对坚赞说了什么,坚赞终于控制住了自己,那时坐在宾客席里的聪本不自禁地揭下头上的皮帽,一个劲地扇着,感觉很燥热的样子,他旁边坐的另一个客人不解地问:“你热吗? ”
“热? ……对,热,你也热? ”
“不热。”那人善意地笑了笑,看了看聪本额上的汗珠。
聪本发现自己的失态忙把帽子戴上,轻声说了句:“不热,就是有点闷。”
那人认真地捏了下自己高挺的大鼻子,又吸了吸空气,感觉不到聪本说的“有点闷”,就不再多说什么。
……冬季草原的夜晚很冷,帐篷中间的牛粪火已经燃尽熄灭。坚赞这夜和衣躺在羊毛被里,透过帐顶的缝隙,看着一线天空中闪闪烁烁的星光,脑海里回忆着早上的情景,那个弑父夺位的仇人,他的所谓的叔叔,当今的布隆德土司,他身边有那么几个魁梧的侍卫一刻也不离地守护着,管家泽仁昌珠也不时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根本没有机会走近他,坚赞想到这里,心里极度烦躁起来,等待,等待,父亲啊,我要等到何时才能杀了那个恶魔?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黑暗中,睡在他旁边的塔森轻声地梦呓似的问了句:
“坚赞,还没睡着吗? ”
坚赞没回答,不多会儿帐里就响起塔森和其他两个马帮娃的酣睡声……
在后来进郎泽寺朝拜菩萨,给前土司祖宗、法师上灯贡时,坚赞都表现得异常沉静,他充满锐气的双眼如鹰一般阴冷沉着,他不再焦躁不安了,沉稳有度的举止,冷俊傲岸的气度加上他英俊的外表,终于吸引住了土司家的大小姐,萨都措青春的心扉终于为这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而躁动了。她领着妹妹有意到桑佩岭马帮住营处来转悠,这倒真让马帮小伙们开了眼界,两姐妹的美丽那是千真万确的,不管怎么评价,一句话:赛过了天仙,比过了格萨尔的珠姆王妃!
元宵供后的这天,既是供奉神灵的节日,又是娱人的节日,僧俗众人、贫民贵族都会快乐地共享这个娱神节。
可是这天从早晨起,天空就阴沉下来,雪花开始飞扬不断。坚赞也兴奋起来,因为他得知,驱邪仪式完成后,土司就会莅临郎泽寺,检阅他的僧俗臣民和他的武装。在这样飘飞着雪花的昏暗的黄昏里,有热闹的众多人群,坚赞兴奋地认为机会来了,复仇的时机终亍到了! 但是用什么方法刺杀? 他考虑再三,跟聪本、塔森他们商议再三,也没定下来,只好看情形而定。
下午一件偶然的小事使坚赞拿定了主意。
坚赞今天披了件黑色毛呢滚红色领边的长及脚踝的披风,体魄高大、英气中透着阴冷,走在雪花飞扬、人群稀少的雪地小路上,显得格外的英武、豪侠,一个衣着很旧的中年行游僧迎面走来,当他从坚赞身边走过时,却忽然又转过身愣神看着坚赞的背影,坚赞转过头目光正好与僧人相遇,他转身走近僧人,微笑着说:“辛苦了,上师。”
“你辛苦啦。小伙子,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你吗? ”行游喇嘛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坚赞,嘴角微微带着笑意,他突然莫名地问,“很久以前藏王朗达玛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吧? ”
坚赞点点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他灭佛。”
“刚才,你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我就不由得想起这事来。”他弹了下手臂上的雪花。
“为什么? ”
“我从你走路的风速里感觉到了你身上有股虎虎杀气,你的气度配上这件斗篷,特别是你的背影,让我有个错觉,好像是刺杀朗达玛的康巴侠僧拉隆贝吉多杰再现。在大袍袖里藏着剑,趁那个罪王在看唐蕃碑文时,装着上前行礼的样子刺死了他。后来又逃回了康巴北部霍尔的卡木耶巴山洞,终身闭关于山洞里修行积得善业。你是马帮娃吧,你有善慧之根,但你眼睛里有太多的阴气,善果和恶果都是有因缘的……”僧人还想说什么似的,坚赞感激地忙行礼说:
“谢谢,上师啊,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僧人点着头,双手合掌,不再说什么,之后只在坚赞的肩膀上拍了下,转身慢慢地走远了。
看着僧人走远,坚赞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在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遇见这样一个僧人? 他又偏偏要跟他讲起那段藏人都知道的历史故事? 这是神示? 还是巧合? 他激动地思虑了会儿,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头脑里闪出,他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想,拉隆贝吉多杰能够刺杀昏庸无道的藏王,我难道连个土司都杀不了吗? 这个活生生的历史故事不就是很好的启示吗?
那段历史故事发生在唐朝时期、第九世纪的吐蕃赤松德赞执政时期,他的兄弟,当时世俗贵族的首领朗达玛阴谋政变,刺杀藏王赤松德赞,并大肆毁佛灭佛,荒淫无度,一心闭关修行的康巴僧人拉隆贝吉多杰终于愤怒地走出深山,发誓要杀死这个恶魔,他机智地披着黑面白里的外衣,把自己和坐骑涂抹成了黑色,完成了刺杀后,逃跑时,黑人黑马变成了白人白马,顺利地又逃到了康巴霍尔章古( 甘孜州炉霍) 一个峡谷里的山洞里,继续修行。坚赞按捺不住激动异常的心,匆匆找到塔森和聪本商量。
聪本、塔森和坚赞一起把坚赞逃出的路线观察设计好,选好坚赞涉河的地段,塔森负责到村民家里找赭红的氆氇染料,聪本和坚赞用一块红色缎子缝罩在白色的氆氇披风面上。
那天黄昏时分,在雪花飞扬中,一个红人红马红披风的奇人,持箭冲进寺院大门,一箭射中的却是管家泽仁昌珠,土司翁扎多吉却安然无恙……
从此,布隆德草原流传开了红金刚护法神降临的传说……
桑佩坚赞从冰冷急湍的河流中顺利逃进森林,红人红马变成白马白衣人……
翻过森林茂密的卡其拉山和塔嘎神山,两天后坚赞就到了一个大草原。两天来,他的体温终于把湿透的靴子和衣袍烘干,那件下摆还湿淋淋的白色长氆氇披风搭在马鞍上。翻过卡其拉山后,他再没发现有人追踪,现在到了这片草滩,他也该休息一阵子,再赶到与聪本约定的地点与马帮会合。他放心地跳下马,取下马背上的牛皮褡裢和马鞍,亲切地抚摩着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的白马,然后在马背上拍了拍,马知道主人是在表示感谢,感谢它的鼎力合作,它理解地用头蹭了几下坚赞,自己就低头吃草去了。坚赞拿出褡裢里的已经被水泡胀的锅盔饼,大嚼大咽地胡乱吃了一阵,就把披风铺在草地上晾晒着,自己倒在阳光下的一堆嘛呢石堆旁的草地上睡下。他顺利地逃脱了追捕,但他的心境却很是沮丧,刺杀的计划和行动是成功的,当他冲出寺院大门时,听见有人喊着“土司爷遇刺了”时,他心中的喜悦是难以描述的,他都不想再往前奔跑,那时他感觉自己就是死也无憾了。可是后来又听见有人喊“管家死了! ”他失望至极,遗憾的痛苦、悔恨噬咬着他复仇未遂的心,他真想再次冲进寺院以命相拼了。但理智却告诫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只有保住自己的生命才是最大的机会,他会付出一生的代价报仇雪恨! 他在自责中、在痛悔与惋惜中激烈地奔驰着,河水的冰冷,树枝和荆棘划破了面颊他都没感觉到疼痛,他恨自己错失了一次多好的机会啊!
上午的太阳温暖柔和地照着草原,坚赞叹口气,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空气里形成白雾,像此时碧蓝的天空中那淡淡的几抹云翳,不多会,疲惫的他终于在太阳的温暖光芒里沉沉地睡着了。
在这片阳光拥抱的看不见人烟的静静草原上,不是没有人注意坚赞,从北面的草坡上走来一个已经观察他好一阵子的人。他走到坚赞晒着的正冒着水气的斗篷边看看,又到白马面前摸了摸,然后走到坚赞身边,仔细看着,弯腰端详了一会儿坚赞的面孔后,拔出了腰间的藏刀。
不知过了多久,沉睡中的坚赞在恍惚里突然感到他腰间的刀被人取了,他的咽喉处被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碰触着,在他意识里他立刻断定那是一把刀指在他的脖子上,他想一定是翁扎土司的人追上了他,他几乎绝望地想,完了,难道就这样落在他们手里吗? 他没有马上睁开眼睛,却听见一个圆润而低沉的声音道:
“别装了,你眼皮子里的眼珠在动。不看看是谁要你的命吗? ”说着,那人用刀背用力在坚赞脖子上压了压,坚赞睁眼看见,一个体魄与他差不多的陌生青年逆光站在他的面前俯视着他,这人长发盘头,鼻梁细长高挺,面颊方阔,一双大眼神采奕奕却没有一点凶光。
坚赞觉得这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估计他不会是翁扎土司的追捕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说:
“我们素不相识,无冤仇,为什么你要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
“哈哈,素不相识? ”这人大笑了起来,对坚赞的话感到很愉快似的,手里的刀却没有要拿开的意思,他又道,“我可是强盗,你看出来了吗? ”他一面说一面把刀尖从坚赞的喉咙处轻轻地慢慢地移到胸口上,“我要是这么一用力,你的命就没了。”
“那是,但你不会的。”
“不对,我会的! 我看得出你是有来历的人,漂亮的斗篷湿漉漉的,你身边的弓箭马的颈部和耳朵、还有你的腮下都残留着红色,你又这么疲累困乏的样子,都很可疑。在你没醒之前,我就探究你很久了,好奇心使我按捺不住了,实在没耐心等你醒来,就弄醒了你。
老实告诉我,你从哪来? 到哪去? 是干什么的? 你干了什么事弄得这样狼狈? “
坚赞笑了笑:“既然你是强盗,还问那么多干什么? 如果你真是强盗,我们就是一条路上的人了。”
“那么你这是抢谁去了? 搞得这样? ”
“一帮过路的有钱人。”
“马帮? ”
“是的。”
“别骗我了,看得出你是精心乔装了一番的。”
这人真是狡猾,他到底要干什么,坚赞实在摸不透这人,他又看了看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使坚赞再次仔细地打量起他来:这人怎么看起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究竟是谁? 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他努力地回想着,突然一道深深的记忆掠过脑海,难道是他吗? 世界上有这样巧的事吗? 自己原来来到了这个地方!
“你看我干什么? 命都快没了,还……”
坚赞大笑起来,完全放弃了戒备,放松地躺着说:“你,要我的命? 那好啊,怎么不动手? 来吧。”
“嘲笑我? 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说着就故意鼓起眼睛,很愤怒的样子,用力抬手举起刀扎了下去,刀却扎在了坚赞身边的草皮上,亮闪闪的放着寒光。
坚赞这时跃起,一把抱住他,他们俩你推我、我推你地像摔跤似的交手了一阵,然后滚倒在草地上你一拳、我一拳地滚打着,最后却变成了亲密热切的拥抱,宁静的草滩上,他们翻滚着,大笑着:
“哈哈,原来是你! ”
“是我,尼玛。郎吉,真是你这家伙? ”
“是我,正是我! ”
“哈,你没睡醒,我就认出你了! ”
“我们都变了,几乎认不出了。”
“是啊是啊,变化真大! ”
“幸亏你眼力好,不然就见不着了。”
他们都喘着气,躺在地上说着:“不是我眼力好,是你手臂上的那特殊疤痕,虽然不是很明显了,但我印象深刻,不然我可能也难以认出你了,疤痕提醒了我,才觉得越看越像。
‘九眼珠’也是我经常想起的。“
“九眼珠! 我们最好的伙伴。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有灵性的动物了。”
“是呀,它帮我们放羊,它听得懂我们的话,我一直都认为他是神的动物,每次到莲花湖边,我都会想起你和它。”
“还记得我们烟熏雪猪子洞吗? ”坚赞兴奋地提起那段他们俩发起的一次战争。
“怎么不记得? 那是我们俩和九眼珠一起进行的战争呢。太好啦,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真是菩萨有眼,分别十几年又终于见面了! ”尼玛一把握住坚赞的手说,“朗吉,就在我家住下吧,或者住上一阵子再离开。”
“阿婆和你父母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