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聪本,这是个好主意。都说那儿是个吉祥美丽的地方,我早就想看看翁扎土司的官楼了,听说那座在康区数一数二的官楼像山一样高,跟宫殿没什么区别,不知是不是过于夸张。”
“没有夸张,确实如此,听我阿妈还说,那儿的女子姿色极好,是出美人的地方呢。”
“你们听说没有,说是土司的女儿才是美人中的最美,我倒想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漂亮。”
大家议论纷纷,掐算着在布隆德朝拜完大祈祷法会,就是回家的时间了。刚才从帐篷里走出的坚赞却惊讶地愣神站在门帘前,“布隆德”这几个字在他心里是最温润、最甜蜜又是最怕触及的。聪本这突然的计划,让他惊诧,让他内心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激动,他用力握着帐篷门旁的牛毛绳,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和不安。他的心情只有聪本和塔森感觉得到,聪本装得很自然,一直没有看坚赞一眼,兴致很高地跟马帮娃们说着话,坚赞把目光投向司郎彭措身后的塔森,塔森马上对他鼓励地笑了笑,并轻轻点点头。坚赞明白,他们父子俩是经过商量了的,聪本这一举措完全是为了他坚赞,竟然要冒风险把整个商队带到布隆德去,他绝不能答应。他再次深切体会到聪本严厉、强悍的外表下有颗充满了慈父般温情的心。不能,坚赞坚决地想,不能让聪本参与进来,那是他自己的家仇,如果报仇未成,意外地给商队带来麻烦,后果是可想而知的,聪本苦苦经营了几十年的商队,被自己的私事毁于一旦,那他坚赞不是又欠下了罪孽吗? 他怎么对得起聪本。坚赞简直不敢往下想,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向聪本走去:
“聪本,我不同意去那地方! 那是冒险! ”
坚赞的话很坚定,使议论着布隆德的马帮娃们一下停住了话头,大家都看着坚赞,不知坚赞怎么会那么严肃地反对聪本的决定。
聪本没有回答他,却高声问大家:“那么还有谁不赞成? ”
“同意,去吧,坚赞,你怎么啦? ”年轻人都说赞成,阿更不解地问。
“我呢,我赞成商队去布隆德,但我必须回家。”静默了一会儿,一个中年人说。
“好,我同意,我知道出门时你家老母亲正在病中,你应该回去。还有你,格绒甲塔,你家要选址修新房,你是当家的,你也回去,就这样,坚赞也跟他们一起回去吗? ”聪本说。
甲塔忙接着说:“聪本,我要跟大家一块儿去,家里修房的事开春后再动不迟,从布隆德返回后正合适。”
“不,甲塔,日子都请喇嘛卦定好了,就不要改动,你们几个回去也好跟我们大家的家里带个口信,就这样吧。”
五年一次的布隆德大祈祷法会在康区是很出名的,布隆德不在康南马帮所经路线中,很少有机会去,想去布隆德不只是做买卖,去朝拜大法会也是为家人,为商队祈祷吉祥的机会。桑佩马帮什么风险没见过,坚赞说的风险难道是指过贡日雪山吗?
司郎彭措说:“坚赞,你怎么了? 从没见你这样退缩过。”
“总之,聪本,我不去,我请求你同意,好吗? ”坚赞执拗地看着聪本说。
“这事大家都同意了,你实在不愿意去,在你阿松这里等我们也行。”聪本早料到坚赞不会赞同他跟商队去那个他自己魂牵梦绕的地方,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告诉坚赞,现在众人都同意了,看他还怎么说。
“坚赞,就这样吧,我赞同父亲的安排,相信他,事情会如意的! ”塔森也在一边说。
聪本忙接着说:“伙计们,就这样吧,今天好好休息,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出发。”说完他转身就向帐篷走去。
坚赞追了去,塔森本想拦住劝说他,但又觉得坚赞跟父亲说说心里想说的话也好,就随他去了。
“坚赞今天很反常,你们不认为吗? ”阿更说。
“我也这么想,他好像不喜欢那儿似的。”
“也许那儿有个丑情人要找他算账,他是怕再见到她吧? ”几个年轻人开着玩笑地议论着。
“只能这么说了,塔森,你说呢? ”阿更说。
“你说的可能正确,我也这么想,”塔森笑了说,“他只是一时的冲动,他会跟我们去的。
别管他,我们喝茶去吧。“
“聪本,我求你啦,看在菩萨面上你就不要这样做了,好吧! ”坚赞追上聪本恳求地说,“我绝不答应用商队去冒险,如果事情暴露,如果把你和商队牵连了,如果……”
聪本见坚赞越说越激动,就说:“坚赞,你就别说这些了,什么如果如果!你不是要离开我们吗? 七八年了,坚赞,这么多年来你就像我的亲儿子一样在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说走就走,对我们无所谓,但我不能,你要复仇,你要去赴生死之难,我放得下心吗? ”
“是的,你在我心里也像父亲,塔森我们俩亲如兄弟,还有他们,”他指了指身后不远处那些马帮娃们,“我和马帮商队难以分离,但是,为了复仇我必须放弃一切! ”
“你认为孤注一掷才是复仇吗? 你有几成的胜算? 在没有了解到对手的情况之前,你能肯定你有多大的能力吗? ”
“不能,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耽搁了,我……”
“所以,坚赞,我们必须去趟布隆德,我们在一起总比你一个人强,这是两全的办法,是机会,相信我,孩子,我不会愚蠢地把商队送进虎口,只要你沉得住气,我们就见机行事,你的……”
“不,我只想我一个人去,这不干你们的事! 是我……”
这时,松吉措年迈的父母走出帐篷,老人手拿转经桶和念珠,准备去草坡那面的嘛呢堆转经,今年土司准许老父亲告老退休,就再不用到土司家里去执事了,两位老人感觉自己是幸福的,他们有个美丽又能干的女儿,家里的事不用他们操心,两个下人和松吉措把家里和牧场上的事管理得井井有条,对聪本和坚赞、塔森他们,老人从心眼里喜欢。这时见坚赞和聪本两个站在帐外争论着什么,老父亲就责怪道:
“你们俩茶不喝,站在这里争吵什么呀? 进去,进去吧,有什么坐下来慢慢说吧。”
老母亲微笑着点点头,拉住坚赞的手,叫他进帐篷。
聪本和坚赞进了帐篷坐下喝茶,两位老人就走了。他们俩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都沉闷地喝着茶。
一碗茶的功夫,松吉措拎着奶桶走进来:“你们俩怎么都把脸拉得像马脸一样长,在使什么牛劲? 怎么啦? ”
坚赞忙说:“阿松,你帮帮我吧,聪本要带马帮去……去布隆德,为我! 他不听我劝,你就劝劝他吧,他这样做不是在拿整个马帮做赌注吗? 如果他一意如此,我……我,我明天就离开商队! ”
松吉措正要说话,聪本发起火来:“亏你说得出口,你马上离开? 那你就走吧,我不会留你了,你想怎么着都行,我不管,明天向布隆德去,是我们自己的事,我是去做买卖的,管你什么复不复仇,要走你就走吧……”
“好,我倒是希望你把我赶走,免得我像个女人似的,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这当然好啦,我马上……”说着坚赞从卡垫上撑了起来,松吉措推了把坚赞,拦着他,着急地说:
“坚赞,这么大的事,你就别这样冲动! 聪本已经告诉了我,我相信他,我同意他的打算。你们俩就这样说些难听的话有什么用? 聪本考虑这样做,已经很久了,不然他不会轻易说出来的。我们都担心你出什么意外,如果仇也没报成,这值得吗? 坚赞,我跟你说心里话,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我不愿你再出什么事。我跟随罗布这么多年了,我了解他,他敢于冒风险,但没有把握的事他是不会轻易去干的,你难道不相信他? 放心吧,孩子,有聪本在,有你和塔森在,商队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只要你在那里能沉得住气,以最大的把握来行事,就会成功的。我和聪本也相信你能够做到,你们还有什么风险没有遇见过,这次一定会吉祥如意的,回来经过塔公时,聪本瞒着你们去寺里请高僧打了个卦,说此行很吉祥,你还有什么顾虑的呢? ”
阿松松吉措的肺腑之言让坚赞感动,他无言地看着正静静地用刀削着干牛肉、大口嚼着的聪本。阿松让坚赞坐下,给他斟满茶,然后拉了下聪本,示意他开口,自己走到帐篷边红色皮子包镶的木箱前打开箱盖,拿出一个丝缎包裹的东西。
聪本把一小块削下的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几下,笑笑说:“好啦,坚赞,此次去那儿,不只是为了你,我们是做生意的,哪儿有机会就上哪儿去。我答应你,这不关我的事,到了那儿我们各行其是,行了吧? ”
坚赞仍然坚持地说:“无论如何,我都觉得不妥,这是……”
“不要再说了,坚赞,你不相信聪本吗? 来,这是你放在阿松这里的你家的祖传嘎乌,你把嘎乌带在身边吧,它会保佑你的,菩萨也会保佑你们平安无事的。”
“阿松,我……”
松吉措微笑着抬起手,双手拍了拍坚赞的肩膀,制止他再说下去,自己却突然忍不住地转过身抹了下泪,几步跨出了帐篷的门。
既然不赶漫长的路回去,桑佩岭马帮还有充裕的时间做些短途的生意,他们离开卡日泽瓦草原,沿途在亚曲卡( 雅江) 、塔公等做些买卖,这一年又一次往返干藏区商贸重镇地——达折多,他们常住在大锅庄主萨根贡巴家( 康定大锅庄主之一的罗家) ,大批的骡马放牧于米昂( 康定木雅) 草原上,大家这次在达折多滞留的时间不长,聪本催促锅庄主尽快把茶叶等要购买的货物联系齐备,就准备赶在大雪封山前出发,锅庄主人很是诧异已经是冬季的时候,桑佩马帮再次来到寒冷的达折多( 康定) ,有的马帮在这样的时候来这里,就干脆过了隆冬才离开,怕在路上遇到暴风雪或雪封山。精明的锅庄主是不会错过任何时候的生意,既然桑佩聪本他们要急迫地购买大宗的茶叶等货物,他们也会很快捷地发挥出他们这种中介组织、藏汉商之间经纪人的特殊作用,为藏汉商服务,以获取相当的中介费。
桑佩岭马帮娃们赶着满载货物的骡马驮队,精神抖擞地离开了商贾云集、热闹的达折多城镇,浩荡地出了城门,幸运的是今年折多山大雪还没降临,他们顺利地翻越过折多山,向布隆德草原的方向行进,行进……
第十四章
《新唐书》日:藏王朗达玛执政时吐蕃国内“地震裂,水泉涌,岷山崩,洮水逆流三日,鼠食稼,人饥疲,死者相枕藉,……人相惊。”
桑佩岭马帮到布隆德草原时,已经是藏历新年,离正月三十的大祈祷法会还有一些日子,但远远近近前来朝拜的人们已经陆续到来。
金色辽阔大草坝散布的帐篷像雪莲花朵一样团团簇簇地盛开绽放,虽是寒冷的冬季,但晴朗的天空中绚丽的阳光总是热情豪放地把它所有的温暖铺洒在草原上,草滩洋溢着灿烂的金光,穿皮毛、着貂裘、披金挂银戴珠宝的人们身上也散发着节日的喜气和温暖。大祈祷法会佛事活动既是朝拜、听经和布施的节日,也是形成集市进行商贸活动的最好机会,专事经营的马帮商队一般是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但对于康藏南部的商队来说,在隆冬的藏历年于布隆德草原来做生意还是少有的事,年轻的桑佩岭马帮娃们认为在布隆德度过的这个节日一定是浪漫而鲜活激情的。来到这里的马帮商队有四五支,这个季节远程来经商的不多,但这几只来到布隆德的商队却都是藏东地区经营规模很大的寺庙商和贵族大商队。金黄的草滩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形成了繁盛热闹的集市和街市,闪着亮幽柔光的汉地丝绸一卷卷一排排,金银珠宝、各类首饰,琳琅满目,餐饮所用的铜器银器林林总总,工艺精美的藏刀、马鞍、铃铛和佛具等等应有尽有,大宗的茶叶和各种皮毛、药材真是无法估量。在朝佛的日子里,商人们期望货物销得顺畅,至于一些年轻的马帮娃则还有种期盼,那就是希望美丽的布隆德姑娘能倾心于己,这可就要看他们各自的本领和运气了。
在所有的客商中,心境最特殊、最不平静的就是桑佩岭马帮的聪本跟他的儿子塔森。坚赞当然更是特别,自从他们向布隆德进发,他就开始异常地沉默起来,到了布隆德遥遥看见宏伟赫然、宫殿一样雄伟的土司楼宅,他心里压抑克制了十几载春秋的仇恨如即将喷发的火山溶浆在他胸膛里剧烈地翻滚着、涌荡着,他终于为誓言——他的布隆德誓言而踏进了草原! 每一天,只要有时间,他都要独处一阵,远离人群,走到一个僻静的草坡上,远望着翁扎土司官楼,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这些举动还是被几个马帮娃察觉了,其中一个年龄稍长信奉苯教的马帮娃担忧地私下里对聪本说,我们路过金雕崖时,坚赞是不是被那里过去曾经惨死的一个马帮娃的灵魂缠住了,他最近的举动很反常,怕是应该请巫师来给他念经驱驱邪。聪本一听,先是摇了摇头,后又点点头说,也许是吧,但是据他所知这里是没有巫师的,但他可以去找郎泽寺的喇嘛为坚赞念念消灾经。聪本虽然对坚赞的毅力、胆识和智慧十分信任,但是他心里的担忧还是一天比一天重,听了马帮娃的话,他马上就叫一个马帮娃扛着几甄茶叶跟他到郎泽寺去了。
这天早晨,坚赞又向那道他常去的草坡走去,太阳刚刚升起,天空蓝得醉心,那座耸立在蓝天下、雄峙于那片低矮灰暗的房屋群中央的土司官楼富丽耀眼,厚实高大的墙体,在阳光下也闪耀着白色的光辉,坚赞中了魔似的,瞪着眼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坚赞,嗨,嗨,坚赞! ”
“你怎么啦? 我们喊你几声了,你怎么啦? ”
马帮娃阿更和司郎彭措走近了,大声地叫嚷着。他们顺着坚赞的目光望去,阿更说:
“坚赞,那座城堡对你有那么大的魔力吗? ”他边说边用手掌在坚赞眼前晃了一下。
坚赞这才从沉思中恢复过来,他笑了,看着眼前两个伙伴说:“在这里看风景,真是不错。”
“风景? 什么风景? 我怎么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风景? ”司郎彭措困惑地四下里望了望说。
“别信他说的,他是在看人家土司的大楼,我敢肯定! ”阿更说。
彭措接阿更的话说道:“坚赞和我一样吧,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大楼,我觉得跟寺庙一样堂皇。”
“我跟聪本去过西藏大贵族庄园,它们的富丽堂皇就不用说了,但像翁扎土司家族这样高大雄伟的官楼我在别处也没看见过,这高高的官楼里不知是不是也那么堂皇高贵,如果能进去看看就好了。”
阿更刚说完这句话,却听坚赞沉闷地说了句:“里面绝对是很高贵的了,总有一天,会进去的! ”坚赞说完就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出神。
阿更和司郎彭措相互看了看,终于觉得坚赞有点不正常了,阿更坐在他旁边问:
“我敢打赌,坚赞,你如果不是脑子进水了,就是和那座楼有什么关系,你去过那里面,是吗? ”
坚赞双手枕着头,闭日用调侃的语气说:“是的,阿更真是阿古登巴( 藏族民间智慧人) 转世,太聪明了。说得对,我去过那里,我还住过那里呢。”
敦厚的司郎彭措摇头说:“怎么可能? 我们一直跑马帮,在我记忆中我们都没来过这里,更没进过那个大宅楼,你怕是在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