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都跟他驱马向右边的山坡小跑而去。噶布对塔洛的嘲讽始终没有多说什么,但坚赞从他沉静的表情里看得出,他并不怕塔洛,塔洛是他的兄弟,他只是让着塔洛。噶布是最后一个上马的,因为腿上有伤,行动显得不太利索,这时他听坚赞低声地说了句:
“谢谢你啦,噶布,我会记住你的。”
上了马背的噶布没说话,望了下已经没有雨点飘洒的灰蒙蒙的天空叹了口气,驱马走了。
坚赞从心里感激噶布的仗义行为,但在塔洛面前他没有表露,看得出塔洛勇猛却心胸狭窄,为此他会对噶布很不满的。这时坚赞见走在山坡上的噶布回头看了看他,他向他挥手道别,噶布观察了下他们的人没注意他,才回应着坚赞,也挥了挥手臂,然后慢慢地追赶他的人去了,还放声唱了起来:
我从金刚岩拾来青青柏树枝
燃起白色的香烟
升上天空的香烟化作五彩云霞
云霞降下甘露
湿润肥沃稻麦青稞
收获的稻麦青稞酿出甘甜的酒
甘甜美酒是兄弟的琼浆
三喜三好俱备
发下吉祥的友谊誓愿
坚赞知道噶布这是唱给他听的,听着他的歌下了坡坎,塔森正走来,他不放心坚赞,还是折回来了,他笑着对坚赞说:
“真是不打不成朋友啊,他们和你成朋友了? 看来是服你了,依依不舍的样子。”
“是啊,他们中也有好汉啦! ”坚赞感慨地说。
“是那个叫噶布的吗? ”
“是的,他家很穷,”他回头看了看,已经看不见那帮人了,他说:“我们走吧,聪本一定等久了。”他们向前赶去。
在路上,塔森发现坚赞蹙着眉有心事的样子,就问:“你今天累了吗? ”
坚赞看了会儿塔森,认真地说:“今天对我很重要,塔森,我还是告诉你吧。”
“奇怪,坚赞,这股土匪没什么特别的,你怎么了? ”
沉默了一阵的坚赞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凝重而果决地吐出一句:“我想我该去报仂了! ”
塔森的心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他愣神地看了看坚赞,沉默了。他和父亲都怕坚赞提出这事,他已经是他们的亲人,他的安危跟他们的心是紧密相连了,坚赞的敌人不是一介草莽民夫,而是强大的土司翁扎·多吉旺登,他能对付得了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 ”坚赞问。
塔森轻声问道:“你认为时机到了吗? ”
“其实时机早就到了,只因为我没有今天这帮匪徒小伙的自信,加上我一直舍不得离开你们,所以一推再推。”
“今天终于想离开我们了? 是吗? ”塔森不高兴地说。
“塔森,你就是我的好兄长,聪本和你把我当亲人一样看待,我永远都不想离开你们,但是我不报仇,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我成长的目的和使命就是复仇,我能有今天,是因为遇见了世界上最好的人,你的父亲,我心里对聪本怀着无限的感激……”
“不要这样说了,我们是前世注定了今生有缘,你应该知道在阿爸心里,你就像他的亲儿子一样,我们都离不开你,你应该知道! ”
坚赞看到塔森眼里有泪光在闪动,他拉住塔森的马缰,握着塔森的一只手,心中感动而难过地说:
“塔森,你们就是我惟一的亲人,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绝不愿离开的。相信我,我报了仇,还会回来的。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 ”说着他自己眼里也涌出了泪水,兄弟俩都伤感沉重得沉默了。
“喂,你们俩怎么不快过来,站在那里说什么? 快过来! ”这时,马帮队伍中有人在喊着他们。
塔森叹口气说:“最好今天不要告诉阿爸这事,他会伤心的。你再想想吧,再等一段时间可以吗? ”
坚赞点头说:“好,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他说。”
塔森说:“好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家仇不报不是好汉,我们会支持你的,但是要报仇就要成功,知道吗? 成功! 我们都不愿失去你! 你的仇人不是一般的人,没有足够的把握是不能贸然行动的。”
坚赞深深地点着头,不再说什么。但他心意已定,从小压在心底的复仇火苗一经掀开,那火焰就会越烧越旺了,他一定要去实现他的誓言,不能再等待了,过去因为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总是以和聪本他们难分离的亲情来安慰自己,总是以自己还没有强壮的理由来等待时间,不,他不能再这样了,为了复仇,生命是宝贵的,如果塔洛那一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谁为翁扎家族去伸冤? 他该去完成这个使命了,但如何告诉聪本呢?
两天后,观察敏锐的聪本发现坚赞变得沉默起来,有时跟他说话,他似乎若有所思,好像又有什么难言之隐。这天下午,马帮队伍在村寨外驻扎下来后,小伙子们听说村里在举行婚礼,都高兴地去参加热闹的婚礼了。坚赞的心事沉甸甸的,他离开营帐,独自向花草繁茂的一片草坡走去,来到溪水边一个很大的木制水供( 水冲动的经轮) 旁坐下了,看着清澈的水流冲动着转经桶下的齿轮,他又陷入了沉思……
“嗨,我说小伙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不去村里玩吗? ”一个亲切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聪本已经走近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就坐下了。
“坚赞,躲到这里来想什么? 不会是想女人了吧? ”他开玩笑地说。
坚赞微笑着看着他,没有答话。他拉过聪本宽厚有力的大手,握住,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掌放在聪本的手掌上,聪本用力握了下他的手感叹道:“那时你的手还很小,你看现在你的手跟我的一样大了,你长大啦。这些天来,你有心事,是不是? 能告诉我吗? ”
坚赞看着聪本鼓励的目光,欲言又止。
“需要我帮忙吗? ”
坚赞摇摇头,低头看着他和聪本握在一起的手说:“谁也帮不上,这是我的事。”
“还是那事吗? ”聪本指了下心口,“复仇? ”
坚赞点点头。
“你今年虚岁是二十了,长大啦,是该去干一番事情了! 但是有信心吗? 有多大的把握? ”
“信心,决心,勇气,我都有了,至于……把握,还不知道。十五年了,那座跟寺庙一样高大的城堡在我记忆里已变得模糊,但仇恨却越来越深刻清晰了,就像是许多的尖冰扎在我心里。现在……不知那儿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坚赞,我相信你的胆识和智慧。但是仅有这些就够了吗? 不! 你应该知道,一个富甲一方的大土司对自己的生命安危是很看重的,我去过布隆德,翁扎土司的官楼就像神话里的宫殿、城堡一样雄伟森严,除了特别的日子或节假日,土司是深居简出的,有时候就是你被允许进了官楼,也不容易接近他的,更不要说这样……”他说到这里用手比划了下砍头的动作。
“可我不能再等了。我想我……”他迟疑地看了看聪本,犹豫地低下头,沉默了。
“什么? 你说。”
“你会难过吗? ”
“你看见过我难过吗? 什么事会把我难倒? 你说吧。”聪本平静地说。
“聪本,我一直很感激你把我收留在马帮里,你像父亲一样关心我,爱护我。我跟你和马帮这么多年,如果要离开你们还真是舍不得,太舍不得啦! 但是,我……现在必须离开你和马帮了,我不能……”
“我料到你会这样说了。你想离开马帮? 交松切! 你真是太年轻,太自以为是了! ”聪本冲动地一跃而起,不悦地说,‘’哼,我才不难过呢! 难怪这些天你心事重重的! 你以为你的仇人就那么容易对付吗? 他可不是一般的人,你也太小看那些土司了。你要是就这样去,你不吃亏才怪呢。好吧,要走你就走吧,我不会难过的! “
这么多年共同度过艰难、冒险的马帮生涯,早已使他们的亲情如父子,亲密如战友。坚赞和塔森是聪本得力的左右手,任何一个离开他,不仅对马帮队伍是个损失,在情感上更是一个缺憾,这对聪本来说确实是难以接受的,坚赞深知这点,所以开不了口。聪本反复声明自己不难过,但坚赞却完全能感到聪本严肃的外表下那颗慈蔼如父的心里充满了与他难以割舍的真情。一向情感上不太外露的聪本,今天一反往常,竞这样激动,虽然在言语中没有一句表明想要留住坚赞的话,但从他的眼睛,从他的表情中可以感到他很难过,他对坚赞的感情是无法割断的,坚赞眼里蒙上一层泪雾,两行热泪滚落下来,聪本见站在面前的坚赞这样,也难以自持地一把抱住个头跟他相当的坚赞,自己的眼里也涌出了热泪,他们谁也说不出话,喉头都哽咽着,只听见脚下淙淙流水轻轻冲动着水供,发出有节奏的“咕噜噜”声……
过了好一会儿,聪本终于忍住了哽咽,说:“坚赞,我知道你心里的仇恨有多深,我知道,如果我遭遇了你这样的仇难,我这一生也会只为复仇而活着,这是我们藏族人的规矩,
男儿不雪家仇恨,不是好汉。我不是阻拦你,坚赞,你的仇人不是流浪汉,不是放牛放马的人,他有坚不可摧的城堡,有武器,有护卫,你如果没有把握,莽撞行事,结果只会是羔羊送进狼口。我不是不想让你报仇,我们该选择最好的办法。是的,坚赞,是时候啦,这
件事该考虑了,和塔森我们一起来好好商量,行吗? “
“不,我绝不能让你和塔森卷进我的事情里,不能连累你们,绝不能! ”坚赞坚定地说,
“如果你要这样做,我就马上离开马帮,即使我复仇成功了我也不再回来。”
聪本沉默地注视了坚赞好一会儿,说:“好吧,也行,这事先放一放,等我考虑下,我答应你,我和塔森不卷进来,但我们也许可以给你提供些帮助。相信我,有我们协助你,总比你一个人单独行动更好。”他见坚赞要说什么,挥了下手:“你别反对了,就这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仇是你报,我只是帮你想点办法,我们……”
“喂,聪本,你们俩怎么不去婚礼那里? 主人家一再要请你去呢。”一个马帮娃出现在草坡下,顺着溪流边的草地走上来,高喊着。
“我们的礼物送去了吗? ”
“送了,主人感激不尽,”那人边走近边说,“他家儿子的婚礼遇上我们这帮外乡人,还送了珍贵的茶叶,就别提主人家有多欢喜了,所以无论如何要聪本和所有马帮娃一定去。”
“坚赞,走吧,去唱唱歌,放松下心情吧。”
他们一前一后跟那个来喊他们的驮脚娃一道向山坡下走去,还没进村子就听见了婚礼中人们踏歌的声音。
藏族的婚礼隆重、热烈而绵长,不管是农区还是牧区,都是要举行三四天,特别是富裕的家庭。多是在冬季腊月,有的农区则是在秋季庄稼收获的时节,今天这家农户是富裕人家,婚礼的热闹和隆重不亚于头人家,今天是婚礼的第二天,主要仪式是迎亲和送亲,所娶媳妇家离此村较远,双方迎亲的队伍都是骑着马,穿着和饰配、挂戴都很华丽。
村里几乎所有的青年男女,都用土陶罐、铜壶、木桶盛着甘甜清冽的山泉沿途摆好,这是青年们在表示祝福,祝福新娘新郎幸福美满,当盛装的新娘下了马,便向他们敬上果品。
主人家一楼一底的门户外,有一条大道,屋顶上已经燃起了迎候新娘的神香……
从达折多回来,在米昂( 木雅) 扎营露宿时,桑佩马帮碰上一队甘孜大金寺的马帮,在和寺庙马帮会首的摆谈中桑佩罗布得知,布隆德在翻过年坎后的腊月——藏历木猴新年,将举行五年一次的隆重的大祈祷法会,许多地方的高僧、头人、贵族和老百姓都会去那儿朝拜。桑佩罗布听说后,如获至宝,但他并没有马上告诉坚赞,他在心里盘算着怎样安排这支队伍……
蓝色的天空有三光
那是温暖的阳光
银色的月光和闪烁的星光
辽阔的草原有三美
那是格桑花和牧场、牛羊
青年的身上有三宝
那是骏马、钢枪和无畏的勇气
……
在卡日泽瓦草原,悠扬的歌声飘荡着,这歌声是桑佩马帮再熟悉不过的了,就连骡马们也感觉到亲切,一下就抖擞起来,步伐也加快了,这优美的歌声是度母一样的松吉措唱的,她在迎接他们了。
这次,桑佩马帮在卡日泽瓦滞留的时间很长,时间已经是藏历的十一月了,再不赶回桑佩岭,新年木猴年的节日不就要在他乡过了吗? 马帮娃们不知聪本在作何打算,在米昂时聪本就好像不着急了,一路做着生意,一路慢慢地走,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只是笑笑,把眼睛一瞪,摸着唇髭说:“我有个好的安排,到时候再告诉你们。”
这天早晨,太阳刚冒出山头,阿更和司郎彭措起床后走出帐篷,到草坡旁撒了泡尿,尿若悬河水的雾气在铺着霜花的金黄草地上蒸腾,阿更清清嗓门,兴致勃勃地唱了起来:
德格装饰我知道
头顶琥珀闪光耀
我虽不是霍柯人
霍柯装饰我知道
彩虹丝带腰间飘
我虽不是勒塘人
勒塘打扮我知道
银花朵朵头上戴
我虽不是巴塘人
巴塘装饰我知道
银丝须子额上交
我虽不是……
“咳,我说,阿更,这两天你总爱唱这首歌,我都听得心慌了,换个其他的不行吗? ”
司郎彭措说。
“怎么? 怕是我唱起这歌让你想起了情人吧? ‘头顶琥珀闪光耀! ’这次到达折多你给她买了什么礼物? ”阿更开玩笑地说。
“我都忘了我有个情人,你还记得? 难道是你对她有意思了? ”司郎彭措伸着懒腰说。
“笑话,我可不夺朋友所好,去你的吧! ”
他们俩说笑着向帐篷走去。阳光下的金色草原苏醒了,骡马们也舒坦热闹地“咴咴”叫开了,酥油茶在木桶里回响的哗啦声,人们唤牛畜的声音,女主人嘎嘎的挤奶声,应和在草原明媚的晨光里。
“嗨嗨,伙计们,我有个想法要告诉大家,这也是我考虑了很久的事,大家看行不行。”
从帐篷走出的聪本兴致勃勃地拍了几下手掌走近马帮娃。
“是不是我们明天就出发。”
“不,我想,今年冬天我们不回去了。”
一听聪本这样说,一个马帮娃失望地开着玩笑叫了起来:“我都快一年没碰过女人了,想死家里的女人了,聪本,你好狠心。”
“算了吧,宗麦,你糊弄别人还可以,在我面前说这些那是骗不了人的,你……”一个年纪较长的马帮娃说着,宗麦忙打断说:
“奇怪啦,你是怎么知道我……”
“好啦,算我没说,我料定你下边的话一定不好听,还是听聪本说吧。”
马帮娃们都出了帐篷,很关心聪本的这次例外的计划。
“大家猜猜,我计划在什么地方过冬? ”聪本继续说。
“八成是聪本舍不得离开松吉措阿松了吧? ”年轻的阿更说。
“错了,我的想法是,我们应该到布隆德去做趟买卖了,在我们这群人中,年轻的多数都没去过那里吧,那还是八九年前了,我们曾去过。翻过年尾,藏历正月布隆德朗泽寺要举行五年一次的大祈祷法会,康巴地区许多的僧俗人众都将去朝拜,前往那里的还有许多地区的商队。”
“对呀,聪本,这是个好主意。都说那儿是个吉祥美丽的地方,我早就想看看翁扎土司的官楼了,听说那座在康区数一数二的官楼像山一样高,跟宫殿没什么区别,不知是不是过于夸张。”